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佩斯哭了。
自1998年,與央視打官司,離開春晚,被隱形“封殺”,專心話劇后,凡采訪露面必是鏗鏘決絕的姿態:
“他們隨便對我說‘No’,我也對他們說一次‘No’。”
“不是憤怒強權,而是憤怒每一個接受強權的人。”
難得一見,他柔軟了。
訪談《我的青銅時代》,陳佩斯憶起幼時戲臺上捕蝴蝶,下鄉插隊時人情溫厚,一些無關緊要的瑣碎往事,卻解答了他日后抉擇。
他回到城市,進入名利場。
主持人陳曉楠一句“您其實始終沒適應”,讓他落了淚。
他講某年與妻子住在西湖賓館,半夜聽到鳥啼,繃不住地哭起來,“不是因為有多傷心,而是因為太美了”。
陳曉楠好似溫水,把他冰似的殼煮化,而后冒出傾吐的泡。
冒泡的還有羅翔。
一貫的幽默調侃自如都失靈,面對陳曉楠,他坦言自己惶恐:“我怕我濫用這種影響力,我怕我駕馭不了這種影響力,我更怕我迷戀這種影響力”。
并直言“不配”。
承認自我偽善,辨析劣根性,羅翔被架上神壇,又從神走下席地而坐,與陳曉楠對視交談。
陳曉楠,當真奇女子也。
貢獻無數熱議話題,又從熱潮中隱身,現身于幕前,又藏于幕后,訪談如蚌中取珠,卻極少人知覺。
但由她,可見眾生相。
利刃
陳曉楠“彪悍”。
2001年9月11日,當恐怖分子劫持民航客機撞向世貿中心大樓,尚在家中的陳曉楠被緊急召回。
她沖向公司,走上演播臺,導播30秒倒計時,她先道歉“對不起我沒有化妝,請大家原諒”,而后沉著播報。
胡一虎與陳曉楠播報“9·11事件”
她深入戰地敢不穿防彈服。
2006年,黎以沖突爆發,敘利亞與黎巴嫩邊境5個陸路關口,4個被炸,陳曉楠一行以100美元價格說服司機,駛入黎巴嫩首都貝魯特。
線人聯系到一位真主黨政要。
陳曉楠出發前五分鐘才得知碰頭點,一路變換地址,最后來到轟炸區的廢樓,里外三層都是帶槍械的保安。
等待良久,這位極力隱匿行蹤的政要才露面。
他腰間別槍,問陳曉楠幾人害怕嗎,陳搖頭。
而穿防彈服會與受訪者產生隔閡,她便不穿。
人稱“戰地玫瑰”。
陳曉楠奔赴各地前線含伊朗、伊拉克等
“站得近,才看得遠。”
陳曉楠看世界,亦看中國。
鳳凰衛視旗下《鳳凰大視野》專做紀錄片,她參與選題策劃,亦深入剖析討論,做出了豆瓣評分9分+的《國之大器:當代中國兩彈一星事業》《滾滾紅塵——中國知青民間記憶之紅土地篇》。
陳曉楠有膽魄。
與團隊制作《非典十年祭》,當新冠病毒席卷全球,它再次被翻出審視刷屏,成為珍貴史料。
從首例到爆發,從恐慌到秩序,該片一一道來。
最“敢”的是最后一集《十年回響》(共五集)。
追蹤非典后遺癥患者生活,這群被遺忘的人,指出他們遭受的社會歧視,言明后續醫療成為個體重負。
沒有她不敢講。
同年主持《盜火者:中國教育改革調查》直戳社會痛點。
本科文章造假,學術道德敗壞。
超級中學崛起,教育資源傾斜。
學者錢理群更是毫不客氣道:
我們一些大學正在培養“精致的利己主義者”,他們高智商、世俗、老到、善于表演、懂得配合,更善于利用體制達到自己的目的,這種人一旦掌握權力,比一般的貪官污吏危害更大。
2021年,錢理群接受《十三邀》采訪,面對時代,他說他要做司馬遷——
記錄。
撼動人心的,是片中教授寫作的老師說:
在這個社會中很多人他們不會寫作,有很多人可能不會說出自己的聲音,但他們有很多需要幫助的地方。誰替他們來說話呢,你要替他們來說話。
替他們說話,以筆,以鏡頭。
他們來自我們,我們即他們。
尖刺
“我不關心全人類,我只關心具體的人。”
陳曉楠以節目《冷暖人生》關心具體的人,農民、小販、工人、俘虜、間諜、黑幫、妓女......任何以某種標準劃分至邊緣的人。
2019年,《我們與惡的距離》爆火,早在2007年,《冷暖人生》就有內地版“與惡”——《馬加爵身后》。
馬加爵連殺四名同學,罪不可恕,判以死刑。
其家人受媒體“追捕”,輿論人肉,集體搬家。
與電視劇別無二致。
下:《我們與惡的距離》兇手媽媽
馬加爵家人配得到安寧嗎?
