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登上熱搜。
在山東濟寧汶上縣開壽衣店的張某,伙同殯儀館火化工邵某、殯葬車司機雷某某,調包了自殺離世女主播“羅小貓貓子”的骨灰,賣給他人配對陰婚,賺取數萬元的利潤。
11月23日,3位犯罪嫌疑人已被警方刑事拘留。但張某妻子卻認為,圖財盜骨灰很常見,是因為同行競爭,才會被惡意爆料:
“女主播自殺后,就已經有同行惦記她的骨灰。”
這是什么產業鏈?殯葬行業門檻高嗎?從業者們具體在做哪些工作?
「最人物」找到了一些正在殯葬行業里工作的年輕女孩,將我們的疑惑拋向了她們。
23歲的入殮師顏非,接受采訪的前一天晚上,還在殯儀館值班,等待遺體接運。
提供生前規劃服務的90后碩士顧洋,一般會在社區向老人兒童科普死亡教育。
工作地點和工種不同,她們卻都說,“這是一份非常需要愛的工作。“
凌晨,南方某城殯儀館,燈亮如晝,徹夜未熄。
一位20多歲的男性逝者被緊急運來。剛結婚做上父親的他,在車禍中喪生,全身骨折得極為厲害,半張臉都掉了下來。
“臉部是最后要露出來的部分,絕不能馬虎”,獨自值夜班的顏非用極細的針腳將逝者臉部縫補起來,再輕輕涂上膚蠟,把補好的臉貼敷到縫合的地方。
最終,復原好這具遺體,花了顏非一整晚的時間。
遺憾又可惜。工作一年多來,她發現每天都有很多年輕的生命去世。
印在顏非記憶里的還有一位9歲的男童。據家人描述,小朋友生前樂觀愛笑,品學兼優,不幸在天臺意外墜落后,著地的后腦高度破碎。
“頭皮已經被擠壓崩開,又有韌性,技術難度大”,顏非只能先把破碎的后腦頭骨固定粘好,再一針一針穿過頭皮,耐心地縫合起來。
她努力縫合到最初的樣子,不然會愧疚,“畢竟這是他的最后一次了。”
電影《入殮師》
為逝者修復遺體,再將其送入棺中,是入殮師每天都要做的事。1998年出生的山東女孩顏非,因為日本電影《入殮師》,決心在高中畢業后報考殯葬專業。
影片中,過世婆婆的孫女因為入殮師給奶奶穿上了她喜歡的長筒襪,而高興不已;母親、女兒和孫女,會依次在去世的父親臉上留下唇印,表達思念。
這份常與逝者打交道的職業,看似冰冷,卻讓顏非從中讀出了人與人之間的溫暖情感。
她覺得,“很多人怕鬼,怕看見尸體,但逝者也只是別人家至親的人。”
電影《入殮師》
基于這層想法,顏非說服了怕鬼神精怪的父母,以過本科線20多分的成績,考入了長沙民政職業技術學院殯儀學院。
大一學殯葬化學、挽聯寫作,大二學遺體整容防腐、火化機技術,大三學消毒防疫常識…… 全國開設殯葬專業的大學僅有4所,圈子很小,各地業內幾乎都有認識的師哥師姐。
大一寒假,顏非開始實習,經過寒暑假和大三下半年的經驗積累,順利進入了現在的殯儀館工作。
顏非大學課表
低溫、遺體、死亡,殯儀館常被鬼故事傳得玄秘,但顏非和周圍同事們都是唯物主義者,覺得遇到的一些“靈異事件”用科學也完全能夠解釋。
為逝者上妝、更衣時,遺體有時會睜開眼,動了一下手指,她知道這是因為遺體冷凍后肌肉僵硬導致的正常現象,手下細致的工作依舊不停。
文學作品常用腐臭、陳舊、蒼老形容死亡的味道,這種意象夾雜著對未知的恐懼,是一種類似瘟疫的絕望,能輕易席卷、吞噬生者的意志。
顏非卻覺得,人從死亡開始就會自溶,這種味道或許用腐敗就能夠解釋,而她每天的工作正是與這種味道共存。
比起這個,她聞過的骨灰味道或許更貼近于死亡,“那是一種燒焦的骨味,很香。”
電影《入殮師》
