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6日,陳愛蓮率領學校師生在北京城市副中心一座劇院內上演舞劇《紅樓夢》。
這一天,距離她的80歲生日還有4個來月。記者 方非攝
《音樂舞蹈園地花繁葉茂碩果累累》,這是1959年9月12日《北京日報》刊登的一篇報道。其中提到,一批形式、風格、題材多樣的音樂舞蹈節目將在國慶前后出現在首都舞臺上。其時,正值后來被稱為“17年文藝”的發展黃金期,文藝領域佳作頻現、人才輩出。在這篇報道中,與郭蘭英、李光羲等聲名鵲起的青年藝術家并列的,是一位剛從北京舞蹈學校民族舞劇科畢業的學生——陳愛蓮和她的節目《春江花月夜》。
半個多世紀過去,陳愛蓮已是中國民族舞蹈泰斗級人物。憶往事,她說,那篇報道提及的事情,是她職業舞蹈生涯成功的起點。
兼容并蓄的舞者
戲曲和芭蕾共同打下寬厚基礎
“《春江花月夜》其實一開始不是我跳,我是孤兒,無家可回,整天在學校呆著,陰差陽錯……”憶起當初,如今年屆八旬的陳愛蓮深感自己趕上了好時代,否則別說跳舞,就連生活會變成什么樣都難說。
陳愛蓮本是上海一戶小康之家的女兒,可10歲那年父母雙雙病故,她和妹妹被輾轉送入上海一心教養院。1952年,13歲的陳愛蓮和妹妹二人被北京來的老師招入新組建的中央戲劇學院附屬舞蹈團學員班。1954年,北京舞蹈學校成立,陳愛蓮又成了第一批學生中的一員。
“我們一共排了8組,有8位主演,我個子不高,被排在最后。有一次外賓來學校觀摩表演課,要看《春江花月夜》,當時只有我在學校里,就上場了。”陳愛蓮說,之所以能臨時上陣而一舉成功,得益于那幾年浸潤深厚的民族文化底蘊。
“新中國成立之初,以歐陽予倩為首的藝術大家,開啟了對于是否要建立中國古典舞的熱烈討論。中國的古代舞蹈其實已有斷層,從宋代開始純舞蹈逐漸削弱,融入到了戲曲中。所以我們首先就從戲曲中學習。”陳愛蓮回憶,當時學校請來昆曲、京劇和一些優秀地方劇種的藝術家給大家上課。“課程內容既有耗腿、練腰、前橋、虎跳、圓場等基本功訓練,也學習《三岔口》《拾玉鐲》等經典劇目。”再加上此前在中央戲劇學院附屬舞蹈團學員班的一年多時間里,陳愛蓮常去劇團里偷師學習《千里送京娘》《林沖夜奔》《陸游與唐婉》等劇目排練,從而獲得了豐厚的傳統文化滋養。
“在舞蹈學校的前4年,我們不分芭蕾科還是民族科,大家都要學習中國古典舞、中國民族民間舞、芭蕾舞、外國代表性民間舞,打下了非常寬厚的基礎。使得我們在后來面對許多角色時,都有能力駕馭。”同樣在1959年,陳愛蓮在畢業之后不久主演了她藝術生涯中的第一部舞劇《魚美人》,一舉成名。
《魚美人》是新中國成立之初芭蕾民族化的一次勇敢嘗試。從編導團隊就可以看出它的與眾不同。蘇聯專家古雪夫擔任總導演,京劇科班出身的栗承廉,民間舞出身的李承祥、王世琦共同協助編導。“群舞演員都不必穿足尖鞋,但主演都要穿足尖鞋,主演的動作也是芭蕾化的。”陳愛蓮說,她在劇中分飾魚美人和蛇兩個角色,后者的舞蹈還融入了埃及舞蹈和印度舞蹈風格。1961年11月11日《北京日報》刊登《繁榮舞蹈創作 提高藝術水平》一文,陳愛蓮現身說法,講道:“為了刻畫蛇的性格,我參考戲劇演員的表演手法,用平躺著身體、突然彈射而起向獵人伸手的動作,比較成功地表達出蛇遭到獵人拒絕后的那種絕望、煩惱但又不甘心的復雜感情。”后來,《蛇舞》常常被從整部舞劇中單獨拿出來表演,還參加比賽,成為經典舞段。陳愛蓮感嘆,若非有學校里中西合璧的舞蹈訓練,又怎能勝任這樣復雜的角色!
