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大家 (包括我在內) 已經很久沒看過國產新劇了吧?
前陣子,有部 (看上去) 奇奇怪怪的國產劇一直在勾引著我的注意力。時不時在犄角旮旯里碰見這部劇的“自來水”,評論安利區總會出現臺詞截圖無數。
嘗試著點開其中一張,我立刻被正中紅心——
《巴比倫》網評:“這劇的編劇,臺詞寫得有點東西”
一查,劇名《我的巴比倫戀人》。嗯,好像土土的。
第一集,講了個“莫名其妙”的故事: 女主 12 歲日記里的瑪麗蘇角色們紛紛成真(并且來現實世界找女主) ,完成一場“反穿書”之旅。
再看,咦,人物怎么越扎越深了???本以為只是反套路“沙雕劇”,卻逐漸顯出了獨特的女性視角與人文關懷……
以女主之口吐露社恐心聲:“我跟這個世界處不好。”
為了理解這部作品里“女性感”的來處,也為了了解背后的創作故事:這個匪夷所思的“紙片人”穿書故事,是如何(先日韓一步) 出現在中國原創劇市場的?
七門約到了《我的巴比倫戀人》總編劇 翦以玟。我們和她聊了聊編劇創作(順便聊了《一年一度喜劇大賽》) ,聊了聊女性的個體表達,與“愛”。
學生時期,很多人都在日記本里寫過以自己為主角的“瑪麗蘇”小說吧?
劇情結構大多是簡單直接的“ (古巴比倫) 霸道王子愛上我”,主角名字則取材自時下熱門男明星 (慕容杰倫、歐陽文山) ,再得寫個完美女性情敵 (九天龍女) ——明明哪哪兒都比自己好,但就是不討故事里的王子喜歡。
如果身邊有個好閨蜜,也許會把她也加入到故事之中。額外安排一個富可敵國的男二號,兩人一見鐘情二見生情三見沒你不行,每次都送人送錢送飛機送一切。
……
如果有一天,日記成真了呢?
這就是《我的巴比倫戀人》的開端。
12 歲的陳美如,和青梅好友姜蕙真共同撰寫了一部古巴比倫背景的瑪麗蘇小說。
小美如的語文功底一等一好,幼時的瑪麗蘇小說也寫得字字深情,句句走心。她還安排了故事里的兩位主角,情到濃時“共赴巫山”。
后來,這本“羞恥”的日記被二舅媽兼班主任發現,少女的美好幻想頃刻化作一生“噩夢”。
小美如被迫在全班同學面前大聲朗讀這本日記,二舅媽則毫不在意地擺出成人姿態,訓斥她作為小孩子家家,寫出這樣的“黃色小說”是不知廉恥。
一時間,她成了全城人眼中那個“寫黃色小說的女孩”;全校的小孩也都在嘲笑她的日記內容——“王子不愛美艷絕倫的九天龍女,只愛黯淡無光的陳美如……”
蒙受巨大打擊的美如,在成長過程中主動關上了情感的門。
長大成人后,好友姜蕙真依舊自由開放,熱情澎湃。而曾經內心充滿少女幻想的陳美如,卻選擇了把這本日記、把這些幻想統統塵封心底,甚至將之逐步演化成自身“性壓抑”的化身。
她逐漸恐懼社交,拒絕真誠,不談戀愛,不愿回鄉,不敢面對二舅媽,也放棄重拾自己對愛的熱望。
這時的陳美如是一名網絡信息監察員,負責篩查、管控全網黃色信息。從小天馬行空幻想著王子的女孩,長大后卻成了“鑒黃師”。
24 歲生日當天,閨蜜姜蕙真嘗試釋放這個女孩封閉已久的個人感情,為她籌辦了一場盛大隆重的生日派對。
派對上,陳美如被忽然出場的古巴比倫王子“窮追猛打”,一把扛走。幾天后她才得知,這個王子根本不是閨蜜找來的演員,而是日記的男主角——慕容杰倫。
