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華和他的“鑫超馬戲團”又要出發了,大篷、桌椅、道具、演員,甚至還有一頭獅子和黑熊,統統裝進了一輛二手集裝箱里。
陳華靠在副駕上,不時嘬幾口香煙,作為團長,這是他難得的休息機會——這輛卡車馱著8個人的生計,從北到南,跨越四季,行駛在高速、國道,或者鄉間小路上,點亮地圖上一個個知名或不知名的城鎮、鄉村。現在,下一個目的地,還有100公里。
(資料圖片僅供參考)
陳華的卡車。新京報記者 史航 攝
入行42年,陳華換過六七輛車,車輪軋過的路越來越寬,臺下觀眾換了幾代人。可任憑外界怎么變化,這個草臺班子一直都在雜技江湖里,守著行當的規矩。陳華想要確保,那些跟著他,半生都在“高空”的團員們,能夠平安“落地”。
但今年以來,手機里陸續彈出的幾條新聞讓陳華隱隱擔心:2月20日,山東東營,馬戲團兩女孩從高空跌落;4月19日,安徽宿州,一名37歲的女雜技演員在高空表演時不幸墜亡;5月12日,哈爾濱 2名雜技演員在表演中從半空中墜落,倒地不起……
生在雜技世家,陳華清楚這個古老的行當,對“驚險”與“安全”的精準拿捏,早就融進那些言傳身教的規矩或禁忌里。但現在,在自己的雜技團行至暮年之時,他不得不承認,“江湖變了。”
新老馬戲團
只需一個下午,陳華就在河北農村的鄉道上建起一個臨時樂園。
午后的華北平原單調寂寥,大篷里則是另一個世界,亮橙色的座椅、明黃色的舞臺,一排氛圍燈亮起時五彩斑斕。陳華把音響按開,一秒四拍的重低音開始震顫。
獅子籠裝進小貨車,在周圍巡回攬客,演員牽著猴子和山羊在篷布外面接應。沒過一會兒,一圈圈的人就聚攏了過來,騎著三輪車的大爺后座拉著小孩,剛從集市回來的大娘手里還提著菜,陳華站在門口,不厭其煩地回答著,“20,20,票價20。”
晚上,鑫超馬戲團亮起燈牌。新京報記者 史航 攝
演出開始,動物是吸引人的焦點,雜技部分則顯得冷清。傳統的節目滿足不了觀眾的胃口,拋球、轉盤子、晃桿,演員在臺上演得賣力,場下意興闌珊,低頭刷著手機,少有回應。
直到“高空綢吊”節目的音樂聲響起,陳濤登場,他單手抓著綢緞升空、飛旋,手臂肌肉緊繃。他今年39歲,在雜技行當算是個高齡演員,“練功”將近三十年,升起的瞬間他仍感到了一陣眩暈。
場下觀眾興奮起來,開始舉起手機對準他錄像。
“高空綢吊”是團長陳華近些年才引入的節目,之前只有大型雜技團才有能力承接這種空中表演,十幾個人互相配合拋接,下設安全網,做“空中飛人”,講究的是配合默契和整體協調。如今,觀眾越來越挑剔,“鑫超馬戲團”不得不做更冒險的嘗試——受限于場地和設備,他們的綢吊不綁安全繩,“綁上沒法做動作”,也不設安全網,“有安全網不方便起降。”手腕上系著的死扣,就是陳濤在高空中唯一的安全措施。
壓軸的動作里,陳濤一手抓綢緞,一手拉一根紅繩,搭檔僅用脖子掛住紅繩帶動身體在空中旋轉。這是為數不多能讓觀眾屏息凝神的時刻,陳華咬著牙,手里的綢緞被扯緊,傳遞來搭檔做動作時的力道。常年的表演,他的手腕破皮、出血,直到磨出厚厚的老繭,夏天時總會瘙癢。
