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頌文,能耐是餓出來的
以下文章來源于正和島 ,作者于啟章
【資料圖】
“建議查查張頌文,不像演的。”
半個月前,一部掃黑除惡題材的電視劇《狂飆》正式開播,在一眾新春大戲中掀起巨浪,收視、口碑飆升,超過12萬人打分,評分高達9.0,近60%的人給出滿星評價。
劇情緊張連貫、邏輯順暢嚴密、角色豐富立體、刻畫入木三分,在這種全方位的高水準中,有一個人仍然脫穎而出——張頌文(劇中飾演“黑老大”高啟強)。
由于他對反派角色的演繹過于逼真,網友甚至幽默調侃“建議查查”,引發萬千網友共鳴,詞條隨即登上微博熱搜。
這不是張頌文第一次因為演技上熱搜了,兩年前《隱秘的角落》,他所飾演的角色失去女兒后含淚吃餛飩的場面就曾引發廣泛討論。
這一次的關注度比起兩年前有過之而無不及,張頌文的人生經歷也逐漸展現在公眾面前。
人們才發現,他的標簽如此復雜。
一邊是“買不起房”“住在郊外”“冬天燒不起煤”“一度去菜市場按堆買剩下的便宜蔬菜”,一邊是“藝術家”“演技炸裂”“演員的老師”“導演婁燁欽點的主角”……
張頌文的過往具備理想和現實撞擊的經典要素,可采訪過張頌文的呂彥妮說:
“我覺得他這么敏感的人,一路走來一定好辛苦。他經歷過很多很多不好的東西。他都沒有因此變成一個多么市儈的、圓滑的人,他還在以最大的熱忱待人和待事。”
有媒體評價:
“張頌文是一個在泥濘之上飛行的人,受過窮、受過苦。但他不退縮。他將生活的痛擊,變成鈣、變成鹽,塑造自己的藝術生命。”
這個人,有勁。
沒時間了,我得拼命
13歲那年,生活就告訴張頌文,有些事得拼命。
那一年母親被確診為肝癌晚期,之后的兩年半,張頌文的精神一直被反復拉扯:
上著上著學突然冒出母親去世的念頭,就猛地從學校跑去醫院看她還在不在;
有人說一種草藥能治癌,張頌文拼了命四處去找;
看母親被疼痛折磨,他求著醫生給母親打杜冷丁止痛;
患肝癌的病人,總會因為肝腹水脹得難受,張頌文就每天幫母親按摩腹部;
……
但生活的殘忍就在于,他不會因為你的拼命而手軟。
母親去世沒多久,16歲的張頌文開始打工——裝空調、糊日歷、洗汽水瓶、當酒店服務員,然后是導游。
在旅游大巴上,他通過觀察鍛煉著自己的敏銳,每個人的家庭背景、情緒和興趣,張頌文都要快速判斷。5年里他干得不錯,一度榮膺“廣東省優秀導游”,薪資不菲。
在那段平淡無波的生活里,張頌文最大的愛好就是看電影,同時也逐漸感受到一種因為缺乏熱愛而造成的職業倦怠。在24歲那年,他決定向北影的導演系邁出一步。
奈何造化弄人,1999年北影導演系不招生,張頌文一舉考中卻陰差陽錯去學了表演,入學的時候,已經25歲了。
到班里一瞧,同學都比自己小七八歲,他這個老大哥成了班長,于是每天早晨6點到7點帶著同學們去操場出晨功吊嗓子,風雨無阻。
