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評選過去一年最富爭議性的電影榜單,《骨及所有》必然位列其中。
這是一部青春恐怖片,主人公是一對食人癖少年情侶。他們墜入愛河,一起踏上穿越美國的旅行,途中一邊覓食人肉裹腹,一邊經歷成長,在彼此身上尋找慰藉。
(資料圖片)
青春恐怖片的標簽可能會讓多數人想到《暮光之城》。如果你帶著這種期待去看《骨及所有》,只怕會既失望又震驚。
同樣改編自暢銷青少年恐怖小說,《暮光之城》與《骨及所有》在風格氣質上相距甚遠。
前者更像是披著恐怖外衣的純愛片,而后者雖然也有足夠浪漫的愛情故事,但食人者啃噬尸體的重口味場面讓影片更偏向硬核恐怖,也不適合低齡觀眾。
在恐怖和青春愛情之外,《骨及所有》也有著典型的公路片特質。
三大類型的融合讓這部影片難以歸類,也激發了兩極評價。喜歡的人認為這是一次充滿作者精神的類型革新,不喜歡的人則批評導演是硬把一個青春愛情故事包裝成食人癖恐怖片,以此制造噱頭,兩者根本沒能有機融合。
食人到底和影片的人物及主題有多緊密的關聯?這是否只是一部以重口味恐怖元素來吸睛的俗套青春片?要公允評價《骨及所有》,我們需要先了解導演的創作初衷。
表面看,盧卡·瓜達尼諾的個人風格似乎跟《骨及所有》的故事并不合拍。作為當代意大利最負盛名的作者導演之一,瓜達尼諾過往的作品通常都以高雅的題材和細膩的情感刻畫著稱。
《我是愛》、《歌劇院廣場》、《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的導演怎么會去拍一部食人族恐怖片?
其實瓜達尼諾從小就是恐怖片迷。“小時候我是個孤僻的孩子,電影是我的庇護所,尤其是恐怖片,我在里面能找到太多安慰了。”
這就是為什么他在2018年翻拍了意大利影史上最有名的恐怖片《陰風陣陣》。瓜達尼諾的版本在故事和風格上都與原作相距甚遠。
相比遵循恐怖類型的傳統法則,他明顯更傾向于以創新精神重構恐怖片的語法和語境,并融入個人表達。《骨及所有》也是如此。
讓人不適的食人場面和人物的反常欲望讓影片具有恐怖片的典型外觀,但瓜達尼諾也在恐怖元素之中隱藏了多層含義。表與里的豐富層次讓《骨及所有》成為一部既高度類型化、又高度反類型的作者電影。
上文提過,《骨及所有》涉獵三大類型——恐怖片、青春愛情片、公路片。瓜達尼諾將這三大類型的標志性元素盡數融入片中。
影片故事主線是主人公李和瑪倫的自駕旅行。食人讓他們成了法外之徒。鴛鴦匪徒的亡命之旅是美國公路片的經典敘事。
他們在旅途中殺人吃人,同時遭遇其他食人者的攻擊,多次經歷危險,這又是恐怖片敘事。
此外,他們都承受著原生家庭帶來的痛苦,也都是社會的局外人。這層共鳴驅使他們唇齒相依,在愛情的慰藉中敞開心靈,直面傷痕,長大成人。這又是標志性的青春愛情片故事。
在氛圍氣質上,《骨及所有》也同時體現出三大類型的特點。
恐怖場面足夠駭人,在吃人時人物異化成野獸般的狀態,氛圍也至為陰沉詭異。
李和瑪倫駕車馳騁的段落則天光明媚,風景壯美,配上一首首搖滾樂,公路片的叛逆、浪漫、理想氣質得到充分渲染。男女主人公的情感戲偏重寫實,突出他們既是食人者,也是普通人。
瓜達尼諾回歸他的老本行,盡量細膩地刻畫人物內心,喚起觀眾認同。
三大類型的經典敘事模式和風格氣質在《骨及所有》中自由轉換,畫風不顯違和。至少在外在形式上,瓜達尼諾對食人恐怖片和青春公路片的嫁接是成功的,也體現出他對作品整體風格有著清晰明確的預見。
除了兼具三大類型的形式風格,影片在內在含義方面也符合類型傳統。瓜達尼諾說:“在那些最好的恐怖片里,我總能找到一種毀掉鐵屋子的顛覆精神,這也是我的最愛。”
這種毀掉鐵屋子的精神不獨屬于恐怖片,也是美國公路片的核心精神。犯罪逃亡的主人公往往是反社會的化身。他們蔑視傳統,想要摧毀根深蒂固的社會權威和規范,雖然最后總是走向毀滅,但其中體現的是一種與其茍活、不如從容燃燒的壯烈浪漫感。
《骨及所有》中的李和瑪倫就像《邦妮與克萊德》、《窮山惡水》中的亡命情侶,是無法融入主流社會的局外人。
食人癖這一天生缺陷讓他們天然成為社會敵人,殺人逃亡成了必然的歸宿。食人癖同時也是他們獨特個性的象征。
這種個性為原生家庭所不容,也為主流社會所不容。他們不斷吃人,是對家庭和社會權威的挑戰,是對自我個性的堅持。
他們的愛情是個性的狂歡,最后的成長不是放棄吃人,回歸社會,而是超脫于主流價值觀加在吃人上的負罪感,將這一天生缺陷轉化成自己能坦然接受并與之共存的個人欲望。
