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2日晚的國家大劇院音樂廳,克利夫蘭管弦樂團在音樂總監弗朗茨·威爾瑟-莫斯特指揮下,奏響貝多芬的被冠以“皇帝”標題的降E大調第五鋼琴協奏曲起始樂句,此刻距離該團上次在北京舉行音樂會已有21年!在國際著名樂團到訪久已呈常規化的今天,這一事實顯得相當不可思議。
在著名的美國“五大樂團”中,克利夫蘭管弦樂團的順序通常會排在最后,相對于成立于1842年的紐約愛樂樂團(與維也納愛樂樂團成立同年)、1881年的波士頓交響樂團、1891年的芝加哥交響樂團和1900年的費城管弦樂團,1918年成立的克利夫蘭管弦樂團去年剛剛慶祝了百年誕辰;而就所在城市的知名度上,克利夫蘭也遜色于另外四城。但這絕不意味著它的藝術水準和演出實力遜色于另外“四大”。在2008年英國《留聲機》雜志評選出的“世界最佳樂團”排行榜中,克利夫蘭管弦樂團排名第七,是僅次于芝加哥交響樂團的美國交響勁旅。《洛杉磯時報》的音樂評論家馬克·斯維德在對該團的評論中寫道:“在聲音的精致、音準的完美、合奏的緊致程度上,克利夫蘭管弦樂團可以說是維也納愛樂樂團與阿姆斯特丹皇家音樂廳管弦樂團的合二為一”。
對于唱片愛好者而言,克利夫蘭管弦樂團與擔任音樂總監長達24年、也是奠定樂團全球聲譽的關鍵人物喬治·塞爾合作錄制的大量作品均深受好評。在塞爾指揮克利夫蘭管弦樂團的演奏中,體現了一種時常被忽視的重要品質——室內樂般的默契、細膩和融合感,這讓樂團在演奏那些曼妙動人的樂段時擁有無與倫比的美感。這一品質在克利夫蘭管弦樂團現任音樂總監、奧地利指揮家弗朗茨·威爾瑟-莫斯特的率領下有著何種體現?
在貝多芬第五鋼琴協奏曲第一樂章中,鋼琴從一開始就占據令人矚目的地位。隨著樂隊奏出雄渾的降E大調主和弦,鋼琴立即登場,樂隊相繼奏出降A和降B和弦,而鋼琴也以同樣的恢弘氣勢回應。在這段震撼人心的音樂中,鋼琴同樂隊的響亮全奏一道構成了揮灑自如、汪洋恣肆的狂歡。這是貝多芬最深刻有力的鋼琴寫作筆法,其中包括了高超的炫技,但這是有著明確的和聲意圖和動力感的炫技;這也是貝多芬對現代鋼琴宏亮音響的挖掘和展示。年輕的俄羅斯鋼琴演奏名家丹尼爾·特里福諾夫在去年10月10日晚于太廟享殿前舉行的“德意志留聲機120周年”慶典音樂會上,與余隆和上海交響樂團合作演奏了拉赫瑪尼諾夫第二鋼琴協奏曲,在那場寒冷得幾乎讓參演音樂家和在場聽眾瑟瑟發抖的露天演出中,特里福諾夫戴著一雙露指手套彈奏出他備受贊譽的清亮琴音。在貝多芬的第五鋼琴協奏曲中,他再次顯示出賦予經典作品新貌和新意的能力,這是超越強悍技巧之外的、令人折服的特質。而他與指揮和樂團的默契也值得稱道。一個有趣的事實是,特里福諾夫曾就讀于克利夫蘭音樂學院。
作為演出頻率極高的協奏曲經典之作,不得不承認,即使在水準最精湛的演出中,貝多芬第五鋼琴協奏曲也未必總能以闡釋上的突出特色給聽者留下太多深刻印象,但這一次,樂團的音色還是相當與眾不同。與很多人心目中典型的“美國樂團”尤其是代表性的芝加哥交響樂團不同,克利夫蘭管弦樂團在管弦樂色彩的“混合比例”中不強調銅管樂器,同時弱化定音鼓的力度,這使得“克利夫蘭之聲”不僅與“芝加哥之聲”有著鮮明的不同,而且有一種區別于世界大多數樂團的特征與辨識度,一種更依靠弦樂的支撐和木管樂器的“潤色”、更注重平衡與融合、因而更具古典之美的響亮感。
而當貝多芬第五鋼琴協奏曲第一樂章經過向副部主題群過渡時的降E小調連接段,同名大調上圓號的號角式動機到來時,克利夫蘭管弦樂團的兩位圓號演奏家吹奏出的是完美融合的詩意音色,有著激發想象的強烈美感。特里福諾夫同樣將盎然詩意賦予獨奏部分,他的觸鍵透出圓潤的光澤,包括貝多芬不允許演奏家自由發揮而是寫在總譜上的華彩樂段,以及與管弦樂的激烈對話。這首協奏曲標記為“稍快的柔板”的第二樂章是貝多芬筆下最優美的慢樂章之一,貫穿始終的田園詩般清新和超凡入圣的寧靜感,在特里福諾夫、威爾瑟-莫斯特與克利夫蘭管弦樂團的演奏中有著非常自然而動人的表現,從加弱音器的弦樂奏出的樸素、莊嚴旋律,到鋼琴的歌唱樂句,蘊含于音樂中的虔敬情感不斷升華。
