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上有個著名提問:
已有的1741個回答,激烈地討論著:
(資料圖片僅供參考)
究竟是思維差異,導致了財富的多寡,還是財富的多寡,致使思維有別?
窮人成為窮人,是因為懶嗎?富人成為富人,是因為勤奮嗎?
貧窮有多難以擺脫?富人掙錢有多輕松?
……
而這一連串很少被國產(chǎn)影視作品瞄準的提問。
伊朗電影,率先發(fā)起瘋狂掃射:
金幣灰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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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片來頭不小,去年戛納主競賽單元入圍影片,還是國際影評人協(xié)會戛納費比西獎獲得者。
它講的是一個貧困又普通的家庭里的悲歡故事。
以一個伊朗家庭為圓心,宗族為半徑,最終描繪出一幅環(huán)球共此涼熱的當代浮世繪。
不管在地理距離,還是文化距離上,它都離我們極度遙遠且陌生。
但不知為何,Sir看得心有戚戚。
01
窮人
阿里雷扎是一名鋼材廠的工人。
他在這家工廠上了8年班,累計假期不足8周。
即便他“卷”到這般地步,他還是下崗了。
工廠經(jīng)營不善,即將倒閉。
但被趕走前,更糟的情況早已發(fā)生:他整整一年沒有領(lǐng)過工資。
不是個例,幾乎所有同事都面臨相同的絕境。
△ 字幕來源:億萬同人&華堅馮力士
貧窮有時使人悍不畏死,但更多時候使人茍且偷生。
阿里雷扎屬于后者。
當工友們決定為自己的權(quán)益抗爭時,他選擇了“潛逃”回家。
收拾好衣物,穿過宿舍擁擠混亂的走廊時,他也許想到了自己的父母、兄弟、姊妹……他有軟肋,沒必要為此拼命。
然而回到家,他唯一的歸處,并不能撫平他軟弱的皺褶。
避難所,其實是另一處戰(zhàn)場。
這一家實在落魄,七口人至今還擠在一棟貧民區(qū)的破房子里。父母親已至耄耋之年,阿里雷扎的三個兄弟,沒有一人有正式工作。
一個業(yè)余跑出租,一個其工作性質(zhì)涉嫌詐騙,一個只能在商場的廁所收收費(還老干些容易丟掉飯碗的操作)。
只有妹妹萊拉在正經(jīng)上班,全家都指望著她糊口。
一方面這家人有四個男丁,表面上釋放著過盛的男子氣概。
吃飯的時候,電視播放的節(jié)目是WWE(美國職業(yè)摔角),看得興起時,阿里雷扎最小的弟弟法哈德還會脫掉上衣,炫耀自己跟摔跤手同款的健碩肌群。
另一方面,這個家又好像沒有一個男人。
大家伙兒都得過且過,然后把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
好比法哈德,他看著孔武有力,實則弱不禁風,虛弱得連飯后收拾自己的餐具都做不到。
反倒是女兒萊拉總是在操心兄弟們的人生。
萊拉請求相對可靠的哥哥帶著兄弟們一起做點小生意,阿里雷扎的第一反應卻是:
為什么那是我的責任?為什么不問問其他人,你還有三個兄弟。
貧窮叫人軟弱,軟弱讓人逃避。
正如阿里雷扎從工廠的沖突中逃走,當家庭的責任落到自己頭上,他再次想逃走。
工廠的糾紛和家庭的泥沼是都是現(xiàn)實一種,在他逃避著前一種時,卻無法意識到后一種才是他更難逃離,但也更“應該”逃離的。
依附于封建傳統(tǒng)和父權(quán)結(jié)構(gòu)建立起來的社會體系,才是對準下一代最兇狠的鐮刀。
這把鐮刀以黑洞般的引力束縛著身處其中的所有家庭成員,并予以徹底的收割。
首先被收割的,女性。
這個社會沒有預留女人的位置,預留的只是她們的代稱:母親、嫂子、妻子……
參加婚宴,男人在一樓,女人在二層,涇渭分明。
經(jīng)濟能力上,萊拉可謂這個家的頂梁柱,家庭地位上,她卻是邊緣人。