工作日早七點到下午三點,顏非都會在館內登記入庫新到遺體,進行告別儀式前的化妝,并對特殊遺體進行整容防腐。每周一次通宵夜班,第二天七點鐘交班,周末雙休。
殯儀館工作人員按民政局標準拿工資。遺體美容師的年薪12萬左右,在顏非所在的新一線城市,這是一個徘徊在平均線上下的水平。
工作之余,她偶爾會乘坐公交去市里看話劇和舞劇,因為下班早,往往不緊不慢,時間剛剛好。
但這不意味著殯葬行業工作錢多事少,相反地,她們會因為職業病付出極大的代價。
顏非告訴「最人物」,入殮師給遺體注射的防腐液和醫學里用來固定標本的福爾馬林屬于同一種甲醛水溶液,只是濃度不同。
甲醛揮發性強,讓人慢性中毒,還在上學時,顏非就聽說過有師姐因此不孕不育,她所在的部門幾乎沒有人能經得住相關體檢的考驗。
電影《入殮師》
火化間里粉塵多,骨灰常被火化工吸入鼻腔最深處,或粘在耳后、指縫間。一天下來,口罩褶皺都會被粉末堆滿。有人甚至因此得塵肺。
還有人感染了心理疾病。顏非記得,有同事因為長時間從事殯葬工作,感覺生活中充滿悲傷,情緒崩潰,不得已轉行了。
“沒付出真心的人做不好這份工作的。”顏非說。
現在她所在的殯儀館內,留下來的都是熱愛這份事業的同事。甚至有工作人員在火化間“內卷”,比誰工作態度好、油耗少。
對于他們,這不僅僅是一份早晚打卡的工作,實際上是通過努力,為失去親人的人們減少遺憾。
為了杜絕盜骨灰配陰婚等不法行為,顏非所在的殯儀館每個工作間都無死角地安裝了監控,可供市民政局直接觀看。
科班出身的人在行業里是少數,殯葬行業門檻不高,在大多數地方,都是找不到工作的人才被安排到殯儀館來,因此總有一些工作人員文化水平和道德素質偏低。顏非介紹。
但她相信,更多年輕人踏進殯葬行業后,一定會讓行業亂象有所改善。
2015年,美國女殯葬工凱特琳道蒂在《煙霧彌漫你的眼》中寫,人們通常會盡可能讓死亡遠離自己。
比如,把尸體關在不銹鋼門后、平素避諱談論生死,以為只要隱藏臨終的真實性,就能成為第一代擁有不死之身的人。
現在在上海工作的90后新聞學碩士顧洋,亦有著類似的洞見。她覺得,大家常會從此岸看彼岸,即用當下的年紀去預判未來,卻從未換過視角,站在彼岸去看此岸。
“大家會說,我們要好好活著,卻沒有人會說我們要好好地赴死。但實際上,人們每一天都活在邁向死亡的路上。”
顧洋在科普生命教育
顧洋進入殯葬行業,完全出于機緣巧合。
2018年,她從韓國梨花女大讀完研究生回國,進入了一家教育互聯網企業,從此開始與KPI賽跑。
部門扛的業績、賣掉線上課程的總數嚴格細分到了個人,上班一踏進公司大門,就能看到數值在墻上不斷更新。
當時,顧洋每天最多的工作就是,在促銷活動來臨前,把商品價格從50元調整到20元,過兩天,再調回原價。
她漸漸發現時間被花費在了重復的事情上,自己亦不能通過工作為社會創造額外的價值,心覺無聊至極。
不久后,通過海投簡歷,顧洋誤打誤撞收到了現在就職的殯葬公司的邀約。入職后,她開始擔任生前規劃服務專員,負責遺囑預囑、安寧療護、臨終關懷、身后事規劃等業務的咨詢服務,大部分時間在向生者科普死亡。
因為自己的工作能真正幫助到他人,她感到了出于本心的喜悅。
顧洋,分享死亡教育的故事
這份工作有點像“死亡吹哨人”。
顧洋在各個社區和養老機構,跟爺爺奶奶們講述面對死亡前需要做哪些準備,又通過繪本的方式向小朋友科普死亡,再和成年人一起開文化沙龍,探索更深層的生死話題。
她的工作穿梭于生者與死者世界,要感受孤獨和囹圄,也要面對旁人的不解。
起先,父母知道她進入殯葬行業后特別反對:女兒辛苦讀到了碩士,就是為了做和亡者相關的工作嗎?