隨著混血王子慕容杰倫的窮追猛打,富豪歐陽文山、公主九天龍女的相繼出場,陳美如不得不面對這一不可思議的超現實:被她視為心理陰影的羞恥日記,成真了。
從發心來看,這個故事簡直就是一場套著荒謬外殼的“自我救贖”之旅。
擁有如此奇異的設定,天馬行空的劇情走向,這部作品的最大觀感卻是:治愈。
沒錯,觀看的過程像是一場療愈。被荒謬的生活展開推著走,陳美如時刻進行著自我審視,質疑與重拾。治療一些隱瞞在心底已久的性壓抑與恐懼,對于建立健康親密關系日復一日的逃避與不信任,以及尋回為了緊跟社會化步伐而被拋之腦后的、只屬于自己的個性。
前幾集,觀眾們跟著陳美如一起感受瑪麗蘇“成真”的羞恥,窘迫與尷尬。看著看著卻漸漸發現,我們都需要這樣一個激烈的打破的機會。
許多女孩都和美如一樣,被之前的幾十年一點點地喂養成一個“愛無能”患者。如果沒有一個如此突破自我認知的、“用魔法打敗魔法”的時刻,那個看清并面對自我的時刻,或許一輩子都很難到來。
在最愿意用真心見世界的幼年期,許多人都經受過二舅媽式的“打壓”,這種打壓并未攜帶主觀惡意,卻對我們的成長生活造成彌足的傷害。幻想是有罪的——小時候的我們被粗暴地拔去了做夢的種子。此后幾十年,情緒都不再開花結果。
借由美如之口,便是:“真實的我 12 歲以后就不見了,我跟這個世界處不好。”
《我的巴比倫戀人》的創作,就是一個“自愈”的過程。整個團隊與觀眾之間相互袒露,交換善意,最終配對。
編劇翦以玟在采訪中提到:“這是一個真心換真心的,互相治愈的過程。這部作品稚嫩而真誠,但我們都愿意拿出全部的愛去對待。”
借著這部作品,編劇與觀眾都在用不同的方式,抒發自己的情緒,說服自己的恐懼,治療自己的創傷。
“我干什么要羞恥?我要繼續做夢,我幻想無罪。”重拾被磨滅的勇氣后,劇中的美如替所有曾被外界壓抑幻想的女孩大聲說。
“有人會覺得這一切不可思議嗎?如果有,那只是因為缺乏愛的信念。愛,能讓人簡單平凡,又輝煌燦爛。”
二十幾歲的豐沛靈魂,不是昏昏度日的生存工具,我們就該在熱愛中馳騁,追逐屬于自己的愛與自由。
在編劇的主觀意識里,《我的巴比倫戀人》并不是那么徹底的女性主義作品。但她的原型也許算是。
《巴比倫》緣起的火花,基于前期慘烈的“失敗”。初生牛犢不怕虎,最初編劇及其團隊想做的其實是一部國內前所未有的“性”喜劇,更加先鋒與超前,尺度遠遠大于現下版本,然而這部劇本在平臺、演員方處處碰壁。
唯一的收獲,是飾演男主角慕容杰倫的“妙人”鳳小岳的熱愛。
一部“反常規”的國產原創劇本,誕生過程究竟有多漫長?“在最初的一年,我們只得到了一個人的支持。那就是鳳小岳。”
于是,一場“ 以鳳小岳為轉移”的創作開始了。鳳小岳像一名混血王子,那我們的故事里必須有一個王子。王子從哪兒來?雜志,報紙,好像都不太合適……咦,日記怎么樣?從一位 12 歲少女的日記里來。
逐漸,最初的“性喜劇”變成了這部奇奇怪怪的“混血王子”反穿書記。
編劇翦以玟分享自己對鳳小岳的印象:看人是“狗狗眼”,非常專注,特別真誠
分享創作女主角陳美如的核心,編劇翦以玟開誠布公地表示:最初并未想過讓她背負女性表達的責任,只是“寫了一個倒霉蛋兒的故事”。
