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見傾心》今天出分了。
4.5。
嗯,總算給之前被欺騙感情的飄出了口氣。
這劇也算是刷新內娛營銷底線了。
花絮氛圍感一流。
一看正片,完全是可以起訴詐騙的程度。
飄算明白了。
甭論播沒播,觀眾被選角勸退,大約才是2021國產影視最大詛咒。
前兩天剛開播的《斛珠夫人》。
主演定下楊冪陳偉霆,本以為外形上起碼能保證男帥女美。
實際呢?
這是原著中對男主的描寫:
車簾掀起,一人下車,旋即伸出一只勁瘦的手揀起珠子……秀窄丹鳳眼睛,右嘴角邊一道半寸長的舊刀痕輕輕上挑,在端方而溫和的一張臉上,畫成了一抹似是而非的笑。
這是劇里我們看到的臉:
不止網文IP,老牌經典也沒能幸免。
張愛玲的《第一爐香》。
她筆下的葛薇龍和喬琪喬:
平淡而美麗的小凸臉……眼睛長而媚,雙眼皮的深痕,直掃入鬢角里去。纖瘦的鼻子,肥圓的小嘴。
他比周吉婕還要沒血色,連嘴唇都是蒼白的,和石膏像一般。在那黑壓壓的眉毛與睫毛底下,眼睛像風吹過的早稻田,時而露出稻子下的水的青光……
我們看到的葛薇龍和喬琪喬:
劉慈欣的《三體》。
原著里的青年葉文潔:
青年的葉文潔身上有一種疏離,清冷和矛盾感。
預告片中的青年葉文潔:
當內娛選角,越來越多諸如此類,大型欺騙觀眾感情現場。
即便不少粉絲手握大道理等著杠——
演員外形,與原著相符程度,甚至選角本身,并不能完全影響一部作品好壞。
我們心里都清楚。
選角,還是作品最先觸達觀眾的一張“名片”。
鑒于今年翻車案例過多,飄和Sir深聊過一次: 到底什么是好的選角?
而,這次表哥的回答實在值得一看。
他說,絕對的法則或者套路,很遺憾,沒有。
但回顧漫長的影史,倒真有一些案例值得細品。
而它們往往是超越小聰明,甚至違背某種對商業和市場的“計算”,從而接近人性的靈光乍現。
立
如何通過一張臉,最快立住一個人物?
最本能、直接的維度——
像不像。
這三個字淺層描述的,即顏值色相皮囊。
但凡讀過名著的文字,那些在故事里刻骨銘心的人物必定會結合讀者的人生閱歷,或多或少呈現出一種霧里看花的形象。
演員,貼近則幸。
這是第一道門檻。
但關于這副“皮囊”的像不像,也并不簡單。
它畢竟不是描紅和3D建模,演員的呼吸、氣質也是隨之攪拌進去,又讓文字上的描寫變得微妙、多意。
最后往往幾個字,看似淺顯的描寫就會直搗靈魂。
如何達到“像不像”?
首先看類型。
許多人在《第一爐香》的熱搜里提到他,陳坤。
以及根據張恨水小說改編的《金粉世家》(2003年)。
這部劇選角直到今天都可謂經典。
不僅因為陳坤、董潔、劉亦菲,都在熒幕上貢獻了各自顏值的巔峰狀態。
更因為他們當時的皮相都與作品類型統一。
導演李大為是絕對的“唯美分子”,他認為《金粉世家》的成功就是要給人如夢似幻的美感,然后要眼睜睜地看著愛情童話的破碎才揪心,就像魯迅說的,悲劇就是要把有價值的東西毀掉。
所以,類型突出“愛情+悲劇”。
演員氣質突出的,則是“易碎感”。
金燕西要帥,玩世不恭,有貴氣但不霸道、油氣;
白秀珠要艷,嬌憨任性,同樣也是有貴氣卻不世俗、扭曲;
而悲劇的“導火索”冷清秋,抓到原著精髓更難。
如果熟悉文壇軼事的話,或許知道張恨水寫這部小說對標的是《紅樓夢》,甚至有人解讀三種對應關系:金燕西之賈寶玉、白秀珠之薛寶釵、冷清秋之林黛玉。
因此,導演特意要求飾演冷清秋的董潔,必須減重。
同時讓飾演白秀珠的劉亦菲保持“嬰兒肥”。
這才有前者白皙豐潤的千金派頭、后者有我見猶憐的脆弱。
選角,讓作品至少立住一半。
這場“三角戀”也有了賞心悅目的開頭,然后結合劇情和表演的深入,就能越琢磨越有味道,直到結尾感受到“當花瓣離開花朵,暗香殘留”的失魂詩意。
Sir知道會有人挑刺——
言情劇而已,不就是找幾個帥哥美女嗎?