在向阿里雷扎請求之前,萊拉也曾試圖牽頭兄弟們一起經(jīng)營生意,但她失敗了。
沒有人要聽她的想法,她“只是個女人”。
由于長年辛勞,萊拉有顯著的腰肌勞損,但無人投來一句關(guān)切。
腰背發(fā)病時,母親只會搬出她的“萬能藥”:
找個男人結(jié)婚吧,結(jié)婚了就不疼了,結(jié)婚了萬事大吉了……
其實萊拉也曾有過一個結(jié)婚對象,臨近結(jié)婚前這個未婚夫卻忽然不知所蹤。
原來,是父親對這個男人謊稱萊拉“有病”。
父親一心要求萊拉跟他家族里的人結(jié)婚。
女兒的婚姻對他而言,只是提升他家族地位的一種手段。
女人在這個男權(quán)體系中如若隱形,只有需要她們之時才會被想起。
一旦陷入現(xiàn)實困境,女人甚至被認為是所有問題的根源。
兄弟指責她,連同為女人的母親也指責她。
在男人們剝削女人時,他們只會為自己既得利益者的身份沾沾自喜,慶幸自己“還好不是女人”。
卻不會意識到,等男人收割完女人,男人便會被更高一層的父權(quán)所收割。
這一點在長子帕維斯身上體現(xiàn)得最有代表性。
帕維斯已經(jīng)有了5個女兒,但囿于傳統(tǒng),他還在生、也必須生,直到誕下一胎男嬰。
“幸運”的是,在喪失生育能力之前,他盼來了這一天。
兒子降生了,最高興的不是他,而是他80歲的老父親伊斯梅爾。
在確定這個新生兒總算是孫子而不是孫女之后,為抒發(fā)對兒子的感謝,他給了帕維斯一個發(fā)自內(nèi)心的擁抱。
而這,是這家人全片唯一一個擁抱。
未等擁抱的余溫消散,兒子馬上就感受到了來自父親的壓力。
老父親要求必須給小孫子取上他心心念念已久的名字——古拉姆。
這名字有何特殊?
古拉姆只是他堂兄弟的名字,這位堂兄弟正是這個大家族一年前去世的前任族長。
伊斯梅爾認為,只要他搶在其他人之前用上這個名字,族長的榮光也會隨之照耀到他(們)身上。
并為他“競選”下一任族長鋪路。
美其名曰“先發(fā)制人”,如此憋屈的一家人就都能在大家族中抬起頭來。
所幸沒人接受這套說辭,帕維斯有自己喜歡的名字。
此時老父親五感全開,敏銳地嗅到了忤逆的潛流。
大字不識的他拿著小孫子的出生證,挨個質(zhì)問:
告訴我,上面寫的什么名字。
面和心不和的一家人這時竟然達成了少有的默契,互相打掩護想把此事瞞過去。
但今天誰也別想蒙混過關(guān)。
此時此刻,他不再是那個老眼昏花的八旬老翁,如有智慧之神附體相助。
只見老父親找出古拉姆的訃告,與出生證并排攤開,逐個比對兩個名字字形之異同。
就這樣,爭氣的兒子變成了“骯臟的騙子”。
他不僅收回了犒賞兒子的銀行卡。
還要搜他的身,不允許這個貪吃的胖兒子順走屬于自己的任何財產(chǎn),哪怕它只是兩節(jié)火腿腸、兩個雞蛋。
和睦成為這個家真正的奢侈品,令人窒息的爭吵占據(jù)一家人的常態(tài)。
貧窮勾出親人相互間的嫌惡、怨恨,父權(quán)氛圍再將種種戾氣催化、放大。
矛盾一出現(xiàn),每個人的巨嬰本性就暴露無遺,只想推卸責任,進而干涉、指責對方。
我們就是一幫從來學不會不要插手他人生活的蠢驢。
他們對彼此的愛,總是通過互相傷害來表現(xiàn)。
這些傷害一開始是無差別彈射,但最終都會像水一樣回流到地勢最矮的洼地:
家族里的女人。
親人就在眼前時,占上風的始終是恨;當分別來臨,涌現(xiàn)的終于是愛。
愛從未在他們中間消失,但這一刻之前,也從未被珍視。
何其諷刺。
這是貧窮對人的詛咒嗎?
是。
但遠不是最大的詛咒。
02
富人
《金幣灰黃》,顧名思義,這是一個圍繞金幣展開的故事。
在伊朗,黃金常常被鑄成圓而扁的金幣造型,以作收藏、投資之用。
此外,金幣更重要的用途是送禮。
伊朗有適逢喜事“贈禮”的傳統(tǒng),類似我們的份子錢。
比我們更狠的是,在伊朗,每一次的禮金都得比上一次高,雷打不動。
一枚金幣值多少錢?