陳濤和搭檔表演高空綢吊。新京報記者 史航 攝
十幾分鐘的節目結束,二人隨綢吊緩緩下降,場下一片叫好,有觀眾起身鼓掌。
“節目驚險,觀眾買賬,雜技演員才有飯吃。”陳濤說,獅子、狗熊觀眾見得少,新鮮,出場就有人叫好,“人戲”尤其難演,“光有功夫不夠,還得能讓人捏把汗。”
陳濤在空中翻騰時,團長陳華就坐在后臺的箱子上,注視著場上的每一個動作。綢緞與滑輪的交接處和起降電機的操作手,是他格外關注的細節。
陳華今年57歲,過了演雜技的年紀,但仍是全場最閑不住的人。團里最年輕的演員也年近四十,陳華時常感嘆自己和雜技團都正在衰老。這家雜技團曾經有30多人,現在演員只剩4個,另兩位演員朱國珍和李丙照是對夫妻,都已經超過50歲,再上不了高空,只能“落地”,用各自的“絕活”撐起職業生涯末期。
朱國珍演頂大缸,已經變形彎曲的雙腿得撐住兩人一缸將近二百斤的重量,李丙照演馬術,忍著腰背疼痛在飛奔的馬上倒立。
陳華發現,最近幾年,一些年輕的馬戲團爭著把節目變得更刺激,連演員出場都要先翻幾個空翻。他跟不上這些變化,馬戲團棚子舊了,放不下大型的演出設備,演員老了,上不了更驚險的項目。因為節目過時,他接不到大活兒,只能在鄉村的廟會間流動,三五天換一個地方。
他把希望寄托在兒子身上。2019年,他的兒子陳超帶著年輕的演員“自立門戶”,成立了自己的馬戲團,現在已經頗具規模。
陳超團的演員更加年輕,在這里,傳統的“高空綢吊”已經壓不了軸,換成了更驚險刺激的“死亡飛輪”——幾個演員在數米高的空中,相互配合著在飛輪上跑動、后仰,甚至跳繩,演到最后,他們蒙住眼睛,一會兒突然跳起,一會兒假裝摔倒,讓身體120度仰過去,引得觀眾一陣陣驚呼。
演員表演“死亡飛輪”。新京報記者 史航 攝
陳華看過幾次兒子馬戲團的演出,他看著場下觀眾拿著熒光棒,隨節目歡呼,跟著音樂搖擺,“好像參加演唱會似的。”
跑了幾十年的江湖,陳華意識到,這個曾經相對封閉的行當,如今正在被市場力量改變。他服了老,承認已經無力追趕時代。他對兒子的嘗試充滿期待,但也本能地對“新”事物保持警惕——這個行當存在至今的要義是規矩和傳統,而逐利的市場,有時帶來的是一種松動、瓦解的力量。
與危險相伴
演出結束,等到觀眾散去,陳華和團員們降下大篷,塞進他們的“家”里。
“家”是陳華十幾年前花12萬元買來的二手集裝箱。改造后,這輛卡車承載起了雜技團所有的人和家當——車廂前段是“團長單間”,床鋪在里側,鋁合金窗戶下是一張低矮的“辦公桌”,墻上掛滿了碗筷、零食、生活用品和救急的藥;往后是“員工宿舍”,放著幾張高低床,晚上演員和工人在這里休息,趕路時,這里總會充滿煙味和說笑聲;車廂中段是“倉庫”和“廚房”,塞滿了雜技團的桌椅、道具。最后是動物們的“宿舍”,獅子“太子”和沒有名字的黑熊,以及一只猴子和一只山羊隔著籠子,和睦地共處一室。
陳華在卡車里監督團員干活。新京報記者 史航 攝