多年好友周一圍曾經在博客中感慨:“沒有你這個班長帶的這個好頭,我不敢想我們是否能堅持著每一天天還沒亮就爬出溫暖被窩沖向那冰天雪地的操場。”
另一位好友林家川也有類似的記憶,張頌文是班上年齡最大的學生,喜讀報紙、熱愛洗澡、文質彬彬,好像在追趕著什么,每天有做不完的事情。
客觀來說,張頌文確實是在追趕。畢竟他作為一個非天賦型演員,入行晚,外形不優秀,更要命的是,連普通話都不標準。
所以張頌文忙:
忙著洗幾顆石子含在嘴里,給舌根和舌尖增加壓力來練發音,和老師同學講話時也不放下;
忙著半夜12點在電影學院的操場上高聲念臺詞,當時跟他一樣“傻”的還有另一個,南京人海清;
忙著參加大學生戲劇節,扮演舞臺劇《霸王別姬》里的虞姬,得了“最佳表演一等獎”;
……
張頌文當時每天在操場上念繞口令練習普通話 (視頻畫面來自《人物》演講盛典)
而在這些忙的背后,張頌文自己清楚,陀螺轉得再快,沒有軸心也不行,他比很多人都篤定:
“25歲考電影學院,我知道這應該是我終身的職業了,我已經沒有時間了,我得拼命。”
我的記錄很“不堪”
張頌文追了很多,補了很多,拿了優等生,得了一等獎,可畢了業,竟然四處碰壁。
圖源綜藝《演技派》
光是外形這一項,就讓他被拒絕了不知道多少次。
有一回張頌文跟周一圍去劇組交照片,正趕上副導演跟投資人聊天,說“什么樣的人不適合演戲?”
倆人像是送上門的活案例:張頌文身高不行,腦門大,被點評為“猿人”;周一圍嘴唇厚,被稱作“香腸嘴”。
最后他們倆伴著一句“勸告”離開:“小伙啊,該干什么干點什么吧,趕緊,及時改行,啊,別走彎路啊將來。”
最困難的時候,母校北電聘請張頌文回校任職,沒有編制,月工資1800元。那時他房租都要2500元,靠著早年打工攢下來的錢緊緊巴巴過日子,還學會了傍晚去菜市場論堆買便宜的蔬菜。
用他自己的話說,“每筆錢都要思考怎么開銷,稍有不慎就會讓日子難堪,后來收入無法支付市區的房租了,就搬到了遠郊的農村平房”。
2005年,張頌文快心灰意冷的時候,等到了廣東臺的電視劇《乘龍怪婿》,120集,他演男一號。
他找學校請4個月假,學校說最好別去,他說他快活不下去了,領導就準假了。
那次最后掙了22.5萬元,是當時廣東省的最高價。這部劇也很成功,很多廣東觀眾至今還記得。在那個時刻它救了他,讓他一下子底氣、自信全來了。
5年后,張頌文離開電影學院,開始一邊拍戲一邊教人演戲,基本是一對一,學費不會太高。
他的課堂教學方法就是帶學生體驗生活,讓他們站到外面去,找一片葉子,看很長時間,學生問:看多久?他答,能看多久就看多久。
“他們老問為什么, 表演考的就是人的耐力、專注力和想象力。沒想象力的人就覺得不就一片葉子嗎?有想象力的人看著這堆樹葉就會思考:為什么別的都是6片葉子,它卻只有5片呢?為什么這個樹葉有傷痕,它怎么來的?這個植物和另一個放在這里這么久了,它們認識不認識?”
