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各比和雷彈頭》由以色列劇作家漢諾赫 ·列文創(chuàng)作,王子川把它改編為一人分飾三角的獨角戲。 (王犁/圖)
回顧2022年中國戲劇,獨角戲的演出熱度高漲。
第九屆烏鎮(zhèn)戲劇節(jié)在特邀劇目中專門開辟了“孤獨的質數(shù)”板塊,匯集了《狐貍天使》《雅各比和雷彈頭》《一只猿的報告》等五部獨角戲作品。繼2022年6月“獨角SHOW演出季”推出三部獨角戲、收獲熱烈反響之后,鼓樓西劇場又于年底舉辦了首屆獨角戲劇節(jié)。在綜藝節(jié)目《一年一度喜劇大賽第二季》中,選手李逗逗單刀赴會,在舞臺上全程自言自語飾演自己,被評論為“讓大家看到喜劇的另一種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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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劇場里,獨角戲成為某種現(xiàn)實的映射?!艾F(xiàn)實點說,就是因為疫情比較難攢人,這幾年大家都在做獨角戲,獨角戲好生存??铸垳缃^的時代,大的恐龍每天要吃好幾百斤的樹葉,活不下去,小松鼠什么的,可能每天吃一個松子就可以活下來了,所以肯定大的拆散了做小的?!?《一只猿的報告》導演郗望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首先得勇敢,還要學會失憶”
獨角戲,意味著一個演員獨力演出,直面觀眾,沒有AB 角,沒有對手,有時賦予單個人物生命,有時化作數(shù)個角色。其獨特的審美價值,核心是由難度更高的表演造就的。
被稱為“獨角戲女王”的黃湘麗已經(jīng)有四個獨角戲作品,獨自站在臺上表演逾千場。談及獨角戲演員的特質,她對南方周末記者說,“首先得勇敢,一個人走上舞臺面對那么多觀眾。還有一個是要學會失憶,要忘掉上千場的演出,然后進行第1001場的演出,依然要像第一次站在舞臺上演這個戲一樣。”
2017年,王子川排演獨角戲《雅各比和雷彈頭》,郗望做他的表演指導,回憶首演臨上場前在化妝間加油聚氣的情形,郗望感覺“就跟做臨終關懷似的”。郗望說,一開始演員上臺時都會有恐懼,即使像王子川這樣以松弛見長的演員在頭幾場也不例外。
2019年之后,王子川去電影業(yè)闖蕩,很少回到舞臺。時隔三年,他再次出演這部獨角戲作品,“放下,再拿起來,感覺又不一樣”。
2022年12月1日,王子川結束了第二場演出,郗望認為這場是他這幾年看過最好的現(xiàn)場表演,“看完以后我跟他說,感覺他之前的松弛是有趣和才華,這回的松弛是因為人生閱歷?!币酝踝哟◣Ыo觀眾更多的印象是好玩,這次劇場里卻彌漫著蒼涼。在演繹臺詞“明天我就結婚,結完婚我就出殯”時,他的語氣一改往日的戲謔,動作幅度也減小,郗望形容為“感覺這個演員真的出過殯”。
在獨角戲中,觀眾能更直接地感受到演員的狀態(tài)變化與現(xiàn)場反應。而作為演員,黃湘麗也指出,獨角戲“更多的是跟觀眾進行直接的交流”。即便臺詞相同、空間相同,她感覺每場演出都是不一樣的,至少觀眾的反應不會重復,能喚起她新的感受,表演也隨之發(fā)生變化。
黃湘麗至今已主演了五部獨角戲作品,在《狐貍天使》中,她在五個故事、五個角色里跳進跳出。(烏鎮(zhèn)戲劇節(jié)供圖/圖)
在創(chuàng)作方法上,獨角戲與群戲存在微妙的差異。創(chuàng)作獨角戲,黃湘麗傾向于找到更多區(qū)別于以往的表演方式,而在《第七天》這樣的大戲里,則“更加專注于怎么把劇本核心的精神力量和文本的能量表達出來”。
黃湘麗認為,無論是群戲還是獨角戲,演員經(jīng)歷的創(chuàng)作過程大抵相近,讀劇本、想象、排練,“但是獨角戲可能需要經(jīng)過一個更長時間的獨自創(chuàng)作的過程”。
