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津湖》上映20天,累計票房逼近50億。
餓了大半年的中國電影,這回總算吃飽了。
《長津湖》中有一個不得不聊的彩蛋。
有場戲說的是抗美援朝的老兵整裝待發,給新兵做自我介紹:
“我是第七穿插連,第一百三十五名戰士,梅生”……
聽到七連和編號+姓名報數的場面,自然聯想《士兵突擊》。
劇中主角許三多入伍宣誓,自稱“鋼七連第四千九百五十六個兵”。
劇中借副班長伍六一之口,也曾提過鋼七連歷史:
“抗美援朝時鋼七連幾乎全連陣亡被取消番號,被全連人掩護的三名列兵卻九死一生地歸來。他們帶回一百零七名烈士的遺愿在這三個平均年齡十七歲的年輕人身上重建鋼七連。”
從第七穿插連到鋼七連,從2006年的《士兵突擊》到2021年的《長津湖》。
跨越十五年的伏筆回收,《長津湖》為“鋼七連宇宙”又補上了一角。
幕后打造這一切的編劇,叫蘭曉龍。
他是電影《長津湖》編劇,也是國民神劇《士兵突擊》和《我的團長我的團》(以下簡稱團長)編劇。
閉關五年,終于出山,我們又可以聊聊他了。
聊聊“中國編劇界的妖孽”。
蘭曉龍作品少而精,參與制作電視劇四部,都是軍人戲。
代表作《士兵》《團長》影壇封神,獲得一大堆你聽過沒聽過的獎項認可。
蘭曉龍的作品,流水的劇組,鐵打的張譯李晨。
段奕宏、張國強、邢佳棟……都是從蘭曉龍作品“出道”,堪稱中年男星黃埔軍校。
右二,蘭曉龍
看蘭曉龍作品,看的是那些身處大時代的邊緣個體群像。
他們總能發現生活的矛盾,再替他發出追問。
說人話:蘭曉龍從不歸納主旨思想,他只負責寫好劇本塑造角色,留下余地給觀眾思考。
如他所言:你會把所有問題解決了再去生活嗎?不會的。
過日子就是問題疊著問題,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面對這些問題。
具體聊蘭曉龍作品,繞不開《士兵突擊》和《我的團長我的團》。
兩部神劇幾乎原班人馬打造,風格迥然不同。
三聯生活周刊分別稱兩者為簡單主義和極端主義:
前者天真夢幻,后者深刻刺骨。
幾乎所有觀眾都是從《士兵突擊》開始認識蘭曉龍。
電視劇如寓言一般,認可簡單純粹,歌頌堅韌倔強。
這是顛撲不滅的永恒真理,也是遙不可及的成人童話,給人慰藉,稱為勵志神劇。
蘭曉龍說《士兵突擊》勵志劇是營銷的說法,軍事劇是類型的定義。
他寫的是人生劇。
他只是想要回答一個問題:
什么是自由?
劇中許三多新兵連結業被派到草原五班。
五班地處偏遠、人跡罕至,不管怎么表現,只能表現給羊糞蛋子看。
于是被放養的老兵油子自暴自棄,得過且過。
許三多卻依舊按照新兵連的規矩約束自己,傻乎乎接下了無用功的修路工作。
正當旁人精打細算對著“意義”討價還價,許三多則靠“無意義”找到內心歸屬。
如同推下巨石的西西弗斯,他用小小“勝利”,驗證光榮在于平淡,艱巨在于漫長。
縱覽全劇,許三多每一次成長都是心靈空間的擴展,找到責任和自由。
自由意味著即使沒人管你,他也會心無旁騖對自己負責。
不拋棄不放棄,“不拋棄”是對世界負責,“不放棄”是對自己負責。
許三多笨嘴拙舌,蘭曉龍安排他像繞口令般講出:
有意義的事就是好好活,好好活就是做有意義的事,做很多很多有意義的事。
《士兵突擊》之后,觀眾想看到一部“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的熱血神劇。
不料看到的卻是《我的團長我的團》這樣一部前無古人,后也可能不會有來者的抗日奇葩。
開播初期口碑撲街、收視慘淡,觀眾埋怨這劇晦澀難懂,云里霧里。
過了很久才被捧上神壇,豆瓣網友:說《團長》是中國版兄弟連,那是抬舉了兄弟連。
和《亮劍》并列,它應該是中國最好的戰爭劇之一。
起初反感,因為它拍的不是英雄,是一幫失了魂的孤魂野鬼,家國淪喪只想茍活的炮灰。
后來崇拜,因為它讓一幫卑鄙無恥的小人解決了一個問題:
什么是尊嚴?
