張亞東的工作室里,雜亂無章地擺放著各種樂器,墻上掛著幾幅他的畫作,還有一幅彩色貼紙做成的“happy birthday”的橫幅。“這是我前些天過生日的時候,公司同事弄的。”張亞東看著貼紙笑得有些害羞,不像是50歲的樣子。
作為國內頂級音樂制作人,張亞東合作過的歌手包括竇唯、王菲、樸樹、許巍、莫文蔚、李宇春等一長串名字。而在這個夏季,他因在綜藝節目《樂隊的夏天》中擔任“超級樂迷”,以親切、直爽還略帶呆萌感的表現,迅速“圈粉”。他會在節目現場帶領全場觀眾一起打著節拍,會被一首歌帶回到舊日時光而含淚哽咽,會因為發現了現場樂隊一個細節改編而感慨,更多的時候,他在節目中溫柔地講述著自己的觀點,“我覺得特別棒”或是“這首歌沒有打動我”,直抒胸臆又小心翼翼。
在張亞東看來,樂隊是最難控制也是最具個性的一種表演形式,人多,觀念沖突嚴重。“一堆意氣風發的人,七嘴八舌,為了音樂在一起,太難相處。”但是樂隊在他那一代人的青春歲月中,是揮之不去的記憶,“小時候,必須要和僅有的幾個愛音樂的人,抱團取暖,渴望一起去創造點什么,不然簡直就是災難。”在沒有手機的那個時代,要聯絡一次排練只能靠“走”,走到鼓手家里,說他剛出去,一個多小時就耽誤了,只能原路返回。可是當大家聚在一起,樂器出聲的時候,一切痛苦都是可以被忽略的,“音樂就是有那么大的魔力。”
從戲曲,港臺流行歌,聽到搖滾。從大同的文工團,到進入北京音樂圈,張亞東用了15年的時間。所以他總會說,自己經歷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多數時刻都會覺得無所適從。憂郁、寡言、文藝,這些都是外界投射到張亞東身上的“標簽”。而困住他的,則是他給自己的人設:做一個好人。他有一個愿望,希望終有一天能成為一個“奇怪的老頭兒。”他覺得一個從事藝術工作的人,一直那么冷靜,像是種恥辱。到目前為止,他的愿望還沒能實現,“想放飛自我,可這么些年都飛不起來,始終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顧慮太多,好想做一個不管不顧的人啊。”想到這一點會讓他感到片刻沮喪,“有時我能在車里罵自己一路,”他嘆口氣,“你無法想象我這個人心理負擔有多重。”
不是“天才型”選手,最怕“被關注”
張亞東是一個小城青年,他出生成長在山西大同。母親是當地的晉劇演員,他從小在劇團長大,打揚琴、拉二胡,因為唯一借到的一把大提琴,開啟了音樂的路程。
他自認不是一個“天才型”選手,不喜歡上學,從小學到初中,至少被除名過三次,對所有的學校都不感興趣。他喜歡自己去學想要知道的知識,自己找來各種樂器法、和聲學等音樂方面的書籍。他不習慣按照常規式“學音樂”的程序,要考哪個學校,先去找個老師,交一筆昂貴的學費,把關系混好,他對這些反感得要死。
“可以養活自己的那一天,就是一個男人了。”在張亞東的世界里,所謂一個男人,就是能賺錢了。所以他從13歲開始工作,在歌舞團養活自己。而上學對他來說,既有點奢侈,又有點浪費時間。他會在綠皮火車上站一夜。從大同趕到北京,趕到王府井,就為買一盤羅大佑《之乎者也》的磁帶,然后在車站吃點東西,音樂相伴的回程也就不再漫長。那時候,心里有著一個強烈的愿望,就是希望有一天磁帶內頁里能出現自己的名字。
上世紀80年代他一直在走穴,人員東拼西湊,四處奔波。賠錢的時候,樂手就散伙。當時為了找一個鼓手,大過年的坐火車跑到內蒙古,凍得連方向都找不著,全靠一個僅有的名字打聽,結果當然是無功而返。
這些動蕩不安的演出經歷讓他意識到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他更愿意安靜地在幕后創作,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要拋頭露面,不想引人注目,“被關注”會令他不舒服。
從最早在舞臺上亂蹦亂跳、吉他彈唱,到只要有一束光給到他,就會渾身不自在。他變成了另一個人。就算是后期跟王菲演出的時候,他也會全程低著頭看地??赡芏际且驗槟赣H從小帶著他到處投石問路,才導致他如此痛恨“才藝表演。”