的確,言情劇,或者說偶像劇,有著對高標準外形的執念。
但演員平時展現在熱搜和動圖里的帥和美。
放進不同作品,往往便會展現出割裂感。
比如這些——
還是那么美。
但你能記住這些臉背后的故事、角色嗎?
提問:兩張圖來自一部劇還是兩部劇?
好,再換一個類型舉例。
武俠。
按照羅伯特·麥基《故事》的理論,武俠劇的本質是英雄主題。
內核“邪不壓正”,英雄過關斬將,歷經磨難或者英雄涅槃重生,回歸人間,最終戰勝邪惡勢力,捍衛世間美好。
如果不是刻意去拍反英雄的顛覆題材(比如《鹿鼎記》),選角第一條就是要選能傳遞信念感的。
讓人信賴的演員,眉宇之間就要有一股“靠譜”的氣息。
所以金庸在世時評價過出演自己小說主角的扮演者,就一句“人狠話不多”。
一針見血。
他最滿意呂頌賢扮演的令狐沖,卻吐槽黃曉明演楊過,有些油頭粉面;
再比如他也比較認可吳啟華扮演的張無忌,只是年紀大了點。
呂頌賢和吳啟華。
有多帥嗎?
見仁見智。
公認的是,他們都通過一些喜聞樂見的作品鋪墊了人氣,讓人覺得有安全感,順理成章演大俠就會減少很多觀眾的心理障礙。
俠之大者——拼的“皮相”,實則群眾基礎。
最后,還有一個特殊的類型。
歷史劇。
歷史劇的本質大部分可以歸結為“經驗”。
在故事里驗證經驗的偉大或荒謬,照出人類野心與狼狽的一體兩面。
在《三體》中顯得有些突兀的于和偉。
卻能在歷史劇中游刃有余——
能演劉備,能演曹操。
演技固然是底子。
但有一點可能被忽略,沒人真見過劉備或者曹操。
觀眾腦中僅有泛化的性格圖譜。
劉備表面軟弱,里子“蔫壞”,野心不外露,以退為進;
曹操是梟雄,雄才大略,但高處不勝寒,疑心重,反而有點孤寡的寒氣。
以上印象,表情與肢體足夠支撐。
但怎么能演出一個讓你覺得真實存在的劉備/曹操?
于和偉的終極武器,眼神。
劉備多耷拉著眼睛,看地或者看人褲腰帶的地方,顯示謙卑;
而曹操則多瞇縫著眼,斜著看,睥睨群雄,有時候還輔助似笑非笑的嘴角。
人物便立住了。
尊重類型,將角色的精氣神拆分到眼神、嘴角、四肢,甚至發梢。
這對于當下被資本和流量裹挾的市場,更像“詛咒”:
我們可以通過服化道,通過濾鏡,讓演員逼近類型。
同時。
也讓我們的演員漸漸輕視“類型”。
置于越來越華麗的布景和特效中,他們似乎也越來越不懂:
看起來像。
不是真的像。
同類角色審美降維
破
琢磨類型,精準選角,還是安全牌。
藝高人膽大的導演往往會扔掉這張牌,重新洗,重建類型。
對名著的獨特洞察,讓他們敢于忘記“像不像”這個問題。
不破不立。
李安和許鞍華。
兩位導演的水平與地位,當然都屬于華語頂級。
可對于張愛玲的理解則大相徑庭。
《第一爐香》的口碑已塵埃落定,這里不再討論。
Sir也相信,許鞍華說選馬思純因為她有舊派好萊塢女明星的氣質,是真心的。
今天著重說說《色,戒》的選角。
許多毒飯可能不知道——
李安在劇本階段,對易先生的人選,擬定為大導演張藝謀。
奇怪嗎?
Sir并不訝異,小說中用“鼠相主貴”來形容易先生,那么若論隱忍的功力,第五代導演誰能抵得過“老謀子”。
Sir甚至有理由相信,李安看過這組照片:
香港雜志曾經拍過張藝謀的“裸照”,當時很多文藝分子驚呼神似作家三島由紀夫。
當然最后張藝謀婉拒,才有了資深社恐影帝梁朝偉的精彩表現。
李安目的明確:
先破除書粉主觀的文字想象,才能讓觀眾更好地進入自己的影像世界。
不信聯想這三人:
易先生、張藝謀、三島由紀夫,表面并無關聯。
可在特定瞬間,都能強烈傳遞出主觀欲念被壓抑的強信息。
然后是王佳芝。
湯唯入選,當初輿論反響不亞于今天馬思純和彭于晏。
名不見經傳的話劇女演員,接近三十門檻的大齡女青年……
為什么?