140萬土曼(約合人民幣2280元)。
這對伊朗工薪階層來說是巨款。
老父親伊斯梅爾在工廠勤勤懇懇干活37年,年過80,也才攢下40枚金幣(約合人民幣9.1萬元)。
再貧弱的國家,也會有富人。
這個大家族的前任族長家就是富人。
40枚金幣,也就夠富人家辦一場婚禮。
前族長的一年喪期過后,其孫子的大婚舉辦在即。
窮人賺錢靠搬磚,富人創(chuàng)收靠收禮。
遵照傳統(tǒng),婚禮上,族長得送最大的禮。
可新任族長仍未確立。
于是這項傳統(tǒng)此時被逆推成了:誰愿意送頭禮,誰就可以當族長。
新郎的父親拜拉姆需要有人幫他負擔婚禮的費用,而伊斯梅爾想當族長。
二人才是如假包換的“天作之合”。
成為族長,是窩囊潦倒大半生的伊斯梅爾的終極夙愿。
貧窮教人虛榮,越貧窮,越虛榮。
相比錢財,那種他們從未得到過的尊重,走到哪里都是眾人焦點的重視,其誘惑力勝過一切。
他再也不愿被拒于那扇家族之門外。
伊斯梅爾早已料想到這一天,他的一生都在為這一天攢金幣。
身份上,他從不是族長,但心理上,他早已是族長。
社會構(gòu)筑起的這座父權(quán)王座,無時無刻不陰云般籠罩著其中的每一塊磚瓦,向每個深受其害也樂在其中的人源源不斷地輸送著尊嚴的幻覺。
越是無足輕重而自卑的窮人,越容易活在虛幻里。
一如那段伊斯梅爾分享過無數(shù)遍的,多年前被前族長邀請到海邊參加婚禮的甜蜜記憶。
盡管只是他自己的虛構(gòu),但他早就信以為真。
反而,越是衣食無憂而自信的富人,越能撥云見日,活在現(xiàn)實中。
現(xiàn)實是什么?
是錢,是金幣,是引頸而望的寫字樓,富麗堂皇的婚禮大堂,次次水漲船高的禮金清單……
圖窮匕見,我們茅塞頓開:
窮人不惜一切代價換得的“尊嚴”,不過是富人用來榨干窮人最后一滴養(yǎng)分的工具。
以一個族長的虛名博得一個老人一輩子的積蓄,何止一本萬利。
伊斯梅爾看得到自己在購買“入場券”后,萬眾矚目的歡呼,卻看不到自己隨時可以被競價更高者替代的徒有其表。
他自以為獲得了上位者的尊重,卻看不到拜拉姆哪怕是有求于他時,都不讓他進家門的輕蔑。
所謂“金幣灰黃”,黃的是黃金,灰的是灰燼。
窮人自燃成灰,鍍成富人金身。
這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
黃粱一夢尤未醒。
03
主人
身處幻覺中的人,有的是不愿意醒來,有的卻是無法醒來,因為他們根本意識不到那是幻覺。
前者可悲,后者可憐。
正如這一家的老母親,追看摔角節(jié)目(WWE)入了迷,她覺得那一切都是真的。
她不會相信節(jié)目是有劇本的,她也就更無法想象:
他們所有人的現(xiàn)實生活也處于某個巨大又無形的劇本之中。
區(qū)別不過是,劇本的“作者”不同。
當母親對節(jié)目信以為真,她的劇本由國外娛樂資本編纂;當父親執(zhí)迷于成為族長,他的劇本則由本土傳統(tǒng)價值體系撰寫。
兩位老人合起來,代表著完全被伊朗保守封閉之傳統(tǒng)塑造、禁錮的上一輩。
渾渾噩噩地生,稀里糊涂地死。
終其一生,他們都不曾意識到他們所經(jīng)歷的每一次眼淚或怒火的噴薄,都已被“作者”提前寫好。
沒有人是自己人生真正的主人,那位劇本的作者才是。
幸好,以萊拉為代表的下一代在受過教育,被現(xiàn)代思潮沖擊、啟蒙后,有了長進。
在父親以前族長古拉姆之名引發(fā)了一連串雞犬不寧的鬧劇之后,她第一次朦朧意識到了那個主人的存在:
我們被一個死人主宰了我們的生活。
他們的人生從來不由自己決定,想掌控他們?nèi)松闹魅颂唷?/p>
首先是他們的父母,其次是傳統(tǒng),然后是貧窮……每一個詞匯,都對應著一個無形的牢籠,一個比一個更大、更難沖破。
貧窮固然使人痛苦。
但比這種痛苦本身更要命的是它會帶來源源不斷的痛苦。
貧窮讓人喪失自信,變得愚蠢、短視、猶豫、反復無常。
窮人本就缺乏選擇,只能去從事最艱苦的工作。
然而你做的工作越苦,你就會越難擺脫貧窮。
當你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這一點,惡性循環(huán)已經(jīng)閉環(huán),牢不可破。
富人則相反。
窮人常常都會被褒揚具備吃苦耐勞的品質(zhì)。
可倘若你習慣了咽下痛苦,涌向你的痛苦不是變少,而只會更多。
最終,窮人產(chǎn)生習得性無助(Learned helplessness):
當一個人長時間處于別無選擇的狀態(tài),他便會被自己蓋上認為任何努力都無法改變其處境的思想鋼印。
久而久之,窮人甚至會變得害怕好事,害怕完美,害怕幸福。
這才是貧窮最大的“詛咒”。
就像阿里雷扎對幻想著當上族長后也要巧立名目、借機斂財?shù)母赣H說的那樣:
辛勞一輩子的人,根本不懂怎么不勞而獲
窮人與富人間水火不通的思維定勢,被他一語道破。
窮人總是被灌輸思考什么,而不是如何思考。
富人則相反。
但有一點在窮人和富人身上是相似的:
他們都在不斷舍棄著什么,只是對象不同。
窮人舍棄他們想要的一切,富人舍棄阻擋他們的一切。
一個被動,一個主動。
我已經(jīng)明白了成長就是緩慢但堅決地放棄自己想要的東西。
他們什么都不怕。因為他們什么都不相信。
萊拉這句刺耳的論斷或許便能解釋為何片中特意插入了一個無關(guān)主線的路人角色。
他就是一個從窮人躍升成富人的稀有案例,而且只用了6個月。
怎么做到的?