2013年,在她排演首部獨角戲《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時,導演孟京輝要求她在五天里創(chuàng)作五首歌,在揣摩角色心態(tài)、完成詞曲創(chuàng)作的過程里,她越來越深入劇本的核心。導演回來驗收時,發(fā)現(xiàn)戲成了。
她的第二部獨角戲《你好,憂愁》,同名原著心理描寫豐富,幾乎沒有戲劇沖突的特點,讓這部戲的改編困難重重。最后黃湘麗從小說中摘出一些段落,完成了和原著“強烈的對話,進行對抗”。經(jīng)此一役,黃湘麗領悟到創(chuàng)作上更重要的是自我表達,尤其是一個人站在舞臺上時。
在黃湘麗的觀察里,無論國內外,獨角戲演出都比較少見。面對2022年獨角戲被拉至聚光燈下的現(xiàn)象,她希望越來越多人加入獨角戲創(chuàng)作,“我相信其他獨角戲的創(chuàng)作者也是一樣的,他們也想有這樣強烈的表達,而且可能也在找不一樣的路徑?!?/p>
沒有什么作品不能改成獨角戲
在“獨角show”演出季中,演員郭笑將茨威格的小說《象棋的故事》改編成了獨角戲。王子川也對這部作品情有獨鐘,“茨威格其實適合做獨角戲?!断笃宓墓适隆泛芎?,它不只是描繪人物心理,這個結構、這么講故事很高級。”
茨威格的作品以心理描寫見長,伴隨跌宕的情節(jié),容易改編成普遍認知意義上的獨角戲——以個人敘述口吻來演一個角色。但從文本到舞臺呈現(xiàn),文字勾勒的內心獨白僅僅是基礎,一部獨角戲成形需要做的工作有很多?!耙粋€演員在上面不停地說內心獨白,有什么意思呢,你演得再好又能怎么樣呢?因為想象空間遠遠不如看著文字,一旦變成一個話劇的話,它是有局限性的。”黃湘麗“不想做那么無聊的獨角戲”,燈光、舞美、道具、音樂、演員的肢體,種種豐富的元素融合在一起,才是她心目中理想的獨角戲形態(tài)。
2022年,這些獨角戲雖然被不約而同地注意到,但幾位演員和導演都表示,不同的獨角戲有截然不同的氣質,并沒有統(tǒng)一的風格。和孟氏舞臺充滿對比,《雅各比和雷彈頭》《一只猿的報告》的舞臺上空空蕩蕩,幾乎沒有道具。李騰飛演一只被困籠子里的猿,臺上什么都沒有,只有一束光。“我們的目的不是給觀眾比劃出來這個籠子,而是能夠讓觀眾感受到這只猩猩在一個籠子里?!臂舴▽W習賈克·樂寇體系,在這部首次獨立執(zhí)導的戲里,他實踐了通過演員身體的演繹構建情境的創(chuàng)作方法。
《一只猿的報告》改編自卡夫卡的短篇小說《致某科學院的報告》,原文以猿猴的口吻給科學家們寫信,用第一人稱敘述,十分貼近獨角戲的表達,但距離一臺豐滿的戲還有所欠缺。增強舞臺性是改編重點,小說對猿猴在籠子里的掙扎一筆帶過,直接表現(xiàn)其被規(guī)訓后的轉變,郗望改編時認為,這樣無法說服觀眾,于是加了一段掙脫籠子的表演,“必須把這些必要的戲劇情節(jié)加上,因為讀小說是OK的,但是看這個戲就少一個看點?!?/p>
站在導演的角度,郗望形容《一只猿的報告》“每一秒鐘都是在控制的”,對演員精確程度的要求比排群戲時大得多,李騰飛上場前在臺邊有個停頓、看一眼觀眾的動作,都得調三五遍。“群戲很多都是兩個演員兩個節(jié)奏、兩個質感,你把大概弄對了,演員自己去弄就行了。”
《一只猿的報告》的舞臺上空空蕩蕩,幾乎沒有道具。李騰飛演一只被困籠子里的猿,臺上什么都沒有,只有一束光。(烏鎮(zhèn)戲劇節(jié)供圖/圖)
和群戲區(qū)別較大的另一點,在于獨角戲都包含講述的部分,郗望認為獨角戲和評書之間有某種相似性,演員則像說書人。李騰飛從戲開場就講述自己被帶到了船上,關在一個鐵籠子里。王子川在雅各比和雷彈頭兩個人物視角下,分別敘述了相同故事情節(jié)的不同面向。黃湘麗在《狐貍天使》的五個故事、五個角色里跳進跳出時,觀眾也從她直接的敘述中快速了解故事面貌。
