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8年時間做一部自己真正想做的電影,陶昕然覺得,這個過程有點像剝洋蔥。“我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剝到中間,會長只蟲子,或者有個洞,剝不下去了。我一直堅信總會剝完的,我會剝到最里面的那個芯。”
作者 | 趙皖西
題圖 | 《夾縫之間》劇照
【資料圖】
提到陶昕然,很多人的印象可能還停留在《甄嬛傳》中的安陵容。
在影視市場逐漸資本化、娛樂化的今天,這部12年前的經典電視劇還會時不時從各種互聯網話題中沖出重圍,被廣大網友們討論、剖析、列文虎克。
隨著社會情境和觀眾心理接受程度的轉變,安陵容這個曾經人人厭惡的“反派”角色,成了人人共情的深宮可憐人、無數觀眾的意難平。
安陵容一生中最美的時光(圖/《甄嬛傳》劇照)
與安陵容不同,扮演者陶昕然在戲外“不溫不火”了很多年。《甄嬛傳》之后,她接到過很多同類型的角色邀請,但都因為不想重復自己而拒絕了。出于對表演的尊重和負責,這么多年來她并不高產,反而演了一些并沒那么多關注度的戲。
8年前跟母親的一通電話成為一陣漸強的回音,在她腦海中盤旋。電話那頭,中學老師的母親跟陶昕然講述了一起發生在她學校的真實案件。以此為藍本,做一部屬于自己的電影,這顆微小的種子從此在她心底種下。
成為媽媽之后,她走訪四川的涼山、云南的彝良等地,看到了很多爸爸媽媽不在身邊的孩子,更加感同身受。拍下這些孩子的故事,展現這個群體的真實生活,成為陶昕然心中揮之不去的執念。
2018年,陶昕然產后復出拍戲,演藝圈變得陌生。劇組現場節奏很快,很多新生代的演員在拍攝間隙還要打一盤游戲,對她來說都是無法理解的。更重要的是,她覺得很多人都在拍一些麻痹、欺騙觀眾的東西,“現在的愛情劇全是床咚、壁咚、解褲腰帶,”她說,“愛情也不是這樣的。我們弄臟了愛情。”
6月,她以總制片人、總出品人、監制和主演的身份,攜新片《夾縫之間》入圍第25屆上海國際電影節首映單元。電影使用了雙線敘事,故事的一邊是陶昕然飾演的單親媽媽進城打工,想在城市找一所能收容女兒的小學;另一邊,老家學校的夾墻下,挖出了一具陳年遺骸,趙炳銳飾演的警察隨后展開調查。
陶昕然飾演單親媽媽李青草(圖/《夾縫之間》劇照)
首映觀眾見面會上,一個女孩講起她的童年和過去,哭得淚流滿面,臺上的主創們也都眼含熱淚。陶昕然一直捂著臉,淚水早已把妝沖花。
后來,她說:“我特別遺憾,當時沒有穿越人群去擁抱她,非常的遺憾。”
一個演員“自不量力”的嘗試
為了做出一部不一樣的電影,項目正式開始之前,陶昕然和導演郭大路走訪了她的老家,湖南省安化縣。展現在他們眼前的是一幅飛速發展的城市化圖景,老城區雜亂破舊,新城區又有很多建筑工地和新建的高樓大廈。當時導演腦海中浮現出了韓國電影《殺人回憶》,他想做一部類似氣質的電影。
(圖/《殺人回憶》)
有一次,他們走訪到一所學校,陶昕然發現這里的孩子都有一個共同點,不敢直視別人的眼睛——不僅不敢直視外來者,也不敢直視老師,盡管老師們已經跟他們相處了很久。
“我是一個永遠直視對方眼睛、迎著別人的目光的人”——在和陶昕然的聊天過程中,她的目光始終直直地看向我。她說我們要敢于直視自己以外的任何人、事、物,要勇敢地去直視、面對、化解、承擔。孩子們的不敢直視對應著他們心靈上的某種空白和缺失,令陶昕然非常痛心。
敢于直視他人,才能勇于面對人生。(圖/《夾縫之間》劇照)
深入走訪堅定了她拍電影的決心,然而,遠遠不夠。
拍攝現實主義題材電影是一件非常冒險的事,陶昕然深知,“我們沒有辦法讓進入電影院的觀眾物理性地哭,也沒有辦法讓大家捧著爆米花進來笑。”題材和故事天然隔絕了一部分觀眾。
同時,無論從場面調度、視覺和音效的呈現形式,還是演員的選擇、最終的剪輯上來說,《夾縫之間》都是一部很有難度的電影。
首次擔綱監制和出品人的陶昕然,承認自己的有限與不足,所以她選擇請來最專業、最頂級的團隊。
