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蔣文月

(資料圖片)

（本文無劇透，請放心食用）

宮崎駿最新的作品今年在日本上映了。

七月下旬的東京池袋站升騰起島國出梅后特有的酷熱。出于對吉卜力視覺藝術的期待，我專程趕來這附近一家擁有全日本最大銀幕的影院，欣賞由宮崎駿導演時隔十年推出的長篇動畫電影新作《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

即便是工作日午后，影廳門口還是人頭攢動。進場落座前，觀眾們不約而同地駐足于電影海報電子屏周圍，舉起票根拍照留念——一張海報，是吉卜力工作室在映前公布的影片全部信息。

這是一幅由宮崎駿手繪而成的蒼鷺形象特寫。它身披藍白相間的羽毛，黃色的長喙一直延伸到畫面外，另有一只銳利兇狠的眼睛藏于鳥喙之下，頗為神秘?！半m然有些恐怖，但它擊中了這部電影的本質?！睂m崎駿表示。

《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

2017年，吉卜力工作室宣布宮崎駿將復出制作新的長篇動畫，電影標題及創作靈感來自日本作家吉野源三郎于1937年出版的同名小說《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故事則由宮崎駿全新創作。雖然這位動畫匠人作為“引退詐欺慣犯”，已經不知多少次撤回自己的退休宣言，但對于影迷來說，期待終究多過調侃。畢竟彼時，宮崎駿已經75歲。

制作之初，宮崎駿就拿出了悲壯的態度，接受采訪時說：“啊，時間不多了。如果剛完成分鏡就去世了，那可是巨大的打擊。我會死嗎？我已經做好了在制作這部動畫電影中間死去的準備?！?/p>

這也是宮崎駿真正意義上的謝幕之作，“從年齡上來說，這次才是我真正的最后的導演作品?！倍巯聦m崎駿已經82歲了，對于一部作品動輒數年的手繪動畫導演來說，無論復出還是退休，都得考慮時間這個最大的敵人。

由于宮崎駿在高齡仍堅持手繪創作，這部影片歷時7年才制作完成，是其作品中用時最長的一部，也是吉卜力工作室推出的首部IMAX作品。投入如此之大，居然冒險搞“零宣發”，這被日媒評為“前代未聞的戰略”。制片人鈴木敏夫表示，自己從來沒有像這樣打過賭。但他認為，在資訊爆炸的今天，零劇透欣賞電影是一種很奢侈的體驗，“影迷們會很幸福的”。

不得不說，《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其實本就是一部很難向周圍人劇透的電影。因為推動影片發展的既不是完整的故事，也不是明確的主題，而是雜糅了宮崎駿個人經歷與思考的“意識流”。日本“Unseen Japan”網站甚至評價，“我從未感覺一部吉卜力電影離自己如此遙遠”。在我看來，它更像一本屬于導演本人的“私小說”，高度的作者性反倒成就了一部更加“像樣”的退休之作。

無論如何，對于全球的動畫影迷來說，這都是一個值得等待的美麗謎團。

01

非典型的吉卜力物語

故事的舞臺，是宮崎駿童年時代的日本。

太平洋戰爭開始后的第四年，少年牧真人的母親在一場空襲引發的火災中遇難。不久后，經營著戰斗機工廠的真人父親與已故妻子的妹妹夏子再婚，并帶著真人從東京撤離到夏子所在的鄉下老宅。

《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劇照

原本是姨媽的夏子變成了“父親喜歡的人”，不僅取代了自己母親的位置，還懷有身孕——這樣的家庭關系令沉浸于喪母之痛的真人無所適從。不僅如此，他還遭到新同學欺凌，轉校生活不甚如意。在孤獨苦悶的日子里，有一只會說話的蒼鷺時常在真人房間窗外可疑地徘徊、挑釁。真人逐漸被它引導前往老宅旁的廢棄塔樓，在“下界（下の世界）”展開了一場神奇的冒險。