他從小就特別喜歡安靜,練琴、畫畫,基本都是一個人坐在屋里,而一個人可以完成的工作也成為他最理想的創作方式。
有些朋友無需交流一樣默契十足
上世紀90年代初,二十出頭的張亞東來到北京發展。有音樂功底,形象又好,有唱片公司想要簽他,讓他做歌手。有人說要按照藝人的方式送他去國外學習,張亞東一聽就覺得充滿恐懼。“我不想活在別人的期待里。”他拒絕了,他想做的是編曲和制作人。他15歲就已經在樂團編曲了,全靠自己記譜,包括配器法、和聲都是靠自學,學完就開始給樂隊寫總譜,連管弦樂的作品都是靠耳朵聽出來,記下每一個聲部,組織大家去排練。
來北京后不久,張亞東遇見了竇唯,開始了兩人的合作。那時還算是“新人”的張亞東第一次出現在專輯《艷陽天》的樂手名單里,負責吉他與鍵盤樂器。很快竇唯把張亞東介紹給了王菲,于是有了1996年的《浮躁》?!陡≡辍返闹谱鬟^程極其順利,張亞東跟王菲所有的合作都幾乎沒有任何創意企劃。張亞東去編曲,然后把吉他彈了,竇唯把鼓打了,王菲加入唱,簡單自由。之后,王菲又推薦他去了紅星唱片公司。于是有了《麥田守望者》、許巍的《在別處》。
此后張亞東陸續幫王菲制作了《只愛陌生人》《寓言》《將愛》等專輯中的歌曲。作為合作最多的音樂伙伴,生活里卻極少有交集。在綜藝節目中他說這種關系簡稱“來疏親”,“來往稀疏的親密朋友”。
張亞東在音樂上另一個合作默契的人是樸樹,兩人相識于北京樂隊演出的場子里。整個上世紀90年代張亞東基本都在北京樂隊的場子里混,樸樹也是。張亞東說,樸樹那會兒就沉默寡言,兩人后來成了好朋友,合作了《我去2000年》《生如夏花》等專輯。樸樹寫詞極慢,每次都是先寫曲,直到最后才把詞填上。他心里知道一個場景,那是他要表達的,可他沒有把那幅畫面告訴張亞東,張亞東知道的只有音符,兩人無數次在互相摸索試探中合作。但依然合拍,實屬不易。不過他們之間的交流也是話不多,那時樸樹經常去找張亞東,倆人就坐著各待各的。
談及往事,張亞東笑了,“如果不是因為我努力,那就是幸運。來了北京后遇見了那么多不可思議的人,能夠一起做音樂的好朋友。”他在北京找到了一種家的感覺,人一下也放松了。“身邊遇到的朋友都是這樣的,給你鼓勵,給你特別多力量。”
現在好歌詞太少,都變成了套路
在音樂中,可以有張亞東需要的一切慰藉和力量。他曾經這樣描述他和音樂的關系:“人活著應該有至愛,但不一定是活物,愛一個人,她可能會變心,愛一個寵物,它可能會死,你一定要選擇一個不會離開你的東西。我的選擇是愛音樂。”
歌詞方面,他喜歡能帶給他從未經歷過的觸動。張亞東喜歡科恩的歌詞,科恩在創作最后一張專輯的同名歌曲《You Want It Darker》時,已經知道自己身患重病,他寫道,“如果你是莊家,那我就退出牌局;如果你是醫生,那我就讓自己負傷累累。如果你想讓黑暗來臨,來吧,我準備好了。”這樣的詞不僅僅是感動,更讓他堅強,讓他了解到人面對死亡時該有的灑脫和力量。
而面對很多模式化的歌詞,平庸的詩意、一心要死,卻一直活得好好的嘶喊,他受不了,聽了是要翻臉的。談到那些歌詞,張亞東顯得有些激動,原本深陷在沙發中的他突然拿起了手機。翻到一首歌,外放出來,將歌詞念給大家聽。“是水你就流向海,是夢你就別醒來”,這是朋友推薦的一個新人的歌,張亞東被這句歌詞打動了,“歌詞是能展現一個人的靈魂的,有就是有,藏不住。不像音樂你還可以含糊其詞。語言,寫出來那就是你,這個很恐怖。大多數流行歌,詞都太差了,都是套路。”
在他看來,一首好歌的標準太寬泛,打動他的多是理性感性完美平衡的作品。“我覺得只有本能是靠不住的。”
這些年總有人問他,張亞東,你上一次做專輯是2008年,現在十年過去了,你為什么不做專輯?張亞東搖頭,“因為我覺得沒什么可寫的。”他不想強迫自己非要做一首歌,裝作有話要說的樣子。“我時刻準備著,期待著靈感的降臨。”