三年前剛入職時,大眾對殯葬行業的接受度也不高。她在參展的老年博覽會上給游客發傳單,對方知道她的職業后,覺得晦氣,當著面扔掉了傳單;社區里,一些爺爺奶奶看到她來科普死亡,就會起身離開。
但近兩年來,國內癌癥病發率變高,外加新冠肺炎疫情的影響,人們發現死亡其實離自己相當近,意識到殯葬行業從業者其實是在實質性地幫助大家面對痛苦,排斥的聲音就越來越小。
一位今年83歲的上海阿姨,之前就找到了顧洋,讓她幫助自己預定遺囑,又提前買了塊墓地,最近,她還在規劃一場生前告別會,提前模擬面對死亡的狀態。
顧洋覺得,這是非常超前的生死觀。
顧洋向老年人科普生死教育
墓園是讓她印象異常深刻的工作場景。
非清明、重陽等節日時,那里人不算多,平常時候只會有一兩個人。
一天下午,燦爛的陽光撒在墓園的樹葉上閃閃發光,顧洋看到,一名30多歲的男人,靜靜蹲坐在墓碑前,跟逝去的家人講話。
旁邊一名行人,拿著一束花,小心而溫柔地擦拭親人的墓碑。
畫面沉靜、雋永地讓人不敢出聲。
那一刻,她感受到了一種屬于永恒的感動。生者和亡者正處在同一個空間,生和死之間的隔閡被打破了,家人之間的愛跨越地域、時間限制,自然發生。
她也從這份工作中,獲得更平靜、從容的力量。
她覺得,人得一天天快樂地“去死”,這不是詛咒,而是假設生命是倒計時后,便能向死而生,感恩擁有的一切,不再把生命當作理所當然。
顧洋在墓園掃墓。墓主是陸幼青,2000年過世,在生命的最后,他從容地寫下了《死亡日記》,白巖松評,“生命是奇跡 ,不管在哪個階段,都有最美的風景”。
現在,顧洋在殯葬行業已經待到第四年,近期她意識到,人其實沒有辦法真正減輕他人失去至親的痛苦,殯葬從業者也不例外。
“這是一份需要愛和同理心的工作,但往往很多人把同情誤以為成了同理。”
那是一個白發人送黑發人的場面。一名40多歲的男性,上有老下有小,前一天晚上在家洗澡,血壓高,又喝了點酒,血一下子沖到腦門上,人就沒了,遺體被送到了殯儀館。
白發蒼蒼的老人,手上抱著一只大公雞趕到了兒子靈前(公雞在民俗里有為靈魂引路的意思),因為過度悲傷,像失了魂一樣,只是一個勁地詢問顧洋,兒子在哪?
她被老母親刺骨的悲傷擊中,極為同情,異常難過,想去安慰,又覺得無能為力,一時說不出話來。最后是她的同事幫忙接待了老人。
事后回想,顧洋懊惱自己沒能幫助上老人,頓悟到,同情是站在高處去悲憫他人,同理則是跟人站在同一個平面,去看見他人的悲傷。
顧洋工作照
冒昧對逝者家屬說“我理解您的悲傷”,倒不如用陪伴告訴他們“我看到了您的悲傷”。
正如影片《入殮師》里的臺詞,“入殮師就是讓已經冰冷的人重新煥發生機,給她永恒的美麗,這要有冷靜、準確、而且要懷著溫柔的情感。”
從業者假若不能自我隔斷,保持冷靜、準確的同理心的話,既照顧不好自己,也沒有辦法照顧好后面的人。
顧洋工作時常去的墓園,有一座墓的造型是一個破碎了的酒瓶,里面靜靜地睡著一位21歲的大男孩。
少年平時很愛喝酒,一天酩酊大醉后,被兩個朋友接回家放到床上,第二天早上就過世了。
家人給他的墓做成了破碎酒瓶的樣子。破碎在地上的不僅是酒瓶,還有父母的心。
就像這位年輕的逝者一樣,人們總會對自己的身體保持相對樂觀的態度,但很少人能無疾而終。
中國80%的人都在醫院過世。隨后,殯葬工作者會前往醫院太平間接運逝者遺體,到達殯儀館后,遺體被安放至冷凍間。接著是守靈、告別儀式和出殯。
醫院開具死亡證明后,遺體才能被火化。逝者家屬將骨灰放置殯儀館或墓園寄存,擇日安葬。
這便是一場完整的葬禮。
電影《入殮師》
幾千年前,孟子說,“養生者不足以當大事,惟送死可以當大事。”這份對喪禮的看重,延續至今。