有些出人意料的是特里福諾夫對第三樂章開始的回旋曲主題的處理。他難道不知道太多聽者期待著鋼琴家以光彩四射的雄渾爆發來開啟這個熱烈狂歡的末樂章?他的“低調”開始不僅給了回旋曲主題的反復出現一種成長感,也賦予這個熟悉的樂章一種新的輪廓。特里福諾夫在返場加演的普羅科菲耶夫降B大調第八鋼琴奏鳴曲第二樂章“夢幻的行板”,以親切的歌唱和靜謐的冥想再度讓聽者認識到,新一代鋼琴家的強項遠不止有些杞人憂天者所認定的出色技巧。
12日晚下半場的曲目是向來被認為最能考驗樂團和指揮家的重頭之作——理查·施特勞斯的《英雄生涯》。其實這首交響詩也是對聽者的考驗,因為,40分鐘的音樂,高潮時的龐大管弦樂發出的聲響震耳欲聾,如果聽者不能被音樂的標題和自身發展邏輯所吸引,未必還是悅耳的。在某些人看來,由于《英雄生涯》中的英雄顯然就是理查·施特勞斯本人的寫照,因而未免過于自命不凡。其實,對這首作品的內涵可以從更深的層面去理解。
在施特勞斯創作此曲時,正值歐洲處于一個富足而自信的歷史時期,時代精神的強音是對英雄的崇尚和贊美。《英雄生涯》便是這種時代精神的自然結晶。作曲家固然以他的自信、他對世界的認識和理念、他對愛情的感受和體驗、他對對手——評論家——的厭惡和想象中的征服來構筑他筆下的音樂。但在客觀上,他通過壯麗的音樂語言對古往今來英雄的性格、精神世界及生命歷程作了形象的刻畫和熱烈歌頌,同時描繪了他理想中的英雄晚年生活——恬靜的歸隱,精神的升華。威爾瑟-莫斯特給予這首交響詩以高度清晰的線索,而克利夫蘭管弦樂團不僅技術精湛,而且在音樂表現的力量和深度上均顯示出能夠與世界頂級樂團分庭抗禮的藝術水準。樂團首席彼得·奧托的大段獨奏準確而優美,圓號和管樂各聲部首席無不發揮出色,而陣容強大的打擊樂組則讓聽眾看到一個完全不限于“室內樂般的默契、細膩”這一先入之見、能夠爆發出排山倒海般聲勢的優秀交響樂團。
返場加演的第一首樂曲是令聽眾驚喜和備覺親切的我國作曲家葉小綱《廣東音樂組曲》中的《旱天雷》。就像每次世界著名樂團演奏中國音樂一樣,雖然音樂風格并不為音樂家們所熟悉,但他們的專業素養、高超造詣、敏銳樂感,以及由于文化差異產生的“審美距離感”,總是能帶來格外沁人心脾的動人演奏,包括這一晚的《旱天雷》,尤其是那些色彩斑斕的木管樂句,有著醉人之美。老約翰·施特勞斯的《中國人加洛普》,瞬間讓聽者恍若置身于維也納金色大廳的新年音樂會——威爾瑟-莫斯特最早為我國的很多音樂愛好者熟悉,是他在2011年和2013年兩度指揮維也納新年音樂會。
次日音樂會的曲目是“純交響”組合,上半場是音樂會上很少聽到的普羅科菲耶夫C小調第三交響曲。史學大師雅克·巴爾贊在他俯瞰西方文化生活的名著《從黎明到衰落》一書中將管弦樂團比喻為“世上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大量優秀音樂作品的博物館”,當晚的作品足以讓聽眾意識到,這座偉大的博物館中尚有太多杰作有待發現。指揮家和樂團將這首交響曲中那些充滿沖擊感的尖銳音響表現得鋒芒畢露。下半場是柴科夫斯基第五交響曲,無獨有偶,今年1月26日晚“五大樂團”另一支勁旅芝加哥交響樂團在同一個舞臺上的演奏似乎還余音繚繞。穆蒂指揮下的“芝加哥之聲”銅管凌厲,音色璀璨;而“克利夫蘭之聲”則體現了更具融合感的另一種管弦樂藝術風格,二者各具魅力。第一樂章開始時,克利夫蘭管弦樂團年輕的單簧管首席、來自埃塞俄比亞的阿芬迪·尤蘇弗吹奏出的旋律與其他聲部水乳交融的整體感,是屬于克利夫蘭管弦樂團的獨特而難忘的一刻!(王紀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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