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腳踏入排練廳,筆者還以為走錯了門,滿地的彩電、沙發、冰箱、抽水馬桶還有電動洋娃娃,這些電氣化時代的家電,使人絲毫感受不到仇虎所生活的舊中國農村的氣息。分布在舞臺各個角落的十臺電視機,都裝上了攝影鏡頭,電視里時而播放著動物世界,時而播放著電影《原野》的精彩片段,時而又是把旁觀者的影像投入其中……”
2000年8月4日,北京日報文體新聞版稿件《小劇場話劇〈原野〉當真敢想敢改》中,作者用充滿好奇和懷疑的筆觸記錄了李六乙導演還在排練中的話劇《原野》。然而,隨著這部劇的首演,一場人生中最強烈的“暴風雨”朝著導演李六乙撲面而來……這場“暴風雨”也奠定了他創作道路的一個基調,近二十年來這樣的風雨幾乎從未缺席,而他一直逆風前行。
李六乙工作照。
樣板戲年代的戲曲啟蒙
可以說,李六乙的身上一直被牢牢貼著“先鋒”“前衛”的標簽,但如果回溯他的經歷,你會發現他其實是腳踏實地地從傳統的土壤中成長起來的。
父親是川劇名丑笑非,從小在川劇院長大的李六乙,戲曲啟蒙來自樣板戲。那個年代,能聽到的川劇全是京劇樣板戲的移植,他卻喜歡的不得了,《紅燈記》《智取威虎山》《蘆蕩火種》……所有戲每個角色的每句臺詞他都倒背如流。
高考落榜后,李六乙接替母親進入四川省川劇院資料室工作。在劇院工作那三年,剛好趕上全面恢復傳統戲,許多老藝術家都回來演戲,他看到了許多好東西。“當你看過好的東西后,你就有了鑒賞力。”李六乙認為,在四川的那二十多年自己在戲曲方面受到的滋養,對他后來的創作影響非常大。
1979年,李六乙在報紙上看到中戲導演系恢復招生,王曉鷹、宮曉東、査明哲等知名導演都是這一年考上了中戲。但是當李六乙得到消息的時候,報名已經結束了。因為當時中戲導演系隔三年招一次生,錯過這次招生的李六乙,只能再等三年。他用了整整三年,為報考中戲做準備。身在藝術院團的父親通過自身的經歷真切感受到戲劇的春天來臨了,也非常支持他報考。雖然是戲曲演員,但笑非先生對戲劇并不陌生。1959年,川劇院去歐洲演出,布萊希特就曾坐在臺下看過他的演出,后來還曾在自己的著作中提到過笑非演出的《秋江》。
川劇院與省圖書館相距不遠,騎車大約只要五分鐘時間,不工作的時候李六乙都泡在圖書館里。那三年他看了大量的書和戲,最夸張的是看完了《斯坦尼全集》,這是許多戲劇學院教師都做不到的。
1982年,中戲導演系再次招生。那時報考中戲導演系得先交一篇論文,21歲的李六乙提交的是幾萬字的《論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布萊希特與中國戲曲之比較》。這個如今看來都非常大的話題,包含著一個年輕人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勇敢之心。據說招生面試時,中戲招生老師們都在討論,成都有個考生理論素養非常扎實,誰去考能鎮得住他……82屆,中戲在西南地區只錄取了兩名學生,李六乙從2000多名考生中脫穎而出。
做最熟悉戲曲的話劇導演
進入中央戲劇學院是李六乙夢寐以求的理想,但真正進入其中后,他并不是一個傳統意義上的好學生。
那時導演系學習,要用一個學期來打磨一個15分鐘的事件小品。這個作業看似不難,但對于剛上大學的孩子們,要做好一個成熟的小品并不容易,整整一個學期都在來來回回地打磨。李六乙卻不愿意這么去做,“花半年的時間去做一個小品,我覺得是浪費時間。”他花盡可能少的時間,編好一個基本元素具備、雖然得不了高分但也能及格的作品,省下來的時間都用來看書。
在戲劇學院,人們慣常認為戲文系的學生是讀書最多的。可是戲文系的學生都抱怨,無論借什么書,借書卡上面都有李六乙的名字。李六乙認為大學五年看的書讓自己受益終生,如今他還經常跟大學生說要多讀書,“你大學期間看的書,就是你這一輩子的讀書量,相比之下用一個星期去琢磨一句臺詞有什么用?”他覺得最幸運的是,自己在大一下學期就明白了這個道理。
大四那年,他為四川省川劇院排了川劇版《四川好人》。這部將中國戲曲與西方經典結合的作品,用李六乙自己的話說是“既傳統又前衛”,不僅讓他少年成名,也為他后來的創作奠定了一個基調。畢業后,他的選擇有很多,可以去藝術研究院戲曲研究所,也可以留校或去音樂學院教書,或者被當時的出國熱裹挾,去美國加州大學讀戲劇專業。“出國學習之后我干什么呢?能在國外找到導演的工作嗎?或者我去唐人街開個川菜館?”斗爭了一番,李六乙選擇了戲曲研究所。
上世紀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是傳統戲曲最為沒落的時候,很多演員都沒有戲演,而李六乙卻一頭扎進傳統戲曲的故紙堆。他說,這是受了焦菊隱和林兆華導演的影響,“如果一個中國的戲劇導演,不了解本民族的藝術形式和美學內涵,那就永遠只是模仿,不可能有屬于自己的創作,所以我想對中國戲曲研究得更深入一些。”
在戲曲研究所的8年,李六乙既是實踐者又是研究者。他一方面在全國各地為各個劇種排戲,京劇、昆劇、呂劇、川劇、評劇乃至普通人較少聽說的柳琴戲、眉戶戲,“我敢說自己是國內最熟悉戲曲的話劇導演,也是最了解話劇的戲曲導演,在中國只有先把戲曲弄明白了,才能成為真正牛的導演。”