這些年隨著音樂大環境的改變,創作者的心態也發生了劇烈的變化。音樂平臺上一首流量高的歌曲,一年可以拿到百萬的版稅。而一首特別好的歌,沒有流量就分文不值,“簡直悲傷”。他一次次感嘆,這就是一個流量時代,沒有辦法,“天哪,真要命。”
張亞東抱起了吉他,他看上去有些氣憤又有些無奈,“很多人都會說我有一個夢想,希望有一天能賺到錢,過好的生活。我理解,愿美夢成真。但一定還要有一個夢是不必醒來的,做一個讓你哪怕失去一切都不愿醒的夢。”
“不說了,盡量讓自己開心吧,哈哈”,雖然張亞東總這么說,但他一直不開心,因為這個行業存在很多壁壘,大家互相牽扯、競爭,劣幣驅逐良幣,難以突破。
關于自我
需要放飛,但是很難很難
張亞東特別理性,他說自己不是凡·高,也不是柯本,他自認缺乏藝術家那股“瘋癲”氣質。他不愿意給任何人添麻煩,永遠不會求朋友。但張亞東有自己的承擔。他是家里的長子,父母、弟弟,需要他做什么,他一定會盡到自己的責任。
“感覺我就是一直在照顧別人的情緒,忽略的總是自己。”他始終在跟自己“作戰”,他經常會擔心自己說了什么,會不會傷害到什么人,有的時候會一直陷于矛盾的情緒里。“其實我特別不想這樣。我已經年過半百了,應該活得特別開心,想說就說,別人怎么想跟我有什么關系。”
“我要放飛自己啊”,他再次強調著。
張亞東出現在公眾視野中永遠是一副彬彬有禮、溫和謙虛的樣子,但他骨子里卻是一個叛逆的人??吹揭粋€東西隨即的反應就是,反駁。不管好或不好,異口同聲的東西他就想離得遠遠的,我不要聽。如果一個東西沒有激起他的敵意,就代表著他被融化了,那種契合是妙不可言的。不說話,不代表認同,只是他不想與人爭辯。能理解的,不必解釋。性格原因,張亞東朋友并不多,作詞人李焯雄,每一次從臺北來北京都找他吃飯。倆人見面寒暄幾句,然后就各吃各的,誰也不說話了。到最后說,行,我送你回去。下回再見,依舊如此。也有見面就數落他弱點的編劇李檣,張亞東喜歡這種、要不沉默、要不就開火,互相吹捧絕對成不了朋友。
然而他的工作需要跟不同的藝人合作。畢竟作品是藝人的,幕后制作只有盡最大努力幫助藝人。如果他不收斂自己的性格,就沒法合作。所以他習慣克制自己,時刻提醒自己努力去看他人的優點。有時他會很羨慕高曉松,一天倆人錄完節目回休息室,高曉松進來說,“我剛才太感動了!”張亞東相信高曉松是發自內心的、真誠的,可是他就沒有被感動到,“有時我愿意自己簡單一點,別那么挑剔,別給自己和別人過高的標準,活著累,可始終還是很難放下內心的這份執拗。”
關于生活
不抹油,吃快餐,不健身
張亞東的生活簡單到幾乎只剩下音樂,他對吃沒要求,給口吃的就飽了。別人說你都50歲了,怎么保養的?他不抹油,不買面霜,洗臉用香皂,天天吃快餐,不打高爾夫球、不健身,沒有社交活動。他的時間都用來練琴,聽歌,研究新的編曲。打開他的手機,所有下載的軟件全部是跟音樂相關。網站給他推的廣告都是賣樂器、軟件的。連他最愛的消遣,看書、看電影,都還是和學習、吸收有關,活到老學到老,并且不知疲倦。
至于焦慮,就是要賺錢。這由不得誰,在這個大時代下沒錢怎么辦?好在他也不給自己太高的標準,物質的欲望是可控的,那些奢侈的享受并不能給他帶來持久的幸福。而為那些古老的樂器花錢,就不會很心疼。
說到世俗的愛好,張亞東緊鎖眉頭,“抽煙算嗎?”邊上的同事提示他,“您還喜歡買衣服。”“啊,對,我特別愛買衣服!”張亞東笑了,他喜歡穿,對衣服的要求比較保守,買來買去都是條絨、牛仔,還都是基本款。最好不要有特別顯眼的商標。采訪當天,他戴的帽子上有個logo,因為這是一個他特別喜愛的鼓品牌,才會戴。他對衣著和對自己的狀態一樣糾結,想要奇裝異服最后卻總是穿著老三樣。也許很多這個年紀的成功人士不會理解,不就是買件衣服嗎,怎么還有那么多講究那么多樂趣?但張亞東邊講邊比劃,開心得像個孩子。
在張亞東的世界里,幾乎只剩下了音樂,“我甘于接受自己的平庸生活,并依然能夠在平庸的生活里獲得美感。”他說,“甚至我在平庸的生活里獲得藝術。”
采寫/新京報首席記者 劉瑋 人物攝影/新京報記者 郭延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