“吃螃蟹”的下海者
首開個人專場 首創個人舞團
和許多藝術家一樣,“文革”十年是陳愛蓮非常不愿回憶的一段往事,她在這十年中不僅耗費了青年舞蹈演員寶貴的光陰,也永遠失去了自己的第一任丈夫、北京舞蹈學院青年教師楊宗光。1975年,全國文藝調演恢復,36歲的她重新練起空翻等高難動作,自編自導了《敵后交通員》,表達自己對舞蹈藝術的初心。
后來,陳愛蓮更不斷琢磨出新花樣,屢屢“吃螃蟹”。
1987年8月4日《北京日報》曾刊出一幅畫家趙士英畫的速寫,名為《陳愛蓮舞蹈晚會》。其實早在1980年11月10日,陳愛蓮就已開全國先河,第一個辦了個人舞蹈專場晚會。那晚,天橋劇場內,1小時40分鐘的演出,陳愛蓮跳了古典舞《春江花月夜》、民間舞《水》、現代舞《夢歸》、吉卜賽舞《流浪者之歌》,甚至還有芭蕾舞《天鵝之死》等,一共10個節目。“演完大幕一拉上我就哭了,是累哭的。”陳愛蓮說,那一年她已經41歲,從體力上來講能勝任這樣的晚會已屬不易。
那時候,演出還不涉及經營,劇場是中國歌劇舞劇院自有的。等到了1987年,她再度燃起辦舞蹈專場念頭的時候,已沒有免費使用劇場這一說了。“要是有幾萬塊錢,這臺晚會就成了。”陳愛蓮很苦惱,后來還是丈夫跑到天津找好友范曾要了兩幅畫拿去榮寶齋變賣,又拉了松遼汽車的1萬元贊助,才湊足了演出所需經費。陳愛蓮這一次上演的作品,與第一次舞蹈晚會完全不同,其盛況更比1980年時熱烈。
個人舞蹈晚會還只是小試牛刀,陳愛蓮真正擁抱市場是在1989年。
那一年,她成立了全國第一個以藝術家個人名字命名的藝術團——陳愛蓮藝術團,成了“下海吃螃蟹”的人。其時,市場經濟已然興起。國營院團的演員們常常出去走穴,面對實際情況,文化體制改革已箭在弦上。陳愛蓮就是在一次文化部召開的文化體制改革會議上,將了自己一軍,放出豪言要下海闖蕩試試。出于對人才的愛護,文化部特批她停薪留職。
直面市場,按勞取酬,“合法化走穴”的甜頭不少。陳愛蓮藝術團好像一輛開往全國各地的演出大篷車,除了藝術團本身擅長的舞蹈,還經常搭載相聲、雜技、流行歌曲演員一同演出。劉歡、毛阿敏、那英、韓紅、黑豹樂隊都曾應陳愛蓮之邀,一起出去巡演。每到一個新市場,客戶都會點名提出邀請某某“大腕兒”登臺,市場對高質量演出的需求由此可見一斑。
當時剛從中專畢業就追隨媽媽的小女兒靜靜清楚記得,普通演員演出一場收入25元,后來漲到50元,這遠高于一般國營院團的演出費。但是闖市場的辛苦,陳愛蓮也嘗遍了。有一年春節前在湖南演出,藝術團住在長途司機通勤的“車馬店”里,南方異常濕冷,屋子里沒暖氣,被子都潮乎乎的。陳愛蓮和演員們只能鉆進自帶的被套里,衣服都不脫,湊合睡一晚上。
當了老板以后,陳愛蓮要給小20個人發工資,藝術團一定要把日程排得足夠滿,才能保證收入,“一年有10個月在外面演出,一個月出去至少半個月。有時候,一天演三場。裝都不卸,上午演完下午接著換地方再演。”
到了1993年,陳愛蓮干脆帶著藝術團來到改革開放前哨深圳,在歌舞廳駐場演出。這一年,她已經54歲了。她見證了改革開放帶來的巨大財富,也見識了巨大財富背后的各種危險和誘惑。“地頭蛇”曾拿著尖刀來找她,要帶走團里的漂亮小演員,北京同行曾當面質疑她是不是帶著人在歌舞廳里跳脫衣舞……