“說書人哪一個文學作品不能說呢?”正是這種特質,在郗望看來,所有作品都可以改成獨角戲,“弄一個《紅高粱》獨角戲,你會覺得不可思議,怎么可能,但就是好玩。有的時候你用一個特簡單的方式演一個特復雜的內容,反倒這里面創(chuàng)作的空間特別大?!彼J為,如果演員擅長扮演各種各樣的角色,將多角色的文學作品改編為獨角戲反而會格外出彩,而人物少的獨角戲,則要求將角色吃透,相比之下或許更為困難。
“當眾孤獨”
對于劇團來說,獨角戲是一個經(jīng)濟的演出選擇,對于演員而言,既是壓力陡增的挑戰(zhàn),又是獨辟蹊徑的機會。演盡人性的貪嗔癡,全憑一己之力吸引觀眾,做到了,便兜攬全場的目光與掌聲。
李騰飛和郗望認識十年了,邁入35歲的兩人,同處在中年職業(yè)危機里。鼓樓西劇場最年輕的演員只有20歲,李騰飛已是演員中最高齡的那一批。他想做一個從自己內心出發(fā)的作品,起初想的是演員少一點,兩三個人,后來逐漸覺得自己在表演上有了積累,便產(chǎn)生了做獨角戲的野心和沖動。
演出口碑與票房證明,這出獨角戲充分發(fā)揮了李騰飛以身體表現(xiàn)力見長的優(yōu)勢,而郗望在幕后近乎“吹毛求疵”的導演工作,也如鹽入水般融入戲的始終。
王子川念念不忘在愛丁堡看過的獨角戲《奧德賽》,演員站在一束定點光里,天上地下地講,一氣演了60分鐘。“他也不留各種口,運動員一樣的表演方式,節(jié)奏就是篤篤篤篤……你看他演戲好爽,體力真好。他雖然在那個小光圈里,但是他制造了一個巨大的空間給你看?!?/p>
談起獨角戲在國內戲劇舞臺上綻放異彩,王子川語帶調侃,“獨角戲多好排,你現(xiàn)在排幾十人的戲怎么排?一個人出事全都走?!?/p>
獨角戲天然帶有更靈活的特質。在最初排演《雅各比和雷彈頭》時,王子川找了兩個朋友,結果一個要回家當老師,一個要結婚。情急之下,他選擇避開重新尋找搭檔的風險與麻煩,用獨角戲的方式頂上。他一人擔起編劇、導演、演員的角色,天馬行空地改編劇本,讓雷彈頭變成貓,把女性角色莎哈詩刪去,“變成了針對雅各比和雷彈頭的一個符號”,還取用原劇本作者列文的另外一部作品《俄亥俄小姐》許多段落的詞,拼合而成。
在留法期間,郗望主要做獨角戲,扮演小丑,“一個人完成工作更容易,我可以把精力放在工作本身,而不是跟別人打交道上。”他對南方周末記者分析,戲劇需要非常密切的合作,演員除了互相磨合,在一個頻道上演戲,還涉及“很多戲外的東西”,比如工資高低、掌聲多少,“很多時候做戲劇的就會羨慕寫小說、畫畫的,可以一個人完成工作,有很多做獨角戲的演員也是因為這個吧?!?/p>
“當眾孤獨”是蘇聯(lián)戲劇大師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提出的一個概念,要求演員在表演時一直處于角色和規(guī)定情境之內,周遭一切都不構成打擾,這種處境被他形容為,“可以一直索居在孤獨里,就像蝸牛躲在殼里一樣”。
黃湘麗早已習慣在觀眾眼前將這種孤獨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有時甚至會經(jīng)歷一瞬間的抽離。最近一次,在演《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時,她突然意識到了觀眾的存在,看著他們安安靜靜地盯著自己,她感到自己在做一件了不起的事,像個魔術師催眠了大家,那是“挺美好的狀況”,也不會打擾她的表演。
她說自己是一個享受也善于獨處的人,“日常生活中,可能沒有一個像獨角戲這樣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出口。正因為我演出,所有的這些東西在舞臺上都可以釋放掉,我的一些焦慮也好,一些孤獨也好,特別好。”
南方周末記者 朱圓
關鍵詞: 中國戲劇人的當眾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