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不止不休》這部電影作為“記者韓東”的個人史來說,它是成立的。但是如果把它作為21世紀初期新聞行業歷史記載的話,它又幾乎是完全失真的。
(資料圖片)
冰川思想庫研究員丨連清川
有一點失望。
說真的,無論如何得先表達一下對《不止不休》劇組和投資者的感謝和敬意。盡管我并不能代表這個職業,但是作為一個從業多年的記者和編輯,這個行業已經行將就木,這個題材顯然并沒有票房大火的可能性,投拍這部電影基本上也就是出于情懷與熱愛,基于此,致敬是理所當然的。
作為一個曾經風起云涌,歷經過無數榮光,但同時也遭逢過難以想象苦難的職業,國外關于新聞傳奇的電影難以勝數,已經成為奧斯卡的常客,而在我們這里,幾乎從來沒有過一部嚴肅地描寫這個行業人群的作品,的確叫人難以啟齒。
我并不是說這個職業是多么偉大和光榮。但是的確有過那么短暫的一段時光,它為這個職業增添過希望,也有過讓人尊敬的輝煌。
▲電影《不止不休》劇照(圖/豆瓣)
在國產影視劇中,記者這個職業從來都成為隱隱約約的、可供嘲笑和戲謔的背景,例如《狂飆》中的孟鈺的角色。人們對于記者這個身份似乎耳熟能詳,但同時又不知其所以然。
所以,《不止不休》是第一次正面切入這個領域,并且以它的工作內容作為主體劇情的電影,或許也算是一種突破吧。
只是,作為一個職業新聞人,看見這樣的一部電影,確實心情有點復雜與失望。因為仍然,它只漂浮在這個職業的云端之上,看不見它的實質,也摸不到它的精神。
某種程度上說,我卻非常猶豫于對它的批評,不僅僅因為聽說許多我的朋友曾經參與在這部電影的制作之中,并且,它的確試圖努力在尋找新聞本源的力量所在。我害怕我的批評會讓人覺得我對于新聞電影的不滿與批評。
但是我想,至少我可以講一些關于新聞專業的真實情境。
01
如果把這部電影作為“記者韓東”的個人史來說,它是成立的。但是如果把它作為21世紀初期新聞行業歷史記載的話,它又幾乎是完全失真的。
簡單地就從韓東的個體經歷來講。作為一個只有初中學歷的人,他通過實習生的經歷,成為了《京城時報》的記者。
我是一個正兒八經的“南方系”,在《南方都市報》、《南方周末》和21世紀報系都待過。在以上的三家媒體中,那些年充滿了所謂的“野雞記者”:也就是非科班出身的記者。當我在1990年代末進入南方日報集團的時候,雖然不能說是科班出身的人稀少,但我們的吃香程度,并不比那些野雞記者強。
▲《南方周末》1999年新年賀詞(圖/豆瓣)
在《南方周末》的早期與《南方都市報》的初創期,那些具有充分的前線經驗的記者,比我們這些所謂科班出身但是一無所知的記者來得重要得多。因此,往往是我們這些大學剛畢業的小屁孩,跟在那些學歷并不顯赫,作風粗野得一塌糊涂的記者背后學采訪,學寫作。
而在整個集團中,當年最優秀的記者幾乎全是這些從鄉野地方報中沖殺出來的真正記者。一直到了2010年代,北大、復旦、南大這些科班出身的記者的專業和知識背景的優勢才逐漸顯露出來。
初中學歷雖然不敢說普遍,但絕非絕無僅有。這些所謂的“野雞記者”,往往在地方報社經過長期浸淫,慕名而來,經過報社的試用,手上都有真功夫,常常兩三篇報道就技驚四座,成為報社的骨干。
在真正的新聞領域,學歷歧視從來都不曾有過。新聞就是一個實踐性的產業,無論多么顯赫的學校背景,一兩篇報道就能見真章,談什么背景都沒用。能不能出稿子才是硬道理。
從選題的操作實踐來講,這個故事中的許多事情都不會發生。
尤其對于調查記者來說,任何一個選題的實際操作,都要經過嚴格的流程。選題提出-編前會選題討論-安排記者-指定編輯和版面-采訪-寫作-編輯-審稿-審版-簽發,這是一套鐵打不動的流程。
沒有一個記者在未經編前會的討論,就能夠擅自進行操作;也沒有一篇稿子沒有經過編輯的嚴密跟蹤就能成稿,也沒有一篇稿子,沒有經過編委會的討論就能上頭版;更加沒有一篇稿子,能夠不經編委會的討論就能撤稿。
為什么流程如此嚴苛?這就是調查報道之所以能夠成立的基本原因。
我們的記者并不經常臥底,但的確有臥底的情況出現。譬如《南方周末》最喜歡臥底的記者郭國松,曾經臥底采訪傳銷組織,差點被人打死(略有夸張)。
但是我們的職業要求我們多數情況下必須亮明身份進行采訪。如果不亮明身份,我們就無法獲得真實的信源,而匿名的信源對于我們來說是致命的問題,在編輯那里會遭受到巨大的質疑。
這是一個基本新聞倫理的問題。因此對于我們來說,這是艱難的挑戰。因為亮明身份常常意味著我們無法獲取被采訪者,尤其是那些作惡者給予的真實信息。
因此,為了獲得一條有效的采訪和信息,我們需要采訪周邊和外圍的大量信源,最后拿著這些經過核實與實名的信源,去和那些負面對手進行交鋒,從而獲取被采訪對象的“口供”。
人們都喜歡看臥底記者的故事,但是真的很抱歉,這是某些央媒記者比較喜歡的操作方式,對于我們這些紙媒的調查記者來說,它是一種非常規操作。