關于日記,關于女性主義,創作前期并不帶有這些明確目的性,得益于故事所保留的自我表達空間。其間的“女性主義”,是編劇在充足空間中自然、健康地流淌而出的。“意義先行會陷入死胡同。”翦以玟說。
聊到相較其他作品,《我的巴比倫戀人》的編劇“強存在感”,她感到這是“行業的羞恥與痛處”。
“為什么觀眾能感知到‘是編劇在表達’,或者表達是出自于文本的?因為《巴比倫》是一個被允許做個人表達的作品。”
“實際上,編劇本就應該是那個繪制圖紙的人。但現在的情況是,太多編劇被當作‘打字機’來使用,沒有任何個人表達的空間。只要是能正常說話寫字的人,都要插進來一番指手畫腳。”
她認為,大家對于這部作品的愛與善意,有很大一部分來源于看見不一樣的、“創新故事”的欣慰。在當下的國產劇市場,似乎只要出現一部人物邏輯正常,文字自帶個人魅力的作品的,便足以寬慰觀眾的內心。天下苦傻白甜久矣。
“大家有很多的善意和愛,有些觀眾的喜歡已經超過我的想象。但我們依然覺得需要冷靜地意識到,這并不是它最好的樣子。”
有趣的是,即使這部劇本身并未刻意強調“女性主義”。觀眾卻能在表演,在臺詞,在創作團隊的溝通相處中,感受到女性視角下的溫善力量與強大共情。
提到與女主演卜冠今之間的關系,翦以玟直言兩人的連接并不深刻于物理上的熟悉,而在于共情與坦誠,“小卜愛這個本子,愛到我倆到現在還是交心的朋友。但你說我們多熟,其實沒有,是因為她完全跟角色契合,她相信這個角色,所以才讓我們的關系很親近,很坦誠。”
聊到《一年一度喜劇大賽》那些出現在臺前的編劇,她感到天然好奇:像《這個殺手不大冷》《最后一課》這樣“演編配合如此精巧”的作品,是怎樣完成的?
無論是即興演員的旁逸斜出的創作風格,還是演員與編劇的全新共創模式,《喜劇大賽》的創作方式打破了傳統編劇的模式,也用成果為他們帶來了很大的沖擊。
她提到了自己作為編劇,合作演員的標準:“我非常清楚我的人物與故事應該長成什么樣——透明或不透明的,就只是這么大,這么高。”
“我必須提前知道演員是誰,我們要面試,要聽演員的聊天方式。見了你,我才知道你怎么樣最好看,比如你笑起來最可愛,你這個人聊天的時候有很多特質……我會根據你本身的特質、因為你跟角色相似而去選你,之后我再把你自身的特點寫進角色里。我覺得有點像定制,定制角色。如此一來,大家的默契度和信賴度都會更高。”
“但在國內,演員和編劇之間這種程度的溝通,95% 以上都是不存在的。”
“在此之前,中國編劇從未擁有過《喜劇大賽》那樣的尊重。”
這部作品里有一名特殊的女性角色。在日記里呼風喚雨、美艷絕倫、死心塌地唯愛混血王子一人的“主角情敵”,九天龍女。
究其根本,這是一個順應“符號”而生的女性角色。但在故事最后,她打破了所有符號,成為真正擁有自我意識的人。她依舊選擇去愛,但不再是陳美如賦予她的愛,而是屬于自己的“愛”。
劇中有一場戲,24 歲的陳美如與九天龍女獨處一室。她看著這個由 12 歲時的自己創造出來的假象情敵,像是在完成一場審視。對自我,也對社會。
她代表了 12 歲少女內心深處對自我的完美想象:美麗,強大,自信,敢愛。
也反映出一些自幼被種下的價值觀:在一名比自己更美麗、更強大、更值得艷羨的情敵的反襯下,才更顯示出“愛情”的價值。
