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戲曲算外行,對于中國千百年來流傳的各個劇種,只能看看熱鬧,不敢談其門道。但還是會發(fā)現(xiàn)一些有趣的現(xiàn)象,比如當年看曾靜萍的《呂蒙正》,戲是真好,尤其是“過橋”“入窯”兩折,形體之美、唱腔之雅、傳情之透徹,令人贊嘆,不得不服老祖宗留下來的東西是真好,其美感的儀式化和節(jié)奏都值得傳承。但回到文本和價值觀,像《呂蒙正》這樣的老戲,也逃不脫“大團圓”的傳統(tǒng)范式,寒窯里十載等來了丈夫高中,然后一家人高高興興“戰(zhàn)勝”了世俗壓力,從此幸福地在一起,實際上還是屈從了“功成名就”的編劇鐵法。
其實,現(xiàn)代人不大愿意看戲曲,一是因為節(jié)奏慢,二是在價值觀上很難找到共鳴。戲曲的改革阻力歷來是很大的,一方面有多年形成的“規(guī)矩”,另一方面應著各路“需要”新編了大量現(xiàn)代戲,各種舞臺手段胡亂介入,弄出許多應一時之景和應評獎之需的作品,既經(jīng)不起推敲,也沒有傳世價值。
但事實上,即使是最經(jīng)典的戲曲作品,真的要傳世、要與當代觀眾建立連接,也是需要不斷重新詮釋的。正如莎士比亞的劇作在任何一個時代、任何一個國家、任何一個藝術家的二度創(chuàng)作中,都有可能被以一種新的方式重新解讀,但這種改編,并不影響其經(jīng)典性。也恰恰是這種不斷的改編和呈現(xiàn),保留了其“與時俱進”的動能和經(jīng)典性,讓它永遠是活的戲,而不是死的文本。
近日在深圳保利劇院觀看的香港藝術節(jié)委約、制作的《百花亭贈劍》(毛俊輝導演,更新版),就是這樣一部由骨子老戲新編而來的具有“莎士比亞”風格的新戲,劇目在原粵劇《百花亭贈劍》基礎上改編而來。這部香港著名編劇家唐滌生(1917-1959)為“麗聲劇團”編寫的作品,由名伶何非凡等擔綱,1958年10月首演,距今已60年。文本可上溯至無名氏明傳奇《百花記》,全本劇本亡佚,散出見于明清諸多戲曲選集,以青陽腔或昆腔演唱。徽班進京后僅常見《百花贈劍》《百花點將》等折子戲的演出記載,北方昆曲《百花記》十二出已是明傳奇的改編本,結局大不相同。1958年程硯秋為言慧珠、俞振飛整理《百花贈劍》,出訪西歐,成為中國戲曲載歌載舞的范例,《贈劍》至今仍是戲曲舞臺上最常演的一折。
毛俊輝導演的新編版《百花亭贈劍》全劇最重要的文本變化,是改變了原有的大團圓結局,反賊安西王之女百花公主和“叛徒”江六云這對處于困境中的夫婦,最終拋開一切世俗的功利與誘惑,逃出宮門,追尋自由快意的平民生活,剩下錮于功名利益的安西王、鄒化龍、太監(jiān)等打成一團,而這對夫婦揮著馬鞭從舞臺上跑到舞臺下的觀眾群中。
改變故事的“結局”容易,但在達成結局之前塑造出完整的人物和構建達成這一結局的合理邏輯鏈條,則需要更大的功夫。所以這一版《百花亭贈劍》,一直在講情講義,注意塑造人物的性格和展現(xiàn)其情感。百花公主自幼被當成“花木蘭”來培養(yǎng),練就一身武藝,剛直不阿,只為有朝一日能夠輔佐父王拿回皇位;江六云才高藝精,風流倜儻,背負朝廷監(jiān)控之責,以佯瘋之舉被招入安西王府內(nèi)當參軍,但遇見百花公主后雙雙心生愛慕,最終為了愛情夜過敵營,找姐夫鄒化夫求情,希望雙方能化干戈為玉帛。百花公主重義,卻在最后關頭被父王“出賣”,要求她交出丈夫換取全家的平安和名利;江六云重情,卻被想以平叛邀功的姐夫利用,成為將要獻出的“祭品”。
在這一復雜的劇情與情感糾葛中,另一位更具悲劇性的人物江花佑起到了關鍵作用。她在戰(zhàn)亂中與丈夫失散,被公主收留后,情同姐妹。她一心侍奉公主,卻偶然遇到了混進宮中的弟弟江六云,在想要保護弟弟的同時,她也同樣思念敵營的丈夫鄒化龍,偷了令牌出宮想要見丈夫一面就回宮的她,卻被灌醉,鄒化龍用她的令牌帶人打進宮中。對丈夫既愛又恨的她,一方面念公主善待多年的情義,另一方面希望保全弟弟的性命,將安西王和鄒化龍等商量的“獻祭”方案告訴了公主和弟弟,促使他們最終逃脫,但她卻不得不面對鄒化龍最終死于混戰(zhàn)中。這條人物線索是新版中的重點刻畫,作為一條相當重要的輔線,強調(diào)了像百花公主一樣的女性,對情感的執(zhí)著和內(nèi)心的真誠。
經(jīng)過改編,在這部戲里,每個人的性格和命運都開始變得復雜和有肌理,而不是簡單的面具化和符號化;他們的每一次舉動,都是因為內(nèi)心的情感和欲望所推動,而不是由一種編劇定式來指揮。所以觀眾在看的時候,會真正地融入劇情,關心人物的命運和故事情節(jié)走向,同時也會思考如果是自己處在他或她的位置上,會做出什么樣的選擇。這種同理心和人物情感的有機化,恰恰是古典戲曲最需要的當代共鳴。
基于價值觀的文本改編,并不是單純的文字游戲,事實上它會在很大程度上改變?nèi)宋锏馁|(zhì)感,并對表演提出要求。《百花亭贈劍》在歷史上就是一部先文后武的戲,對男女主角的功夫要求很高,能文能武,唱念做打俱佳。但改編后的文本,又對人物的情感變化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在許多轉折性情節(jié)的唱段上,需要字字傳情、聲聲遞淚。這一版本中的“審夫”一場,和經(jīng)典于百花亭的“贈劍”一節(jié),可以說是相映成趣:當初“贈劍”時,百花公主情竇初開,英武中藏著嬌媚;如今已為人婦,在知道丈夫夜過敵營之后,想要一探究竟,尊重中帶著悲傷。這對其表演層次和力道要求很高,但年輕的香港演藝學院戲曲學院的青年藝術家完成得非常好。
作為毛俊輝導演新編戲曲的三部曲之一,《百花亭贈劍》和《情話紫釵》(粵劇話劇)、《曙色紫禁城》(京劇)一樣,都在堅持從作品的價值觀入手,讓文本與當代觀眾產(chǎn)生強烈共鳴;讓人物恢復為有血有肉的人,讓表演與情感水乳交織,以情感推動表演。這種從現(xiàn)代劇場出發(fā)的改革意識,于今天的戲曲而言,才是最珍貴的動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