剪輯指導孔勁蕾和聲音指導李丹楓都拿過金馬獎,前者擔任過《站臺》《三峽好人》《廚子、戲子、痞子》等電影的剪輯師,后者曾負責《白日焰火》《暴裂無聲》《地球最后的夜晚》等電影的聲音工作。
(圖/《地球最后的夜晚》劇照)
陶昕然回憶起自己第一次見到孔勁蕾的場景。在對方的工作室里,兩人相對而坐,她跟對方講起這個項目的緣起,自己為什么如此瘋狂地想做這樣一部電影。
孔勁蕾一直安靜、專注地聽著,眼睛里泛著淚光。結束之后,她說,昕然,你這部電影的聲音元素非常豐富,一定不要因為沒錢就隨便給外面的聲音團隊做,你去找李丹楓。
陶昕然說,可是我不認識李丹楓老師,孔勁蕾說沒關系,我給你推微信,你捧著片子去找他。
所有的核心主創都是陶昕然這樣一個個撬動的。
電影《夾縫之間》主創在上影節開幕紅毯,從左到右依次為剪輯指導孔勁蕾、男主演趙炳銳、出品人閆竹影、陶昕然、導演郭大路、聲音設計李丹楓(圖/上海國際電影節)
開機時間原定在2020年夏天,但在準備開機之前,陶昕然總覺得劇本還差一口氣。“當你總覺得劇本差點什么的時候,是不能開機的”。
但合約已經簽了,出品人的第一筆投資款已經打到賬上,憑什么人家的錢要在你公司的賬上放一年?陶昕然特意飛到北京,找到出品人,同樣也是一位女性,她想跟對方解釋為什么電影遲遲無法開機。“對不起”剛出口,對方就說:“昕然,你什么都不要說,你以為我投的是這個項目嗎?我投的是你這個人。”
做電影就像剝洋蔥
演員和制片人、出品人是完全不同的工種,從某種層面來說,它們是打架的。演員的一切都是為了創作服務,制片人則需要考慮電影的現實預算問題。陶昕然只能盡量去平衡。
方法是,開機之前,她盡量完成制片工作,開機之后,她就完全沉浸到演員的身份里,不過問任何制片的工作,沒有簽一個字,也不去審核任何一張發票。拍攝現場,她把自己完全“丟給”導演,完全信任他。她說,這來自于一種非常重要的演員的直覺。
信任來自于雙方對于角色的理解。電影中陶昕然飾演的李青草出身山村,攜帶女兒來深圳打工,為生活努力奔波,注定了她不會是個規則、體面、光鮮的人。對應電影中,她操著一口湖南口音的廣東話;聚集著外來者的喧嚷小巷里,五花八門的方言也作為環境音混雜著。
同時擔任編劇的郭大路在情節上為人物設置了許多“小扣”,陶昕然特別喜歡,“生活當中沒有誰是完美的,一個人物之所以立體、豐滿、有意思,就是因為她有性格的瑕疵和反差。”
很多人物細節,是陶昕然和導演一起設計的。(圖/《夾縫之間》劇照)
陶昕然認為自己是一個感性與理性并存的人。演員的工作性質比較特殊,她需要出演和共情很多不同的人,所以很多時候,她很容易被打動,但作為監制和出品人,她又需要有非常理性和有條理的一面。
不去預設障礙、把困難前置,這是她的一個習慣。就像她當時想把這個故事搬上銀幕,完全沒有想過前方會遇到的難題,“當這個困難我還沒有遇到,我就要先做好當下應該做的事情。如果明天遇到了什么樣的問題,OK,我們明天再解決。”
郭大路導演最初跟陶昕然探討劇本時,直接跟她說:“你太陽春白雪了”,后來,他倆跟制片人韓博建了一個群,取名“三個驕傲的人”。創作上的爭吵當然也發生過,“吵了好幾次,誰也不讓著誰”,最后又因為共同的目標達成和解。
關于選角,陶昕然沒有過問太多,她一直覺得,應該把挑選演員的權力還給導演,“我們要把電影還給電影本身,不能因為我是出品人就去隨意干預,很多干預并不是良性的。”
演員趙炳銳在電影中扮演一個警察。開拍之前,他特意去警察局體驗生活了一段時間,了解警察在辦案和生活中是什么狀態。導演希望這個角色渾身黝黑,擦美黑油在大銀幕里會看著很假,他就每天在劇組酒店樓下穿個褲衩曬太陽,導致保安以為這個劇組來了一個神經病。
趙炳銳第一次扮演一名警察。(圖/《夾縫之間》劇照)
孔勁蕾覺得這是一部特別具有沉潛氣質的電影,“后期我們都在互相打氣,一定要把這個作品越磨越好,讓每個觀眾都可以從中找到自己的生活和情感鏈接。”
這是一群專業的電影人,呈現出的一部相對純粹的電影。但陶昕然說,這是她作為演員的一次自不量力的嘗試。