越挨罵越堅定“我沒錯”
1991年,孟京輝在中央戲劇學院發起組織實驗戲劇集體,舉辦“實驗戲劇十五天”演出季;1993年,林兆華話劇《鳥人》首演,“閑人三部曲”拉開大幕;1995年北京人藝小劇場落成,成為一方嶄新的戲劇舞臺。1997年田沁鑫執導了自己的處女作《斷腕》,1999年執導成名作《生死場》……上世紀九十年代國內戲劇舞臺頗富探索氣質,實驗、創新成為關鍵詞,涌現出了許多具有探索性質的年輕導演,李六乙正是其中一員。
1995年,在時任北京人藝副院長林兆華舉薦下,李六乙調入人藝當導演。1998年,他執導了原創荒誕派作品《雨過天晴》。這部戲講述的是一個戲曲演員在上場前的狀態,雖然只是一部小劇場話劇,卻讓一直當配角的何冰拿下“梅花獎”。于是之在排練場看完后說:“我在看的過程中老淚縱橫。”
2000年是曹禺誕辰90周年,北京人藝同時推出任鳴導演的《日出》和李六乙的《原野》。這兩位中戲同班同學面對經典,都不只是亦步亦趨的致敬,而在其中加入自己的思考,呈現出了不同以往的兩部作品,尤其是李六乙更為大膽。
從該劇排練開始,本報就陸續展開報道,除了排練期間那篇《小劇場話劇〈原野〉當真敢想敢改》外,首演又有充滿疑慮的報道(《先鋒,但有些看不懂》),“如果曹禺大師活著,能讓自己的《原野》被這么實驗嗎?昨晚,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小劇場戲劇《原野》彩排,當觀眾看完一個半小時的戲劇站起身后,他們被這臺‘先鋒戲’給整蒙了——沒看明白。”
再后來,《北京日報》又有多篇探討式的報道,包括《名著很重,能否輕松面對它》《改造經典,是耶,非耶》《名著改編:亦步亦趨,大刀闊斧》等。可以說不僅是本報,應該是大眾都對這部作品充滿了興趣,使其熱度能夠持續幾個月不減,甚至有人說這部戲的編劇不應該署名曹禺,而應該是李六乙。
著名評論家童道明在李六乙遇到質疑時曾說過:“今天,李六乙的《原野》讓很多人看不懂,圈內外爭議不小,但是我們很難想象十年后的觀眾會怎樣看待它!”如今看來,童先生頗有先見之明,在今天的話劇舞臺上,那樣的《原野》早已不算稀奇,走得更遠的比比皆是。
雖然外界眾說紛紜,爭議劇烈,但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李六乙一直堅信自己的方向沒錯,“因為表現主義不好表現,《原野》的第三幕以前經常被壓縮,我這個版本其實是恢復了曹禺原作的本來面目。我是嚴肅的,對曹禺劇本是尊重的,真正研究了劇本,并沒有丟掉傳統的東西。”《原野》之后,2002年的戲曲《偶人記》、2003年開始推出的京劇“巾幗英雄三部曲”、2005年的實驗詩劇《口供》、2006年的話劇《北京人》……爭議和討論從未離開李六乙,但他也從未改變過自己。
回歸經典追求更高境界
進入二十一世紀。越來越多的國外劇目被引進國內,觀眾視野打開,戲曲與話劇的結合早就不是什么新鮮事兒了,很難再有一部作品會因為做了什么探索而被批評。
年過半百的李六乙,似乎卻變得“保守”了。近十年來他的作品都是圍繞著經典而展開,比如“中國智造”系列的古希臘經典三部曲、契訶夫經典《萬尼亞舅舅》《櫻桃園》、川劇版的《茶館》、莎士比亞的《李爾王》《哈姆雷特》。和年輕的時候相比,他對這些經典的呈現更接近本體,所謂的手段、花活兒越來越少,“這些年我做經典都堅持對原著臺詞一字不改,我認為回到古典哲學是我們未來文明的方向,不然我們就將處于一片混沌、一片混亂當中。”這思想儼然是一個不開放的“老腦筋”。
李六乙說,自己并不是保守,而是在另一個更高的境界,“西方經典是西方的哲學和價值觀下產生的經典,歐洲哲學和東方哲學也并非水火不容,現在說東西方的融合其實是狹隘的,我想打破這種壁壘,站在宇宙的角度來看經典。”
李六乙會花更多的時間在文本上,《哈姆雷特》《李爾王》一句一句地去研究,都會有新的發現,“如果你沒有豐富的政治、哲學、宗教知識,往往很難深入理解莎士比亞的作品,其實是無法完成表演的。”
按理說,李六乙應該是功成名就的導演了。但當你問他,眼下創作中最大的問題是什么,他會告訴你是“錢”。李六乙的名字很少出現在地方院團的應景之作中,他很少去排賺錢的戲,想排的戲又總有鋒芒,很少有人愿意為他買單。《哈姆雷特》有胡軍、張叔平這樣的明星大腕,舞臺也是頗有大團氣勢,很多人大概想不到這是李六乙工作室自己投錢制作的戲,就連《李爾王》工作室也出了一部分錢。英國皇家莎士比亞劇院的藝術總監聽說后,忍不住說“你太有錢了!”其實,哪里有什么錢,只不過這樣的戲是沒有人出錢讓他做的,而作為一個戲劇導演又怎么會不想導一次《哈姆雷特》呢?
正是因為沒有足夠的錢,他心心念念了許久的《格薩爾王》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啟動,“做完這個戲,我就圓滿了。”(李紅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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