故事聽起來簡單，但實際要晦澀得多。

“大家恐怕都沒看懂吧，其實就連我自己也有不懂的地方?！苯衲?月的內部試映結束后，這是宮崎駿對觀眾說的第一句話。

《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劇照

事實上，該片自7月14日公映以來，雖然收獲了不錯的票房成績，但口碑卻呈現出明顯的兩極分化。截至8月下旬，有約1.2萬人在雅虎日本網站為該片打出了2.9分的平均分（滿分5分），其中有29%的觀眾打出五星，36%的觀眾打出一星。多數觀眾仍然驚嘆于吉卜力視覺風格的美感，以及宮崎駿構筑虛擬世界的能力，吐槽的火力主要集中在影片晦澀跳脫的劇情上。簡言之，“我看不懂，但大為震撼?！?/p>

據鈴木敏夫主編的《吉卜力工作室物語》一書記載，本片雖與吉野源三郎的小說同名，但劇情其實無關，更多是受到了一部“愛爾蘭人創作的兒童文學”的影響。有日媒猜測，這本書很有可能是愛爾蘭作家約翰·康納利的小說《失物之書》，其日文版的書封推薦語正是由宮崎駿撰寫。

在書中，男孩戴維的母親，在二戰時期因病去世，他不得不搬到郊區與父親的再婚伴侶居住，承受繼母與新生兒弟弟帶來的復雜沖擊。接著，大衛被引導進入光怪陸離的童話書中歷險，最終收獲自我的成長。不難看出，本片與《失物之書》的故事有幾處相似的核心設定：一個新家庭，一棟郊遠別墅，一本書，一個奇怪的引路者，一個與現實不同的世界。

《失物之書》

這并不是宮崎駿第一次從兒童文學中汲取創作靈感，但本片的非典型性在于，導演在過往作品中幾乎從未對敘事做過如此零碎化與概念化的處理。吉卜力那種流暢的故事感，在本片中蕩然無存，相反地，光是厘清對應人物關系，我就繞了不少彎，對角色情感的驟然轉變也有些摸不著頭腦。

尤其是影片進入中段，即真人跟隨蒼鷺進入塔樓后，場景和世界觀開始變得宏大而奇幻。生與死模糊界限，秩序與混亂交織，破滅與再生重疊。導演用頗具詩意的影像洪流，沖刷出了一場怪誕的夢境。

02

毫不避諱的“惡意”

與《懸崖上的金魚姬》《龍貓》等更為溫暖夢幻的作品相比，在《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中，宮崎駿顯然將更多令人不安的、甚至是哥特式的時刻帶給了觀眾，無論是角色還是場景設計，都展現出了更為成熟的基調。

《懸崖上的金魚姬》

其實早在2011年，宮崎駿就在采訪中表示過：“那種能讓孩子們看得開心的‘幸福電影’，我們沒辦法做了?！蹦鞘侨毡驹庥觥?·11”特大地震后不久，兩年后，與本片同為二戰背景的傳記動畫《起風了》上映。這一次，導演更加細致地建構起了“惡意”這個概念。

《起風了》劇照

今年2月的試映會上，宮崎駿如此談到他的創作初衷，他覺得自己別無選擇，“一直以來自己逃避的事情，有關自身的事情，不得不做了”。

他說：“我在好幾部電影里都塑造出了元氣、明亮、積極的少年形象，但實際上并不是這樣，不是嗎？我自己其實就是一個很憂郁的人。所以我一直認為，‘少年’的形象，應該是更‘乳臭未干’，他們周圍有很多東西在涌動?！?/p>

“我想要開誠布公地表達，我們生活在沖突與糾葛之中。于是，我決定塑造這樣一個主人公，他跑得很慢、內心也有很多不能告訴別人的羞恥。”

影片在現實世界部分的主要場景是一座富裕而靜謐的日式老宅，名為“青鷺屋敷”。這里是真人母親的老家，也是他與亡母的妹妹、自己的繼母一起生活的新家。真人的性格敏感堅忍，無論是與繼母及同學的相處，還是蒼鷺與塔樓的謎團，都讓他心中的“惡意”與不安開始一點點滋生。

蒼鷺，或稱青鷺，是日本很常見的一種野生水鳥，泰然的身形與深沉的喉音為其添了幾分神秘。在江戶時代，青鷺夜間飛行時羽翼發光的“青鷺火”，在怪談中曾相當有名，還被鳥山石燕的《今昔畫圖續百鬼》收錄。本片中，蒼鷺作為引導男主歷險的重要角色，并不是動漫設定中常出現的真誠善良的伙伴，而是亦正亦邪的狡猾使者，用一個關于母親的謊言將真人引誘進了塔樓。