推薦人,話劇導演賴聲川,臺詞和入戲功力不用多說。
Sir認為更重要的是王佳芝與湯唯當時的狀態極度吻合,對于“破局”的強烈渴求,擺脫庸常生活,感受自我的存在。
尤其這個人物身上的“女性力量”,才是《色,戒》的靈魂。
《色,戒》題材非常大逆不道,李安本不愿意拍,又無法抗拒其吸引力,這是用女性性心理學對抗父系社會中神圣的對日抗戰,小小的一聲‘快走’,把幾千年父權結構的東西瞬間瓦解……
這樣的女性角色,往往在名著選角中都是難題。
除了李安的王佳芝,還有兩個著名的例子。
張藝謀的《紅高粱》。
選擇大學生鞏俐來出演“我奶奶”,并且從此定格謀女郎性格的底色:不服。
原著作家莫言最初是不滿意的,覺得當時的鞏俐偏瘦,柔弱。據說她的同學史可也在考慮名單中,或許她大麗花般的美更符合自己對“我奶奶”的描述。
張藝謀只用一場戲證明自己的選擇是對的。
鞏俐演出了一個弱女子彈簧般的生命反抗力:
被轎夫用隱喻般的性騷擾,在大紅轎子里顛來顛去,被葷色的小曲兒調戲,屈辱的淚水就在眼眶里打轉。
下一個鏡頭——
此時此刻,一把剪刀就被踩在紅繡鞋下。
另一個,則是反例。
《白鹿原》,張雨綺出演田小娥。
不得不說片中張雨綺奉獻過不少佳章,但整體方向錯了。
張雨綺擅長表現性感。
但她越是不遺余力地展現性魅力,越是強化田小娥身上淺薄的“蕩婦”標簽。
田小娥只是“蕩婦”?
至少不完全是——
她是白鹿原上的“詛咒”,既以性感擊碎了男權的虛偽,也因性感背后的虛無成為男權內部傾軋的犧牲品。
電影上映時,不少媒體和影迷也都在提另外一個演員的名字,余男。
余男同樣性感。
但她的性感,背后還包含著一層粗糲與固執。
以上例子我們能看出來——
越是經典,越是有潛臺詞,往往需要更深層的洞察,才能抓住那寥寥幾句背后的“故事”。
與此同時,選角需要的更多。
不僅要求導演洞察作品,洞察自己的表達。
還要洞察到演員皮相之下,真正蘊含的欲望。
所以——
最準確的選角,是選信號。
是扮演者與角色穿透紙背的“臭味相投”,TA們要的,幾乎一樣。
更開闊的“標準”
Sir心里的“選角”,沒有一套絕對好壞的標準,它往往需要時間和作品的驗證。
但我們同時也要警惕——
是對“選”這件事的輕視。
完全讓資本選。
讓流量選。
結果呢?
如果將名著視為IP,就意味著這些作品天然具有一定的觀眾緣甚至流量,這是客觀存在的,無論對出品方、制作方甚至創作者,有這點考慮倒無可厚非。
但如果只是把名著當IP,忽略了對故事的揣摩、對角色的理解,則最終很可能導向一塌糊涂的浪費。
當精選的權利讓渡出去,結果無疑失敗。
但如果只看那些好的,甚至驚艷的選角。
我們卻很難找到一條可以沿用的經驗。
兩個“奇葩案例”。
一個是1993年,劉鎮偉拖著王家衛《東邪西毒》的班底,拍出一個賀歲片讓投資老板回點本。
《射雕英雄傳之東成西就》,豆瓣評分8.7。
最近,微博上還流傳除了張曼玉、張學友之外的豪華陣容在臺灣綜藝節目上的“資料片”,不少網友直接打出“絕唱”字樣。
問題是,這部片有“選”嗎?
這部喜劇較之《東邪西毒》其實與原著貼得更緊,有歐陽鋒、王重陽、黃藥師、周伯通等等角色,梁家輝在節目中開玩笑說,在片中男的都變成女的,女的都變成男的。
按理說這樣的選角簡直是胡來,可為何成為喜劇經典,看一遍笑一遍,看兩遍笑一對。
又為什么?