兒子陳超的卡車也是類似的布局。對于雜技團的演員們來說,演出是短暫的,更多的時候他們都是與卡車為伴,過“在路上”的生活。
等到了目的地,陳華把卡車停在大篷前,再將貨箱兩側的擋板放下,形成前后兩個斜坡供游客通行。車身掛上馬戲團的宣傳板,頂部支起閃爍的燈牌,卡車又搖身一變成了個臨時的售票處。
門票20元一張,十幾年沒漲過價。一場農村廟會三四天的演出下來,陳華能收入3-5萬元。而近幾年流行起來的包場演出,或者各種慶典活動的出手要闊綽得多,10天能收入25萬元。
收入可觀后,入局者也多了起來。最近的十幾年里,過去那種大規模、需要固定場地的雜技演出因為門檻太高,逐漸沒了市場,商演、拼盤演出和小規模流動巡演的雜技團成了主流。
但 “光是地面的節目又沒人看,不吸睛”, 市場需要驚險刺激。陳華發現,如今出去接活兒時,高空、地面、馴獸節目都是基本要求,“沒有保護措施”也逐漸成了賣點,甚至有的合作方會在合同上寫明“高空雜技需要沒有保護”。
陳濤也曾聽同行說過,有些小型演出中,主持人會不斷喊出演員“無保護,刺激”。也有演員在高空中故意打個趔趄,佯裝要跌落,引得觀眾驚呼。還有一些綢吊表演,演員升至六七米的高空,在高空中突然撒手,任由自己頭朝下墜落,“掐準在離地面只有一個腦瓜尖距離的時候停住。”
實際上,“空中飛人”是一個團體雜技項目,但各種雜技團下沉后,場地和規模都支撐不了這種表演。于是過去團體演出中的“綢吊” “吊環”等單人、雙人動作被獨立出來,這些項目所需的設備簡單,甚至可以在室外用吊車實現,不受場地限制。
讓陳超和陳華感到有些擔心的是,這類雜技團很多都是露天演出,搭不了棚子,也用不了架子。想上高空只能用吊車,但吊車不勻速,也不穩定,給高空項目帶來了不小的安全隱患。
除此之外,大批新雜技團的涌入讓市場競爭變得激烈,有馬戲團老板為了壓低價格,想方設法節約成本,團里不聘用長期演員,也不馴獸,只拉大篷,走到哪里就雇傭當地的演員做臨時的拼盤演出。
這些雜技演員有的平時演小場地,跑紅白喜事,適應不了新場地的高度和設備,風險也就高了起來。臨時拼盤的演員間也缺少默契和信任,甚至少有溝通——很多新入場的從業者都忽略了,這些也是雜技行業賴以生存的內核之一。
“讓風險可控”
在這股“小型化”“靈活化”的潮流中,陳華也不可避免地被卷入其中。但對自己的馬戲團,陳華并不擔心,他總說“能把這行做下去,都得學會和危險共處。”
在“鑫超馬戲團”,“危險”在每個演員身上都留下過痕跡。
“干這行就沒有身上不帶傷的。”李丙照說,他學藝時師父常告訴他,一個節目練到八成的把握,算學會,練到九成,就可以登臺,十成把握的節目不存在。
雜技本就追求驚險刺激,舞臺上又變數眾多,手心的汗水、地面的濕度、設備的狀況、演員的身體狀態,甚至心情都可能對演出有決定性的影響。
演出前,陳華正在檢查設備。新京報記者 史航 攝
李丙照曾經表演馬術時因地板濕滑,馬打滑跪在了地上,人甩了出去,肩膀撞到錯位。前幾年上綢吊,滑輪脫落,他從三米高的高空墜下,腰著地,一年沒能再演出。妻子朱國珍蹬桌子的時候桌子曾砸到腿上,疤痕至今清晰可見。