從這個角度看,食人癖的設定與叛逆青春的表達確實算不上高度契合。正如一些批評者所說,即使把食人癖換成其他與主流社會不相容的特質,在故事表現力上似乎也不會有實質區別。食人元素貌似只是為了形式而形式,這本質上就是一部青春公路愛情片。
但真是如此嗎?其實不然。如果細看影片的每一段故事,每一個人物,再結合瓜達尼諾采訪中說的一些話,就能挖掘出影片的另一重意義。它隱藏在類型化的表象之下,承載著瓜達尼諾個人的情感和思考。
李和瑪倫表面的叛逆無法遮掩他們內心的脆弱。李有一個暴力的父親。他為了保護母親和妹妹,只能把父親吃掉。這成了他內心無法走出的負罪陰影。他不敢再面對母親和妹妹,只能離家出走。瑪倫的食人癖遺傳自拋棄她的母親,父親扶養她長大,但因食人癖造成的麻煩,他也不得不離開瑪倫。
原生家庭的喪失造成了李和瑪倫最核心的內心掙扎。他們看似是家庭和社會的叛逆者,實際卻一直在尋找家庭,尋找融入社會的方式。食人癖看似是個性的宣揚,實際也是李和瑪倫的心靈枷鎖。他們對自己的食人欲望感到恐懼,也背負著沉重的道德負罪感。
由此可見,李和瑪倫與邦尼和克萊德們有著本質的不同。他們非但不是反社會的化身,反而在尋求融入社會的路。
瓜達尼諾自己在青春成長時期就是個局外人。他母親是阿爾及利亞人,父親是西西里人。他童年時曾在埃塞爾比亞生活多年。因此他很難將自己當成意大利人。
“我所在的地方并不是我的家鄉,這種感覺總是寄生在我的DNA里。”瓜達尼諾早年也一直是個孤僻的孩子,恐懼社會,在電影的世界里尋求庇護。
因此,李和瑪倫的社會棄兒身份是瓜達尼諾的自我寫照。食人癖讓他們無法融入社會,也映射著瓜達尼諾因自己的孤僻怪異性情變成局外人。
瓜達尼諾也說,這是一部悼念父親的電影。他的父親在片子開拍前幾個月離世。片中李和瑪倫都對各自的父親有著愛恨交織的態度,以此推測,瓜達尼諾與父親的關系也很可能是復雜的。他跟自己的角色一樣,一面憤怒于父親的種種缺點,一面又渴望著父親的接受。
多個親人和密友看完電影都對瓜達尼諾說,這是你最個人化的電影。由此可見,在多面類型的外表下,瓜達尼諾實際是在拍一部屬于自己的電影。
除了對自我情感的映射,瓜達尼諾還賦予食人癖一層更為泛化的社會隱喻。
食人象征了社會的弱肉強食,也是隱藏在人本性之中的欲望。李和瑪倫就像是剛剛步入社會的年輕人,還不能在心理和道德上坦然接受食人的必要性。因此瑪倫雖然難以克制吃人的欲望,又總是不愿吃人。
只有在更有社會經驗的老人薩利以及更懂世故的李帶領下,瑪倫才突破了道德負罪感,開始吃人。李表面裝作深諳世事,對吃人毫不猶豫,且認定這是社會生存的必要條件,但吃掉父親的負罪感卻一直是他無法擺脫的陰影。
片中更年長的食人者能通過味道定位其他食人者,這象征了尋找社會同類的能力。現實社會的叢林法則里,周圍遍布著敵人,大多數人都必須找到與自己氣味相投的同類。年齡越大,社會經驗越豐富,這種尋找同類的能力就越強。
找到同類后,先拉攏其合作,如不成,就要將其消滅,減少競爭對手。這便是為什么薩利和兩名行為怪異的男性食人者最后都會攻擊李和瑪倫。
李和瑪倫的成長就是對社會生存法則的學習。他們需要學會如何隱藏食人本性,只在適當的時候釋放,做到心中坦然地吃掉競爭對手。這是現實世界的游戲規則。李和瑪倫對食人癖的道德掙扎,就是年輕人在被殘酷社會同化時的內心掙扎。
瓜達尼諾說,在潛意識里,他把自己在新冠疫情隔離期間的焦慮融入了《骨及所有》。他也強調,這是一部跟長大成年做對抗的電影,長大成年是對孩子的毀滅。此處的長大成年當然可以指公路片的叛逆青春,但我想更多還是指向對弱肉強食社會法則的習慣與接受。
疫情創造了一個競爭更殘酷的社會。所有人更艱難地活著,生存和工作機會大幅減少,人和人的關系愈發疏遠。每個人為了活著,為了向上爬,更加需要尋找同類,吃掉異己,也必須做到吃人時內心坦然。
從泛化社會隱喻的層面來看《骨及所有》,食人癖的設定便有了必要,與人物和主題的契合度達到不可分割的程度。
全片結尾,身受重傷的李讓瑪倫把他吃掉。淋漓的鮮血中,瑪倫先吻了李,接著趴到他胸膛上。她是在吻還是在吃?畫面曖昧不清,瓜達尼諾有意留下一個模糊的結局,卻也以此給影片的多重層次都做了收尾。
以公路片的傳統解讀,這是一次浪漫的毀滅,是反社會個性的狂歡。以泛化社會隱喻解讀,瑪倫徹底接受了吃人的社會生存法則,這是她純真毀滅的成人禮。
無論如何理解,瓜達尼諾都完成了一次創舉。他將最殘忍反胃的食人類恐怖片與最詩意浪漫的青春公路片有機融合,創造出一部兼具類型創新和個人表達的佳作。
關鍵詞: 這會是年度最具爭議的電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