《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劇照

迷宮般的縱型高樓，總會成為宮崎駿電影的完美舞臺，從《魯邦三世：卡里奧斯特羅城》（1979）到《千與千尋》（2001）皆是如此。在本片中，連接著虛擬世界的，是老宅附近的一座圓筒形尖頂塔樓。有評論認為這個靈感來源于江戶川亂步的推理小說《幽靈塔》，該小說與電影同名小說都發表于1937年，對童年的宮崎駿產生過重要影響。2015年，宮崎駿還曾為吉卜力美術館的展覽“歡迎來到幽靈塔”設計過巨大的鐘樓布景，他甚至畫了一些場景分鏡，表示“以防以后需要把它電影化”。

真人為救夏子而踏入的“下界”，也不是一個和平的夢幻世界。兇狠的生物、漂亮的食物與空間移動的奇思妙想，被戲劇性地組合在一起，善惡與愛恨的平衡，在這里搖搖欲墜。

宮崎駿細膩的筆觸在久石讓的琴聲里涌動，從始至終渲染出的是“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這一問句的前置語境——在這個充滿“惡意”的世界，在這個起風的時代。

《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劇照

03

世界的崩塌

“所有的問題都存在于我的內心、我的社會與我的家庭。不立足于這一點，是拍不了電影的?！边@是宮崎駿貫徹至今的電影哲學。

宮崎駿出生于太平洋戰爭爆發的1941年，在軍國主義蔓延的環境下長大。小學時，他在教科書上初次讀到《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小說選段時，就受到了很大沖擊，在往后70多年的人生中，仍然不時翻閱。

宮崎駿

小說《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講述了15歲的少年本田潤一通過與舅舅在筆記本上的對話，探討友情、貧富、歧視、勇氣等課題，思考社會與人生的意義的故事。在軍國主義時代，這本小說向下一代反思了“人之所以為人的價值”，被譽為“日本兒童倫理文學的先驅”。

在影片中，這本小說也作為母親留下的物品被真人發現，對他狀態的轉變產生了很大影響。據稱，在剛開始制作該片時，宮崎駿就決定讓這本書出現在電影開頭與結尾。

更熟悉宮崎駿的觀眾會發現，該小說也并不是連接影片與導演本人的唯一線索，片中還有大量人物與畫面融入了自傳元素。比如，主人公真人很可能對應著宮崎駿在戰火中撤離到郊外生活的少年時期。他的父親在當時是家族經營“宮崎飛行器制造所”的工場長，而母親在戰后一直患病臥床。

《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劇照

回想一路冒險，無論是受重傷的老鵜鶘，還是獨裁的食人鸚鵡軍，都表明“下界”與上層戰時世界的結構已然相差無幾。最后，當真人與這個世界的創造者，也就是自己的叔祖父見面時，桌上的石塊果然已經危如累卵。

《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劇照

被堆砌起的石塊，既代表著叔祖父希望建立一個沒有惡意的世界的愿望，也是“下界”得以存在的真相。石塊最終被鸚鵡王荒謬地砍倒，以及整個“下界”的坍塌，讓人不由聯想到用單純理想對抗現實社會的局限性，個體對抗充滿惡意的世界的無力感。

再回到影片標題，我無法不認為真人所做出的反高潮的選擇背后，蘊含著宮崎駿想要傳達的深刻信息——這是一個充滿惡意與不安的世界，但仍有我們為之而戰斗的價值。

“無論是牽手的喜悅還是放手的悲傷，就讓我不知疲倦地描畫下去，像地球儀轉動的那般。”當米津玄師演唱的片尾曲唱到最后一句歌詞，銀幕中央恰好浮現出“導演：宮崎駿”幾個俏皮的大字。如果這真的是宮崎駿的作者生命中最后一塊石頭，我們能做的，或許只有對他表示感謝：他數十年來努力制作出世界上最好的動畫作品，并借助這些幻想來反思社會與現實。

米津玄師演唱影片的片尾曲《地球儀》

文中配圖來源于網絡

編輯 | 阿樹

排版 | 風間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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