陳濤覺得自己還算幸運,沒受過大傷。雜技演員對受傷看得淡,“如果我不做雜技,去種地、去工廠、搬磚,難道就沒有受傷的風險了嗎?”李丙照反問,在他看來,雜技不過是和種地、打工一樣的謀生飯碗,觀眾覺得危險,只是因為危險放到了前臺。
團里的演員都清楚,干這一行,風險不言自明,但他們也在用整個職業生涯去學習掌握, 如何讓風險變得可控。
在這一古老的行當里,有祖輩傳下來的規矩和道理,天亮前不說話,沒節目時不上街,這是避免學雜技的年輕人與外界發生沖突,生了事端;演節目前不記仇,不藏事,得靜下心來忘掉恩怨,這是怕演員在演出時分了心,出危險。
更多“讓風險可控”的方法來源于經驗,下雨天在大篷旁堆一排土,防止雨水滲進場地打滑,演高空雜技前在滑輪與綢緞間系一根游絲,防止綢緞脫落。即使真的不小心掉下來,也利用腰腹的力量控制著地的方向,保護頭部和脊椎。
受過的傷也會成為新的經驗,李丙照因打滑摔落下馬后,他每次上場前都會檢查地面上是否有草和青苔——這是他的馬那次打滑的原因。從空中墜下后,如今他也會和陳濤一起檢查綢吊設備是否安全,陳濤吊起時李丙照控制電機,他很少讓綢吊升到三米以上,“這樣就算掉下來也不會太嚴重。”
如今,這些“讓風險可控”的經驗與傳統有了失靈的可能。
出生在馬戲世家,干了快40多年馬戲的陳華見證著這個行業的浮沉。上世紀80年代跟著舅舅的馬戲團跑江湖時,馬戲是家家戶戶都沒見過的稀奇玩意,一開演,村里的老人就都圍到入口提著雞蛋和蔬菜求張門票。那時候場地還是露天的,沒買票的年輕人坐樹上、爬房上。演到一半,聽到遠處有響聲,才看到是爬房上的年輕人掉了下來。
后來馬戲不再那么稀奇,卻仍是鄉村枯燥的生活中少有的調劑。趕上廟會,集市上比過年都熱鬧,一家好幾口一起擠進馬戲大棚,“演啥都能聽到一片叫好。”
再后來,電視和錄音機逐漸普及,追求時髦的風氣從城市刮到了鄉村。新成立的歌舞團搶了風頭,成了農村廟會的主角,歌舞團的年輕小伙梳大背頭,戴墨鏡,穿喇叭褲,模仿歌星張帝和費玉清,帶著觀眾搖擺、跳舞。歌一唱,后面架子鼓打得震天響,站在場下想不搖頭都難,“別說觀眾了,我們自己都愿意去跟著聽。”一旁的馬戲大篷不再是唯一的消遣方式,“不夠時尚”,去的人越來越少,馬戲也就漸漸走了下坡路。
等到2010年前后,部分歌舞團因演繹內容低俗被取締,生意漸漸難做,到各地演出審批困難,馬戲團又重新成為了廟會里的主角。那時恰好趕上房地產開發高歌猛進,幾乎到每座城市,都有新樓盤、城市廣場要辦宣傳典禮,馬戲熱鬧、刺激,成了這類活動的寵兒,不少歌舞團老板改行開馬戲團。
綢吊就是在這種背景下新興起的雜技節目。十幾年過后,近期發生的多起事故,也集中在這個節目。
馬戲江湖
半個上午的時間,“鑫超馬戲團”的卡車駛到了新目的地。陳華掐著時間趕當地的早集,買土豆、韭菜、豆腐等好存放的食材,停駐在此地的幾天,這是一車人的口糧。
到了午飯時間,他和妻子用車里的電鍋給團里人做飯,大家吃得隨意,米飯要是剩下了,第二天加點水再煮成粥。