但在陳美如自愿剖開自己后,九天龍女誕生背后的邏輯思路如此清晰——
“為了顯得我高貴一點點,特別一點點,竟然把你變成我的情敵了。好像這樣,我就可以無視世界的規則了。”
“九天龍女,你才是我在惡俗想象中最想成為的那個人。”
《我的巴比倫戀人》開播時,飾演陳美如的卜冠今發了一條微博:
“這是一個探討‘愛’的故事。愛的意義,愛對人類的重要性,一個在世間生存艱辛,自認一定程度掌握文明社會生存規則的,‘愛無能’的人,在經歷一系列荒誕又離譜的故事之后,被愛療愈,重獲新生的故事。”
編劇翦以玟則說:“我想寫的從來不是愛情,是愛。”有些時候,我們需要的是“愛”,而不是“愛情”,前者是沒有形式的區分與規定的。
對“愛”的呼吁與眷戀,讓這個故事始終籠罩著一股坦蕩蕩的人文關懷。
莫泊桑說:“我們所愛的,常常不是一個人,而是‘愛’本身。那天晚上,月亮才是你真正的情人。”
實際上,選擇“去愛”常常比愛情本身更重要。愛或許是自私的,或許是矛盾的。但無論如何,去愛是好的。
我們習慣了豎起防備的心墻,行色匆匆地路過所有人。太“奇怪”的人容易遭遇異待與舍棄,太直白的人也不一定能接收到正面的反饋。一次次被修正后,很難再接受真心實意的不同的表達。相反的是一面期待不同,一面走向中庸,伺機而動的中庸,隨風飄蕩的中庸。
然而,我們的生長只真正與我們自己有關。
《我的巴比倫戀人》底色里的善意是極其充沛的。演編導的多方努力,讓這部中式溫暖喜劇荒誕卻自成一派,超前又接地氣。
早期,她們對于作品的呈現方式同樣有著諸多猶豫。恐懼于前幾集過于喧鬧趕客,讓大多觀眾無法堅持看到故事“內核”,只幾眼就下最終判決。但同時,她們又極度渴望堅持自己的表達節奏。中和權衡之下,她們得到了“從未想過的”,滿懷善意的回饋。
作品完播至今,翦以玟在收到的所有評價里,印象最深的就是某條豆瓣短評——“喜劇的外殼,雷劇的噱頭,悲劇的內核。輕巧實現的密集幽默,細思極痛的成人挽歌。女性與羞恥感的抗爭,天真對壓抑的互搏,以及都市男女尋找治愈的突破口。”
只要用真心對待觀眾,觀眾其實什么都能看到。作為編劇,翦以玟從這些陌生而遙遠的文字反饋中,反向攝取了無與倫比的“愛”。
豆瓣高贊走心短評
渴望體驗愛,探究愛,感知愛——怎么會有錯呢?
在這場聊天中,她將 (以我為代表的) 當代女性面對“愛”時的通用消極狀態稱作“雷達關閉了”。因為習慣于不嘗試,不伸手,不表達愛,所以自己的愛的雷達被關閉了。關上后,便心安理得地習慣了不去嘗試。當然,也不會被傷害。
而她的下一部作品,講的故事正相反:一個身體有缺陷的女孩子,勇敢追愛。
聽上去似乎很“苦”,卻依舊是笑笑鬧鬧的喜劇。“這就是我喜歡的人物,我欣賞的狀態——這是一個對于世界,對于生活,對于生命,對于愛都無比樂觀的女孩。這樣的人物的生命是有光的。”這樣對于“愛”的光,或許就是她希望傳達給世界,給每一個女孩的東西。
采訪末尾,她對我說:
希望看了我的下一部作品,至少你能夠打開雷達,去愛。
你看了《我的巴比倫戀人》嗎?
記得來評論區留下你的“影評”哦
作者:杜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