2020年,中國殯葬行業的市場規模達到5000億元。其中,人均費用約為37375元。這個數值,甚至比2019年全年全國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還多近7000元。
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吳飛認為,古代的喪禮尤其能夠體現出敬的態度來,是一種“敬”和“愛”的情感結合。
在媒體采訪中,他引用了《禮記·檀弓》里的一個例子:如果父母去世了,兒女認為鬼魂仍然存在,是一種不智;但如果父母去世了,就真的認為父母不存在了,又是一種不仁。
“而喪禮能在智和仁之間找到一種平衡,所有的哀戚之情都是生前親情的延續。”
吳飛同時指出,現在的殯葬更像是把人的尸體當成垃圾在處理,少了愛敬之情和慎終追遠。沒有過多將傳統喪禮的價值理念納入其中。
行業內仍有從業者盜骨灰配陰婚就是一個例子。
羅小貓貓子生前照片
如今,中國殯葬行業仍以小作坊為主,散落在線上、線下的街頭園區,入行門檻普遍不高,也沒有向上的求學路徑。
顧洋介紹,全國僅有5所專業院校,每年畢業的學生總計不到1萬,但同時會有800萬人去世,專業人員儲備非常少。
她想繼續攻讀博士深造,但這些殯儀院校目前也都還是專科,可以說無處可讀。
由于這些現實因素,葬禮的環節開始變得不太值得推敲。似乎一些僅接受過短期喪儀禮培訓的人,就能掌控著人們在世間的最后一程。
有從業者告訴「最人物」,他見過有人在棺材里放蓮花作為陪葬品,卻說不出來為什么,只是因為大家都這么做。
因此,顧洋更賣力地奔走在各個社區,科普生死教育。
她不想看到人們不能主宰自己精彩的一生,只是任其潦草地被他人畫上句號。
顧洋向兒童科普死亡教育
顏非學會了珍惜當下,“千金難買我樂意”。工作途中,她在靈前聽到太多家屬說“如果……就好了”。
受到這種心情影響,她現在會把想做的事立刻做掉、想吃的東西立刻買回來,然后生老病死,一切順其自然。
她不太愿意隨便把這份工作介紹給想入行的朋友,因為“死亡是不能夠開玩笑的,如果沒有做好準備,我不會為任何一具遺體服務。”
顧洋因為看待死亡的視角發生變化,而更加從容。那種心態就像,知道自己的人生在做減法的時候,反而能珍惜擁有的一切,開始做加法。
她的腳一直有滑膜炎,治了一年多,也沒好全,走路稍微有點一瘸一拐的。朋友問她會因此難過嗎?
顧洋回答,自己已經能坦然接受生命給予的任何饋贈,比起生死,這些都是小事。
“死亡是終點,但人生的意義卻不會因此淹沒,死亡雖是宿命,但看待死亡的視角卻可以讓人獲得拯救。”她說。
電影《入殮師》
《煙霧彌漫你的眼》里女殯葬人的心聲,與這句話正好相同。
一天夜晚,曾在火葬場工作的凱特琳道蒂,一個人朝坎布里亞公墓走去。
夜間還有點霧,滿月在云中穿行,松樹發著光亮,十分幽靜。入口,一邊是墓碑,另一邊是一塊金屬牌,寫著“一個翱翔的靈魂,一顆平靜的心”。
凱特琳道蒂發現,墓地里并沒有可怕的鬼火與奇怪的蟋蟀,便靠著墓碑歇息,直到詭異的白霧消散,銀色的月旁,閃爍起繁星。
她感到,大家曾因為害怕設想出了很多鬼怪精靈,它們的存在都會破壞死亡的沉寂和完整性,但也許這就是人們的目的,因為還無法完全理解這片寂靜的含義。
體內熱血在沸騰,她恢復了體力,繼續向前走,腦海里浮現出無數個明天。
“是的,我的事業會因為我的死而中斷。我沒法選擇肉體死亡的方式,但我可以選擇死亡的心態。
不管我享年28歲還是93歲,我要心滿意足地死去,然后墜入虛無,讓我的原子化作籠罩樹林的濃霧。
死亡之寂也好,墓地之寂也罷,都不是懲罰,而是對美好生活的回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