主角孟煩了如同近代以來部分國人縮影,心地良善卻總怨天尤人。
他的炮灰團袍澤來自五湖四海,寡廉鮮恥、灰頭土臉,幾乎囊括國人劣根。
“團長”龍文章更像民族化身,智似半妖,喜好裝神弄鬼,招魂為職業。
他帶你看到大敵當前炮灰們仍有閑心歌舞,喃喃為民族診斷病灶:
死都不怕,就怕不安逸,命都不要,就要安逸。
為求安逸,所以丟了尊嚴,所以聽天由命、漫不經心,所以一敗涂地。
龍文章所做的是帶屏幕內外跪太久的炮灰們掙出一個人形,重新拾起尊嚴。
什么是問題,問題就是出錯了,錯了就是不對,不對就要改。
龍文章說:我想讓事情是它本來該有的那個樣子。
影視圈神壇擁擠,會講故事的編劇不少,拿英雄史詩做戲的大神比比皆是。
反其道而行之,用扶不上墻的爛泥微言大義,大概也就蘭曉龍獨一份。
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大神太多,讓他當個妖孽編劇就成。
最近一次看到蘭曉龍公開亮相是《長津湖》開機發布會。
他穿著扎眼的黃色外套站在犄角旮旯,大佬邊緣,格格不入。
看劇不看人,以軍旅題材編劇成名的蘭曉龍,理所應當是一個戎馬倥傯的硬漢。
看劇再看人,才發現原來是一個嬉皮笑臉身形瘦削,站沒站相坐沒坐相的“混混”。
部隊的說法,這個人太“地方”了。
1997年,24歲的蘭曉龍畢業于中央戲劇學院戲文系,還沒畢業就被戰友文工團看中。
得到消息,蘭曉龍樂了,老師也樂了,簡直如同一出人間荒誕劇。
讀書時,蘭曉龍是最賣力的劇本機器,也是最混不吝的校園刺頭,平時書包只揣兩樣東西:殺豬刀和莎士比亞戲劇集。
進入部隊,蘭曉龍自稱出了名的無組織無紀律,拍著桌子跟領導叫板“你小心點,我逆反心理很強”。
仗著軍隊文職閑散,如魏晉之士般恃才放曠,頭重腳輕嘴尖皮厚,日子過得浮皮潦草。
當年文工團劇務張譯回憶他“長得像鬼,嗓子像鬼,作息時間也像鬼的湖南邵陽鬼”。
不像善茬,避了三年,最后竟成了死黨。
恃才放曠的首要條件是才。
文工團急需劇本,蘭曉龍不得已拿出小說《士兵突擊》湊出來部話劇《愛爾納·突擊》。
話劇好評如潮,卻無法逆轉文工團被解散的命運。
幸好導演康洪雷被邀請看了最后一場演出,才有了電視劇《士兵突擊》。
34歲的蘭曉龍編劇電視劇火遍全國,勉強也算出道即巔峰。
《愛爾納·突擊》 B站可看,當時還叫蘭小龍
電視劇熱播,士兵突擊貼吧熱鬧,張譯是貼吧吧主,昵稱“士兵突擊”。
沒有熱搜的前互聯網時代明星還能在網上說人話,《士兵突擊》劇組常在網上吹水嘮家常。
蘭曉龍也不例外,因為IP地址中間有一段249,有了“249”的外號。
身份暴露,他開始放飛自我,讓人看到熱心網友249身上的矛盾和擰巴。
圖源:網絡
你說蘭曉龍作品開掛,給他冠上國寶級編劇稱號。
可他卻游離主流,挑導演、挑演員、挑觀眾。
受不了劇本被導演亂改,就像“被八個自相矛盾的腦袋拽去十六個方向”。
2009年的《生死線》,導演孔笙(《山海情》《瑯琊榜》導演)說這是他的最愛。
可對于觀眾來說,這套頂級班底還真拍不出蘭曉龍精髓。
你說蘭曉龍寫了各個“品種”的男人,直男、腐女難得在他的作品達成共識。
可所有跟他合作過的演員都抱怨被算計調侃。
張譯被他硬生生給忽悠瘸了,王寶強說讀劇本時想“殺”了編劇。
拍完《團長》,張國強牽頭成立“刺龍基金”,“刺龍”就是刺殺蘭曉龍。