我們也幾乎不單打獨斗,很少像韓東那樣孤身進入事發區。對于整個南方系來說,我們最重要的資源,幾乎都來自于地方的兄弟媒體。
《南方周末》的許多名記者,余劉文之與四川,郭國松之與河南,孫保羅之與貴州,尹鴻偉之與云南,都是相生相隨的關系。
如果沒有兄弟媒體兄弟的幫助,我們也根本做不出那么多獨家的報道與獨家的信息。《南方都市報》和《新京報》的黃金時期我都不在,但是我猜大約的情形也約莫如此罷。
▲《新京報》2003年11月11日創刊號(圖/網絡)
最后,對于一個媒體來說,向來是有黃金時期,而并沒有高光時刻。新聞永恒在發生,在一個調查報道出來的第二天,新一期的選題編前會就隨之開始了。會有跟蹤報道,會有連續報道,但也更多地會有新的報道,新的線索和新的故事產生。
我們會以一場大醉來慶祝某一個記者一篇偉大報道的產生,但是我們并沒有時間耽溺在那些快樂的氛圍之中,因為地震、空難、礦難、突發事件、水災、爆炸、腐敗,每天都在發生。
每一次成功的報道都是一場悲傷的故事,沒有什么能夠讓我們歡欣鼓舞與自我感動。菊紅從克拉瑪依回來以后,哭了很多天;余劉文從昆明回來以后,天天擔心孫小果派人來刺殺他;而郭國松每次都在電話中憤怒地與傳銷分子無休止地爭吵,曹西宏要面對來自巨賈富商們無窮無盡的賄賂與收買。
所有成功的報道都是災難的報道,只有和兄弟們大醉一場才是逃避回憶的最佳途徑。哪里來的感動呢?
韓東這樣的實習記者,就是記者;而李誕那樣的實習生,也會即刻離去。那個時代的新聞,有的都是理想、焦慮與痛楚,惟一缺少的,就是多愁善感和自以為是。
02
喋喋不休地講了那么多關于傳統報社里新聞專業的操作實踐流程與情境,是因為我想要告訴你的,是一個關于調查報道之所以能夠成立的原因。
《不止不休》其實是在新媒體環境之中想象的調查報道故事,它假設一個充滿新聞理想的個體英雄主義,依靠一個個體的力量,拯救了一場全國性的災難與歧視。
但是傳統調查性新聞不能如此進行。我們需要的是一個系統。
一個記者行走在路上的時候,有一個編輯和一個編輯部在背后支撐他的足跡;
當他來到地方的時候,早就有同行的地方兄弟們,因為自己無從進行報道,所以把所有的資源、線索和力量,都留給了遠方來的同行;
一個編輯和一個版面敢于面對來自一個公司、一個縣、一個市、乃至一個省的壓力,因為有報社領導的肩膀扛住所有來自上面的壓力;
而一個報社敢于派出記者四面八方尋找罪惡與瀆職的線索,是因為廣東省整體的政治環境,允許他們行走在改革最剃刀邊緣的前沿。
我們那個報社沒有一個編輯沒有寫過檢討,而我們的江老師,幾次撤職,檢討不知道寫過多少回。而我們的李社長和范總編,曾經不知道多少次遭受來自上面的批評和公開的斥責。
“我們做記者的,改變不了什么。”電影里張頌文扮演的編輯黃江這么說。的確。但是一個系統,一個完整的、支撐調查報道的系統,的確曾經改變過什么。
我們當年在報社的時候,也多少曾經幻想過個人英雄主義的美好時代。但是當自媒體時代來臨的時候,我們發現這一切都只不過是一個更加虛幻的空中樓閣。我們都只能耽溺在不痛不癢的所謂事實里,看著新聞的事實反轉反轉又反轉。
▲電影《不止不休》劇照(圖/豆瓣)
反轉的原因并不是因為事實本身有什么可以反轉的可能性,而是因為未經過嚴格的新聞采集、編輯和確認地流程,事實在空中如同氣球一般地飄浮。一再反轉的原因,是因為事實被掩蓋,而流放出來的,是被蒙在鼓里的公眾的情緒,和被利益驅使的當事人時刻在變動的謊言。
后真相時代的原因并不是因為沒有了真相,而是真相停留在那里沒有人去追尋和探求,沒有系統能夠支撐得了這些追尋真相的人。
當然,我知道我把這個原因歸結于自媒體時代是一件更加輕佻的事情,因為房間里的大象太過于龐大了,我們都知道這個系統崩潰的根本原因:新聞專業主義在這個時代已經是一種稀缺品。
這兩天的熱搜新聞是李微敖怒斗張繼科。曾經在《第一財經日報》擔任高管的韓國強老師在朋友圈里感嘆說,我以為調查記者已經滅絕了,竟然還有一個活的。
大概在2019年的時候,知名調查記者劉萬永向《中國青年報》遞交了辭呈。當時整個業界的評價是:最后一個調查記者離開了傳統媒體。的確,劉萬永堅守到那個時間,已經屬于珍稀動物了。
圖/網絡
張繼科,如果那些指控都坐實的話,很惡劣,很無恥,很下作,但如此也就是一個作惡的個體而已,本來自有八卦小報去和他做斗爭,不必一定調查記者出手。
李微敖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調查記者,屠龍者。有點可惜,屠龍的人,去殺豬了。不是不可以,總覺得很浪費。拿屠龍寶刀去割豬肉,估計屠龍刀會哭的吧。
但是這個時代就是這么樣了。屠龍英雄沒有變成中年油膩公關總監,已屬萬幸,你還能要求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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