陳華在卡車里做飯。新京報記者 史航 攝
沒有演出的日子里,陳華也不愿閑著,他一遍遍走進大篷檢查安全措施,看有沒有積水,門口的燈板亮不亮,或是坐在房間里觀察兩個工人有沒有認真刷鍋。謹慎是身邊人對陳華最直觀的印象,陳華說,這都是他“跑江湖”的最寶貴經驗。
“帶馬戲團跑江湖講究天時地利人和,道理簡單,但跑明白的不多。”追求天時好理解,夏秋季不去沿海,春季不去內蒙,冷時不去山陰,澇時不跑河邊,要避風、避寒、避暑。追求地利則需要費些心思,去的地方太小,居民窮,沒錢看馬戲,地方太大,同行又都來過,馬戲常有,也沒人看。
制定路線前,陳華習慣拿著地圖描畫,總體上“哪富去哪”,細節上“不走大路,專穿村鎮”。陳華上世紀80年代跟著舅舅跑江湖時,他們愛去跑東北,那邊廠子多,工作穩定,“年輕人有閑錢,好面,看雜技一來一大幫。”
接近農歷八月十五時,就從東北往南折返回華北,剛好趕上農閑,農民收完了莊稼,馬戲場場爆滿。等到了上世紀90年代末,馬戲團就很少往東北跑了,陳華常跟著舅舅去北京,在清河和沙河附近搭棚演出,那時候外來人口多,都在附近扎堆住,兜里有錢,一張票能賣五塊錢。
陳華說,帶著馬戲團跑江湖,最重要的是和人打好關系。到了新地方,最近的幾戶居民、村鎮里“混得開”的,都得送幾張門票,老人們往往也能獲贈幾張,“歲數大的孩子多,指不定他家孩子就能幫上什么忙。”
如今,這套人情規則在馬戲江湖中逐漸消隱,“出門在外,更多是走審批、簽合同。”臺下的觀眾也變成了“一老一少”的留守祖孫們,很少會出現棘手的沖突。
陳華也少了許多“江湖氣”,他戒了酒,漸漸不愿意參與飯局,更多時間都抱著手機刷短視頻。跑了半輩子江湖,到了職業暮年,慢下來的陳華終于感受到馬戲團的封閉和孤獨,遠離家人,少有朋友,想說話卻找不到人。
“鑫超馬戲團”團長陳華。新京報記者 史航 攝
干了一輩子馬戲,李丙照也常覺得馬戲的江湖像座圍城。年少時身體好,掙錢也快,還能脫離枯燥的農耕生活。但到了三十幾歲,透支的身體開始一點點顯現出來,腰不再挺拔,肌肉也不再有力,刮風下雨時幾處關節不爭氣地疼痛。
李丙照也想過換種生活。疫情三年,馬戲團一度接不到演出。他去工廠打工,但沒有學歷,也沒有經驗,熟練工種做不了,只能擰螺絲,一坐一整天,回家的時候腰疼難忍,他才發現自己已經逃不了了。
他最終接受了這樣的人生。沒有演出的時候,他拿出平時放在卡車里的自行車,載著朱國珍去集市上遛彎,和廟會里的其他攤主閑聊,生活也悠閑自在。他唯一擔心的是不知道自己的身體還能演多久的馬術,在那之前,他想和妻子一起把孩子的結婚錢攢出來。
在更年輕的陳超團里,演員王天源也曾試圖擺脫這種封閉的生活,他辭去雜技團的工作,去電子廠打工,但同樣受不了每天坐14個小時,上廁所都要報備,“過得像機器一樣”,又回到了馬戲團。
不出意外的話,他會在這家馬戲團里度過自己的青春,等年歲稍長,找一個演雜技的同行戀愛、結婚,成為終身的搭檔,彼此照應,一起“闖江湖”。這是大多數雜技演員的選擇,“不然的話,誰愿意忍受總是兩地分隔的生活呢?”