也許,是時候從海里上岸了。
經典的傳承者
首辦舞蹈學校,傳承舞劇《紅樓夢》
1994年3月31日《北京日報》刊登了一則消息《陳愛蓮藝術團即日公演》,記錄了陳愛蓮藝術團告別南方回到北京駐場演出的軌跡。正當回到北京后的陳愛蓮對未來方向感到彷徨之時,身為全國政協委員的她在1995年3月的全國政協會上獲知了一個重要消息。
“正式開會前,我作為科教文體衛組的特邀代表,參加了政協常委擴大會議。”會議主題是全國教育體制改革,國家提出要大力發展職業教育,并鼓勵社會力量辦學。那次會上,陳愛蓮還遇到了國家教委的領導同志。“如果我有這個心思,支持不支持?”她試探著問道,對方立刻表示關注和歡迎。這下,陳愛蓮心里有底了。
1995年5月,北京市的第一所民辦藝術學校——陳愛蓮舞蹈學校成立了,掛靠在一所藝術學校旗下,成為其分校。
辦學并不比下海容易。陳愛蓮為學校定下的校訓是“立德敬業,求實創新”。在教學上,她請來專業院校的老師前來授課,她自己則擔綱中國古典舞的教學,每周給學生們上24個課時。她的老鄰居、我國著名舞蹈編導,曾參與《寶蓮燈》《東方紅》等劇目編創的黃伯壽也被她請來給學員們排練。課程設計上,陳愛蓮仿照自己在北京求學時的課程設計,在專業課方面配置的科目比國家規定的還要多,有中國古典舞、中國民間舞、毯子功技巧課、芭蕾、實習排練課等。
“一年來,陳愛蓮辛勤地耕耘在藝苑苗圃中。在以她的名字命名的舞蹈分校成立一周年之際,我們不僅將看到她的學生表演的《草裙舞》《阿細跳月》《飛天》等各種風格的舞蹈,還將在《黃河頌》《春江花月夜》等舞蹈中欣賞到她那輕盈美妙的舞姿……”1996年7月22日《北京日報》刊登報道《陳愛蓮將率學生匯報演出》。
1999年,為了讓辦學穩定和長久,陳愛蓮拿出全部積蓄,甚至賣掉了給兩個女兒準備的嫁妝——位于北京三環內的兩處房產,在大興買下30畝地,自己蓋起了學校。根據《北京日報》報道,在陳愛蓮的帶動下,到2000年,舞蹈教育家賈作光、孫家保、唐滿城、鐘潤良等都相繼開辦了以自己名字命名的舞蹈學校,各有風格。
陳愛蓮舞蹈學校,以傳承舞劇《紅樓夢》為一大特色。當時,陳愛蓮偶然發現在全國各地報送參加中國歌劇舞劇年的劇目中,90%劇目是洋貨,沒多少民族舞劇,不禁想到自己和同時代舞蹈家們曾創作出的《紅樓夢》《文成公主》《絲路花雨》等,“是不是該把經典劇目拿出來復排,傳承下去?”為了復排這部劇,學校從1997年到現在已累計投入百萬元。
如今,陳愛蓮舞蹈學校已培養上千名學員,幾乎每一位學員都曾參演過舞劇《紅樓夢》。7月6日,北京城市副中心一座劇院內,北京文化藝術教育名家進基層系列活動之一、大型傳統舞劇《紅樓夢》公益惠民演出與觀眾見面。音樂響起,舞臺上,還有4個來月就要迎來80歲生日的陳愛蓮,將或嗔或嬌或剛強的黛玉形象刻畫得入木三分。目光流盼中,這位老藝術家舞出的不僅僅是劇中人物,更是她自己67年藝術生涯始終不變的執著與初心。記者 李洋
關鍵詞: 陳愛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