“演戲就是演人,只要你認真地去揣摩,你的角色會變得越來越豐滿,變成一個真實的人。”
他還挑戲,對劇本的流暢程度要求高,有時候要求片方把劇本改到合理,他才愿意演。
有一年冬天,他正談著一部戲,如果談成了,家里這一年過冬的煤就有了,但后來,因為大家對角色的理解不一致,張頌文選擇放棄。
周一圍來勸他現實點,先把煤的事兒解決了,張頌文回道:“我冷死都不會去拍。”
說起冷,2013年四川雅安發生地震,他還發過一條微博,演示了露宿時保暖的方法:把報紙平鋪在衣服里面,再把外套裹上,相當于多穿了一件保暖內衣。
怎么知道的?張頌文說這是以前做導游常用的應急方法。但他沒說的是,在那個最困頓最寒冷的冬天,他也是這樣裹著報紙睡覺的。
作為少有的敢對媒體聊自己收入的演員,張頌文2019年曾提到:
“我的記錄很不堪,有一年我全年收入就3萬多,后來變成7萬多、30多萬,過100萬一年的幾乎是零。”
“我到今天,我的所有收入勉強夠我支撐全年的正常開銷,以及贍養老人的開銷,沒了,真的。”
“沒餓著,明白嗎?能耐是餓出來的”
大眾視野中的明顯轉變發生在2020年,張頌文第一次出圈小火,得益于家庭懸疑劇《隱秘的角落》。
入組的第一場戲,張頌文飾演的父親朱永平去餛飩店吃餛飩,彼時,小女兒朱晶晶剛剛意外身亡。
準備這場戲時,張頌文又一次想到了母親去世時自己的崩潰。開拍后,張頌文飾演的朱永平坐在女兒晶晶平時常坐的那個座位上,低著頭,含著淚,把那碗餛飩一顆一顆地咽了下去。
這段表演也成了那部劇討論度最高的片段之一,公眾給了張頌文至高的贊美,一次網絡投票中,他飾演的朱永平得到了41%的票數,被評為這部劇里最受歡迎的演員。
但在所有贊美的背后,回到那一天,咽下那碗餛飩的,是失去女兒的朱永平,也是年少時失去母親的張頌文。
每次演到與別離、死亡相關的情節,他都會調出這個記憶,因為只有這樣,那個痛苦才是真的。
圖源《隱秘的角落》
張頌文從事表演,但他看重的是真實,徹頭徹尾的體驗派。
在綜藝節目《我就是演員3》中,這種特質更是展露無遺。
當時張頌文位列導師席,被現場起哄即興表演“試戲失敗后接到家人的電話”的場景。
他是這樣表現的:
接通父親打來的視頻電話,語氣故作輕松,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壓抑著自己傾訴的欲望,用力抹臉,不讓對方看出太多情緒;
“嗯,好,沒事,就這樣吧。”掛掉電話的一瞬間,他先用手捂住了攝像頭,因為,眼淚已經快落下來了。
這種情緒的流轉,幾乎是張頌文生活中和父親相處模式的復刻。
《我就是演員3》中張頌文的表演
他的父親是個退伍軍人,對待子女拘謹、嚴肅,除開具體而微的生活,很少言語:
“你有時候買點豬蹄子吃。”“有啊,有在吃。”
“你臉色好像不是很好。”“沒有,燈光的問題。”
“你要覺得身體不舒服,記得去醫院看看,別擔心距離太遠。”“好。”
看完那段表演后,李誠儒說自己找到了一些其他演員演不好的原因,“沒餓著,明白嗎?能耐是餓出來的。”
張頌文的這種“餓”,有生活的外力因素,就像《人物》對他的描述:
“作為一個擁有‘教科書般演技’的演員,張頌文所謂的表演質感,都是他用過往人生中真實經歷的難堪、窘迫、掙扎、苦痛置換來的。”
但很大程度上,張頌文其實也有意識讓自己從內在保持著“餓”的狀態,這樣生活中的一切都是他的養分。
他很清楚,“對演員來說,最悲哀的就是你不知道大部分人的生活是什么樣的。比如如果你沒去過菜市場,你就永遠不知道那些阿姨買青菜時,為什么要拿起來甩幾下。”
因此只要不跑劇組,張頌文就去步行街、去菜市場、去醫院、去人才市場……日常生活、求職、生老病死,他時時惦記、時時琢磨:
菜攤的老板娘舉著手機,聲音放得很大,一般人可能要么請她聲音小一點兒,要么趕緊買完菜離開。但是張頌文接過菜停住了,“大姐,你在跟誰說話啊?跟你的小學同學啊?你們現在60歲,這么多年一直都有聯系,真是個很幸福的人”。