租賃高檔辦公室,預售車輛,收了錢但不交貨,操盤者卷款走人,交由下一任,再預售一波,填補前任的窟窿,然后循環(huán)整個過程……
本質(zhì)上這就是家空手套白狼的皮包公司,不過只要資金鏈不斷裂,就完全合法。
沒人真正創(chuàng)造了價值,但永遠有人以此發(fā)家。
這時,一個更宏大的社會圖景在我們眼前徐徐展開:
以1000個窮人為養(yǎng)料,喂養(yǎng)出1個富人。
這個毫不見血卻又無比血腥的過程,成為我們洞悉這個病態(tài)社會的第一個重要窗口。
你會看到,豪華寫字樓里時常空空蕩蕩,醫(yī)院和社保局卻總是擠滿了生病或失業(yè)的窮人。
富人利生利,窮人賣苦力。
它們聽著像兩件事,實際上是一回事。
第二個窗口更大、更生死攸關(guān),反而更細微。
它是曾激勵了萊拉、在伊朗也一度風靡的日劇《阿信的故事》,是出現(xiàn)在耐克T恤旁的特朗普新聞,還是旁觀著阿里雷扎被跋扈的富人按趴在地的中國制造。
一個擺布著所有人,無處不在的“主人”就此顯形。
你稱呼它為國際貿(mào)易、國際金融或文化輸出……都無所謂。
總之,《金幣灰黃》以巨大野心做出的細微處的鋪排讓我們洞察到了一個巨無霸般的全球化系統(tǒng)的存在。
世界似乎變得越來越富有、開放、自由、便利。
可窮人還是那么舉步維艱,不管往哪個方向走都有一堵無法跨越的墻。
特朗普的一次演講、一條推特,就能使匯率波動,數(shù)倍地抬升金價,同時數(shù)倍地壓縮、攫取窮人的資產(chǎn),以至于窮人看到飛速變化的匯率表直接引發(fā)生理嘔吐。
-推特是炸彈嗎?
-不,即使是炸彈也做不到
這是遠超窮人認知邊界的世界。
是窮人一直想追,但也永遠追不上的金錢修羅場。
還是窮人永遠戳不破的“不銹鋼泡沫”。
窮人在無知無覺中拱衛(wèi)著一個恢弘浩大的世界體系。
只不過是以代價的形式。
只能淪為金錢與社會游戲的囚徒。
既然如此,窮人只能低頭認輸、任人宰割嗎?
阿里雷扎得出了自己的答案。
影片開頭,在工廠討薪的浪潮中,他寧愿成為同事口中的混蛋也要當逃兵,他已經(jīng)習慣了被碾壓、被羞辱的命運;
而結(jié)尾,阿里雷扎不接受工廠明明拖欠了1年薪水,卻僅賠付3個月工資就想了結(jié)的方案,他憤怒地砸碎了那扇仿佛象征著逆來順受、息事寧人的玻璃門。
他終于意識到自己必須抗爭,這是他唯一還有的武器。
當然不是抗爭了就能勝利,但抗爭至少能留住他最后的、實質(zhì)的尊嚴。
更何況,他沒有什么再能失去的了。
在故事的尾聲,侄女的生日派對上,他最終失去了自己的父親,那個可恨又可憐的老頭子。
渾然不知的孩子們,仍拉著他共舞。
這是個悲痛的時刻,這也是個歡欣的時刻。
死亡降臨之時,新生同時在場。
他失去了孝敬父親的機會,但也獲得了生命中從未有過的自由和希望。
既然少了一個主人。
那便多做一分自己的主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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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助理:哆啦C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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