“從2019年的夏天做PPT開始,我從來沒有想過放棄。這個過程有點像剝洋蔥。我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剝到中間,會長只蟲子,或者有個洞,剝不下去了。我一直堅信總會剝完的,我會剝到最里面的那個芯。”她說。
陶昕然。(圖/受訪者提供)
三個母親及其中最幸運的那位
見到《夾縫之間》的主創團隊之后,我們很容易能感受到電影的女性氣質。
出品人、監制、剪輯指導都為女性。另一位女性出品人給了陶昕然很大的創作空間,全程不干涉,不問什么時候開機、什么時候殺青,更不問什么時候公映,因為她相信陶昕然會全力以赴。這不像是一個傳統的商業故事,更像是兩個女性之間的默契與相互體諒、一首關于女性的詩。
大多數時候,陶昕然在劇組不茍言笑,朋友說“她比很多男人都拼,就像一個女俠”,其余男性主創大都性格內斂、少言寡語。
更重要的是,幾位核心主創都為人父母,平時在都市生活中忙忙碌碌,占據自己思想的,都是給自己的小孩報什么課外班、參加什么海外交流項目。這部電影讓他們深刻了解到,這個世界上,原來還有這樣一群年齡階段的孩子,經歷著一些他們完全想象不到的打擊與磨難。
這也是一部拍給大人看的電影。(圖/《夾縫之間》劇照)
電影中,女主角李青草有著韌草般頑強的生命力,為了女兒,無論遇到什么磨難,她都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組織好自己的生活。
同為母親的陶昕然非常喜歡這個為自己量身打造的角色,她說愿意為了愛全力以赴,這是她跟李青草的共性。
有了女兒之后,她終于了解到那種母親可以為孩子擋槍子的愛,“原來人性當中真的有一種愛,你可以為了一個人奮不顧身,且不求回報,非常動人、非常珍貴。”
2018年,她產后復出接的第一部戲《找到你》,在當中飾演的朱敏也是一位母親。當時,陶昕然正準備給孩子斷奶,感覺自己的心境非常適合去演那樣的一個媽媽。
嚴格來說,《找到你》是一部雙女主戲,馬伊琍飾演的保姆孫芳拐走了姚晨飾演的律師李捷的女兒,在獨自找尋女兒的過程中,李捷逐漸了解到另一個女性孫芳的人生故事。
故事的重頭戲和人物的高光都落在兩位女主身上,她們一個是女強人,經濟優越,卻被指責沒有踐行母職;一個身處社會底層,從事著卑微的職業,卻因能力不足無法保護自己的孩子。
朱敏的戲份不重,只有三場,但是她卻代表了另一種失勢的母親——為了孩子放棄事業,成為全職媽媽,最后卻在離婚官司中喪失主動權。
電影上映后,很多觀眾認為這是三個母親的故事。陶昕然很不好意思,因為她的戲份只有三場。(圖/《找到你》劇照)
電影之外,縈繞在陶昕然身上的,也有三位母親:朱敏、李青草和陶昕然自己。她們身上都具備那種不求回報、動物保護幼崽般的本能的愛。
不同在于環境塑造。陶昕然覺得,如果朱敏當初不放棄事業,依附丈夫,那她后來爭奪撫養權時就不會那么孤立無援、手足無措;如果李青草在一個良好的家庭環境下長大,受過高等教育,那她也不會成為如今的李青草。
相比之下,陶昕然是最幸運的那個母親。她很感謝自己所處的環境,團隊里都是跟了她多年的伙伴,彼此陪伴前行,身邊留下的朋友也都是十幾年的老友。親密關系給了她許多的滋養與保護,讓她有勇氣不去大面積地撒網,經營人際關系。她幾乎不太刷短視頻,微信好友只有幾百人,其中有一半是“僅聊天”狀態。
陶昕然的內心富足是現代人很稀缺的一種特質。當我表示對她這一狀態的羨慕時,她卻對我說:“我們都可以變成這樣。首先要相信,成功的人都是先相信才看見。”
“相信什么?”
“相信自己值得,相信自己可以。”她看向我,目光依舊堅定。
陶昕然。(圖/受訪者提供)
校對:楊潮;排版:趙皖西
讀完點個【在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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