演《風中有朵雨做的云》時,張頌文飾演“建委主任唐奕杰”。為了找角色感覺,張頌文特意去某城建委呆了半個多月,每天跟著主任上班、下班、開會、視察......為了展現啤酒肚和禿頂的“官員特色”,他一個月增肥30斤,把前額的頭發一根根拔出,以提高發際線。
在《狂飆》里,演繹賣魚小商販時期的高啟強,把魚給客人的時候順手添兩根蔥,有人來找就在魚缸里涮涮手。網友問他怎么能做到這么真實的細節,他回答:“見過魚檔老板這樣做,就用上了。”
著有《演員的自我修養》一書的表演藝術大師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提出過一個雙重生活論,認為演員應該“一面勤于感受,一面像騎師駕馭烈馬似地引導和控制自己的感受,以使觀眾也有所感受”。
張頌文顯然做到了——從唐主任、朱永平到高啟強,張頌文就像一個介質,讓角色的經歷、感受流向觀眾,直抵人心。
我都規劃好了,到死的那一天
“你會覺得,他不紅,你會很不甘心。”
曾經采訪過張頌文的呂彥妮發出過這樣的感慨。
從《隱秘的角落》到《狂飆》,越來越多人知道了張頌文,越來越多的人為他感到不甘心。
2020年,一篇《張頌文買不起房》的報道登出后,張頌文的私信箱塞滿了安慰的話,甚至有觀眾說要眾籌給他買房,前來聯系的制作團隊也會調侃,“張老師來演我們的戲,我們在買房的路上助他一臂之力”。
張頌文的父親甚至看到一些媒體報道,說兒子為了省錢,傍晚去菜市場撿爛菜葉,忍不住喊他回家,“回韶關吧,別在那里待著,你撿爛菜吃,容易致癌”。
最后張頌文不得不在微博上作出澄清:
來過我家的朋友都知道,我租的平房宅子雖然質樸但被我收拾得非常舒適,滿園都是我種的花花草草;
這幾年特別感謝同行前輩們的肯定,他們一直找我拍戲,讓我在各方面都有了很大的改善,可能是我努力的回報,也可能是所謂的命吧,盡人事聽天命是我愛說的一句;
幸運的人會等到春暖花開那天,不幸運的話,就只是一份杯水車薪的工作而已,但沒人逼你要做這個,自己選的,所以一定是樂在其中吧,世界上還有什么能抵過熱愛兩字,是不是?
……
群體總是容易寄情,而張頌文的故事又是如此“符合期待”——一個人,他有著超一流的實力,卻只有不入流的待遇。
除了扼腕痛惜,打抱不平,有人甚至直接問到張頌文面前:“這么多年還沒成績,你不著急嗎?”
張頌文倒是氣定神閑:“我已經把表演事業規劃好了,到死的那一天,所以有什么可著急的,每個小角色都是我的機會。”
長久以來我們習慣了以世俗的成敗論英雄,張頌文卻在這其中活成了剛硬的理想主義者,相信著,然后看見。
德國著名社會學家、哲學家馬克斯·韋伯曾說過這樣一句話,“人是活在自己編織的意義之網上的動物”。
有人因為張頌文“買不起房”而深感同情,張頌文自己其實沒把這件事看得太重,回應說“很苦嗎?抱歉我并沒有”。他真正賴以生存的那張“意義之網”,比很多人都要堅實。
張頌文也信命,他曾經說過“一個演員成不成,命是第一位”。
可即便如此,他還是在生活的有限游戲和無限游戲之間選擇了后者。
有限游戲在邊界之中,以取勝為目的;無限游戲則探索邊界本身,創造無限的可能。
如果非要加個限定條件,今年46歲的張頌文提到了健康:
“只要我的生理極限還能承受,就一定要演到最好。”
參考資料:
[1]. 張頌文 一個名為「表演」的殘酷游戲,人物
[2]. 和演員張頌文一起郊游
[3]. “野性”張頌文:二十年“狂飆” | 半城男人,半城會
[4]. “建議查查張頌文,不像演的”,拾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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