陳曉楠提出疑問,卻并不作答,她手握一種勇氣:
不是做出判斷的勇氣,而是不做出判斷的勇氣。
今日稀缺。
陳曉楠沒有智識上的優越感。
面對性工作者,她問“不覺得自己委屈嗎”,對方道“不覺得,反而覺得很好,掙錢快,又好玩”,她詫異卻不鄙夷。
陳曉楠知道對方在日記中寫下“尊嚴”二字。
對談時,兩人被同一種情緒感染,被同一種希望鼓舞,她忍不住哽咽,忍不住共情,以鏡頭為記錄,與對方約定“新生”。
這一系列取名《灰姑娘》。
2008年汶川地震,陳曉楠趕赴災區。
專題第一期《陳堅的最后79小時》,名叫陳堅的26歲青年,在廢墟下堅持了三天三夜,他說懷孕的妻子還在等他,孩子不能沒有爸爸。
他樂觀堅韌,卻在被救出后因傷重離世。
后來,陳堅媽媽遇到陪伴兒子最后時刻的攝制組,他們坐在一起,分享關于陳堅的記憶。
記住才是永生。
《冷暖人生》的宗旨——
讓絕望者重生,讓哭泣者歡欣,讓徘徊者前行。
《老“同志”的一生》,寧國風從未做過壞事,卻因性取向一生凄苦,他最后一句話:“現在成了一個暖冬了,慢慢春天會來的”。
《文香嫂和跳海者》,文香嫂在海邊開一間小旅館,有一間房專為輕生者留著,她救回他們,并為他們煮一碗面:
“我一農村老大娘,我又沒文化,我有什么特異功能,我有什么絕招啊。我就是給他們煮碗熱湯面,陪他們哭一場。然后再給煮碗熱湯面,再哭一場。”
某次,陳曉楠和組里人吃飯,席間她許下豪言壯語:“如果可能的話,我們要用攝像機畫一張屬于我們這個年代的清明上河圖”。
這一畫便是十三年。
陳曉楠被《新周刊》評為“真實電視三女杰”之一。
陳曉楠和她的《冷暖人生》團隊
塵土
2017年,陳曉楠離開《冷暖人生》后,做出首檔節目《和陌生人說話》。
她少有忌諱,視野開闊,角度刁鉆。
一年播一季,三季均分9.3。
干的還是“畫清明上河圖”這件事,畫小人物,各有筆法以傳神。
PUA、幣圈、殺豬盤,從暗處走向明處,丁克族、酗酒者、殺馬特,乃至雇傭兵,都能翻曬于日光下。
然后,因技術原因下架調整。
再然后,回歸亦不失其本色。
陳曉楠外剛內柔。
十年前,她聽老“同志”講初戀,溫柔問“長得很英俊是嗎”;十年后,她聽大爺拿她比對新追的女友,笑著捂嘴:“您別老拿我比,我都好自卑了”。
她投入故事,與之共情,接受冒犯,化解尷尬。
并與時代共振。
對采訪,陳曉楠心懷敬畏。
她知道“受訪對象此刻信任你,但是不代表你有權利把它放在平臺上”,并向受訪者承諾“你說了你不想要的東西,我不會給你放進去”。
不預設立場,不添油加醋,不空造噱頭。
無斷言,無判詞,這是獨屬于她的高級。
時常覺得沮喪。
當新聞只剩反轉再反轉,早無耐心觀察復雜的內在肌理。
情緒煽動收割流量,憤怒與眼淚終成為無良媒體的肥料。
沒有調查,只有搬運。
為搏眼球,全靠編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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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奏飛起,人成猴戲。
肩扛大旗,滿地瓜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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媒體手握“一定”,少有媒體敢提“不一定”。
媒體有論斷,少有媒體有質疑。
立場比辨析重要,結論比事實先行。
不禁問,今時今日,還有調查記者嗎?
慶幸,我們還有嚴肅訪談。
它把人當人交由人來傾聽。
普通人,越平靜,越洶涌。
恒常生活中的詩意,升斗小民的生命力。
走過幾十個年頭,陳曉楠講“聽越多的跌宕起伏越無話可說”,可能把“聽”做好就已難得。
陳曉楠是一批新聞人的縮影,溫良而倔強,寬厚而勇莽。
她代表一種正在消逝的精神。
恰如與她合作多年的制片人兼老友季業所寫:
如果天空是黑暗的,那就摸黑生存;
如果發出聲音是危險的,那就保持沉默;
如果自覺無力發光,就蜷縮于墻角。
但不要習慣了黑暗就為黑暗辯護,
不要為自己的茍且而得意,
不要諷刺那些比自己更勇敢熱情的人們。
我們卑微如塵土,
但不可扭曲如蛆蟲。
作者 - 甜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