原因主要有兩個,一方面劉鎮偉的“手藝”過硬。
喜劇的殼,武俠的底,與《東邪西毒》一脈相承。雖然是嘻嘻哈哈,但是故事內核還是跟“英雄主題”嚴絲合縫,江湖里本來毫不相干的一群人,各自安好,卻因為歐陽鋒的奪權篡位而以摧枯拉朽之勢擰在一起,最后不同性格、來歷的人還是加入了推翻歐陽鋒的行列。
另一方面,演員信念。
看著哥哥張國榮這樣可愛的人都暫時放棄風花雪月,參加戰斗,就很讓觀眾入戲。
江湖事,荒唐夢。
這些大明星壓得住性別站位,更有與金庸作品相承接的真性情。
是幸運,也是相互成全。
同樣,1992年周星馳的《鹿鼎記》,豆瓣8.2。
經典魔改+1。
王晶眼光毒辣。
看這段“笑話”,你會覺得這就是看著周星馳的樣子寫的:
陳近南:小寶,你知道,現在聰明的人大多數已經在清廷里當官了,所以,如果我天地會要同清廷對抗,就只能用一些蠢人了。對于那些蠢人,絕對不可以對他們說真話,只能用特殊形式來催眠他們,使他們覺得所做的事情都是對的……所以反清復明只不過是一句口號,跟阿彌陀佛其實是一樣的。
韋小寶眨眨眼:噢。
陳近南:清朝一直欺壓我漢人,搶走我們的銀兩和女人,所以我們要反清……
韋小寶:要反清就是因為他們搶了我們的錢和女人,是不是?復不復明不過是脫了褲子放屁,關人鳥事呀!行了,大家都是聰明人,了解!繼續說。
陳近南:總之呀,如果能做成功的話,就有無數的銀兩跟女人,你愿不愿意去呀?
韋小寶大喜:愿意!
也難怪金庸先生本尊最認可周星馳是韋小寶扮演第一人。
他們都是聰明人,都懂這部作品的精髓就是“反思”。
除此之外,其他選角也都堪稱經典。
吳孟達演海大富,抓住了“憨蠢”與“邪惡”的混雜;張敏演假太后,抓住了“妖后”的氣場。吳君如押的是韋春花的市井味,徐錦江押的是鰲拜的“蠻”,邱淑貞押的是建寧的“浪”……
個個在打蛇,專攻七寸。
又有哪一個選角像今天這樣只考慮排面與人氣,而不通盤考量,釘卯到位。
所以,什么是真正優秀的選角?
托爾斯泰的名言——
“失敗的選角千差萬別,而成功的選角則趨向本質的一致。”
何為本質的一致?
對具體的例子:
周星馳于金庸的韋小寶,是本質的一致。
湯唯于李安的王佳芝,是本質的一致;但湯唯于張愛玲的王佳芝,卻不一定。
這便是Sir所說的,“更開闊的標準”。
選角這項工作,綜合太多因素。
僅就這個動作來說——
它是影視業中的一個專項,是完備的影視工業的一環,有時也可以是創作者的一種直覺,演員某個側面的閃光,有時更摻雜著圈內各種人際關系,利害得失,潛規則,甚至有時只是一時興起的陰差陽錯……
這也是為什么。
許多時候,看似平平無奇的選角最終效果出奇地好。
而那些大制作,經過無數次精密的計算,重重的篩選,多方的考慮,結果卻引來群嘲。
問題出在哪?
Sir想起《模仿游戲》里的一幕。
卷福飾演的圖靈,被盟軍作為民間科學家召集,破譯德軍的密碼系統。
圖靈為此設計了一個超大型的破譯機器,設想是讓機器自動破譯所有密碼(類似今天電腦的初代原型)。
可有一個問題始終無法解決——
怎么讓一臺用銅線和鋼鐵制作出來的機器,去破譯人類設計的密碼呢?
經過無數運算、測試、再推翻,圖靈始終束手無策。
團隊累了。
決定去酒吧放松放松。
誰知,在一次同事和女生的搭訕中,圖靈找到靈感。
女同事聲稱,她監聽的德國長官每次發電報,開頭都是五個同樣的字母,她猜測這是他女友的名字。
圖靈不解——
德國軍隊不是規定,所有電報前五個字母必須是隨機的嗎?
此時。
同事隨口回答的一句話,讓“書呆子”圖靈大為震驚:
“愛情是盲目的。”
正是聽到這句話,圖靈才得到靈感,成功破譯密碼。
并最終成功讓“機器”,用人類的方式“思考”。
密碼背后的博弈。
選角背后的曖昧。
它們不都在反復證明這一件事——
人性,不可預測。
藝術,便難以計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