這個年輕的雜技演員今年26歲,已經演了十幾年的高空雜技,他說自己越來越感受不到升空和失重帶來的刺激,就連在高空中旋轉翻騰也毫無感覺,與同齡人去游樂園的時候,他一遍遍坐過山車和跳樓機,試圖感受久違的失重感,“但完全感受不到,現在我特別想去跳傘和蹦極”。
“入了行,適應了這種生活,就很難再回去了。”王天源說。
接班人
如今,陳超很大程度上接過了陳華的衣缽,像他的父親一樣,操心起全團人的餐食、馬戲團的去處和收入情況。
陳超27歲,穿一身休閑服,劉海蓬松,長得有些稚氣,總是一副笑呵呵的模樣。有些陳華傳下來的老理,他記得很牢,十幾歲的時候他因為有觀眾逃票和觀眾爭執起來,被父親打了一個耳光,從此他記住做馬戲團要包容,和氣,不能動火,他也記得陳華對安全的要求,堅持不讓馬戲團接用吊車吊綢吊的活,也總勸演員少去拼盤演出,每次演出前,他總像父親一樣把舞臺的前前后后檢查個仔細。
只是如今,陳超有時記不清父輩傳下來的老規矩和他們津津樂道的“跑江湖”的故事了。馬戲的江湖不一樣了,陳超深諳這個時代的“江湖”規則,他不再需要“中間人”,自己也可以弄得明白審批演出的程序。他隨車帶著打印機,為的是簽合同走審批時能隨時修改、打印。他重視安全,總把“行業的良性發展”掛在嘴邊。他喜歡向重要的客人展示馬戲團取得的各種許可和證件,那是他區別于父輩們“草臺班子”的明證。
這對父子遵循著各自的“江湖之道”,延續著他們的家族事業。在陳華的“鑫超馬戲團”開演的同一個傍晚,一百多公里外,陳超年輕的“鑫超”也打亮了燈牌。這里是完全不同的一番景象:販賣的飲料裝進了小熊形狀的杯子,后臺的幕布嵌著亮閃閃的金絲,就連原本舞臺和觀眾席之間的安全鐵籠都換成了細密的弧面籠網。
陳華的大棚有更好的燈光效果。新京報記者 史航 攝
演出開始前,環繞的音響放著流行音樂。這是一場更年輕、更吸引人的表演,狗熊踩上了平衡車,演員在場上不停地和觀眾互動,即使是中場搬道具的間隙,也有小丑出來給小朋友吹氣球。
陳超從小在雜技世家長大,念雜技學校,經營家族雜技團,沒什么別的愛好,也沒什么社交圈。閑下來時,他喜歡刷各地的雜技演出視頻,分析視頻里節目的好壞,看一張雜技演出的圖片,他就知道圖片里的大篷是誰家的。
他還想帶著這個年輕的馬戲團做很多事,往近點說,他想把馬戲團的塑料座椅全換成和電影院一樣的軟席,往遠說,他還有很多暢想,他想和社區合作搞演出,和報社合作搞宣傳,再“雇個博士生研究策略”,這是他心中馬戲團“良性發展”的道路——穩定、正規、優質。即使在傳統馬戲漸漸衰落的今天,這個樂觀的團長仍確信,自己和這個年輕的團隊將是馬戲未來的一角。
陳超的馬戲團里有14個人,最大的演員今年26,最小的學員還沒成年,衰老、傷病和生活的重擔還尚未與演員們的生活相連。
陳超馬戲團的團員大多還很年輕。新京報記者 史航 攝
涼山來的爾嘎入行是因為以為雜技就是功夫,可以翻跟頭、學武功,“跟動作片里甄子丹、吳京一樣。”學徒小李是想逃離在修車店的打工生活,“臟兮兮的,一天下來褲子全是洞,還得被師傅拉著喝白酒。”他更喜歡馬戲團的獅子和猛獸,記得第一次喂獅子時獅子舌頭舔過他的手掌,倒刺刮得他又癢又麻,“給我同學發張照片夠他們稀罕半個月的。”
談起訓練,他們不覺得苦,說起四處漂泊的生活,就回一句“好男兒志在四方嘛。”沒有演出和訓練的時候,他們躺在卡車的宿舍里打游戲,看玄幻小說。
相隔不到二百公里的兩個“鑫超”像是在平行的世界,“老鑫超”的聊天里總帶著嘆氣,討論最多的話題是“以后咋辦呢”。“新鑫超”的飯桌上,陳超給孩子們開會,他說:“雜技的明天一定是你們的。”
但不管怎樣,5月13日,在這個涼爽的初夏夜晚,兩個“鑫超馬戲團”都圓滿完成了當天的表演。他們各自把物件歸攏到卡車上,休息一晚后,第二天一早他們就要重新上路,駛向下一個目的地。
新京報記者 史航 實習生 陳雪穩
編輯 楊海 校對 陳荻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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