基金會成立十多個年頭,資金不是很雄厚,但一直堅挺著。
你說他虐心,他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大筆一揮寫就《大概還會虐下去》。
你說他專注金句一百年,他擺手拒絕三連,說吹彩虹屁都是埋汰他。
然后又口嫌體正直地在訪談節目中用蹩腳的弗蘭口音云里霧里輸出金句。
他談陽剛之氣:
勇氣,智慧,自控,寬容,幽默,哪個都來得比所謂“陽剛”重要。中國男性國民最缺的,是心靈的健壯和強悍。
他談主旋律:
我把主旋律理解為“這個民族想了想”。這種反思也好,反省也好,我把這個叫做主旋律。而且這才是一個健康的從業態度,主旋律不應該僅僅是歌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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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曉龍,大概算是一個復雜而純粹,荒誕圓潤而邏輯自洽的家伙。
書卷氣和痞氣并存,編劇界難得的反派角色,一身不走尋常路的妖氣。
正是這股俗氣且曖昧的妖氣,讓他的劇本有人情味。
有了人情味,也就有了活生生的細節,也就能讓觀眾相信。
編劇史航評價:
有的編劇是自己不相信,讓別人相信。有些編劇是自己相信,但是沒法讓別人相信。
而蘭曉龍是自己相信,很多人又通過他相信一些東西。
躲在作品后面的他如人間妖孽,妖是智,孽是逆流激進。
這是行業狂飆猛進的時代,蘭曉龍作品卻在17年《好家伙》后突然消失。
他說行業烏煙瘴氣如義烏小商品市場。
“電視劇就像一個觀眾收到了兩百多個禮物盒子,但打開一看全都是左腳的襪子。”
有一撥人逐利,有一撥人踏踏實實該干嘛干嘛,他想做后一撥。
難得露面,也是在節目中跟局座梗著脖子“犟嘴”。
圖源:網絡
傳說他閉關悶頭創作,不甘拾人牙慧,靠軍裝里塞上豬肉來冒充祖先們的蒼涼和壯烈。
也有流言他江郎才盡,只好歸隱帶娃,宅家玩游戲找靈感。
直到前些天,時隔五年蘭曉龍新劇終于有了進展。
新劇叫《冬與獅》,《長津湖》的電視劇版,劇情大致相同,講的還是鋼七連的故事。
區別在于,電影終歸是導演的藝術,電視劇則更多體現編劇。
劉和平(《大明王朝1566》編劇)把關,康洪雷執導,頂流編劇夢幻聯動,有生之年康蘭“復婚”。
今年冬天下雪的日子開機,期待看到“段譯邢張”合體。
何為冬與獅?獅子是不屬于冬天的,但冬天的獅子依然是獅子。
云里霧里的文案依然是該死的直男浪漫,給人想入非非。
圖源:水印
這還不算完,夾在電影和新劇之間,蘭曉龍也不再在微博上繃著個二皮臉裝冷酷黨。
先是宣布《冬與獅》小說即將出版,把《團長》續集劇本廢稿放了出來。
而后又聲稱下一部“鋼七連宇宙”已經寫了18萬字大綱,繼續畫餅。
《冬與獅》小說
兜兜轉轉十五年,出走半生,歸來仍是七連。
大膽妖孽,多年過去還在用“不拋棄,不放棄”收割我的情懷。
還能怎么辦,一個愿打一個愿挨,我們知道蘭曉龍能夠把一個戲寫好。
如果影視圈少了這個妖孽,也怪沒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