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們
采訪間人很多。悠然坐在主位的涂們言笑晏晏,煙不離手。云霧影影綽綽間,每個人的愉悅心情都透著亮。
仿佛走進一個好客的蒙古包,或者闖入草原上的篝火聚會。
斷斷續續地談著天,時間卻失去了焦慮的屬性。最散亂的一次采訪,反而最能感受涂們的隨和、親切以及幽默。
等到“流水宴席”走向尾聲,動身離場,突然看到涂們站起身,“哎,這東西扔出去吧?”作勢就要往窗邊走。
哎,虧得錄音筆忘帶走,不然哪有機會再聽一遍他的玩笑?
《老獸》劇照
混 蛋
涂們這幾年最火的作品是《老獸》(2017)。他在里頭演老楊,一個混蛋。
妻子(郝巧玲飾)癱瘓,無所事事的他疏于照看。見到老友盧布森(阿拉騰烏拉飾)后,他執意要請對方喝酒吃飯,還要去洗浴中心享受,一夜未歸。
那晚妻子獨自在家出了事,給他打電話,拒接,很晚才被送進醫院。子女們焦急籌錢給她動手術,結果失聯的老楊一回來,就把救命錢給偷了,氣得幾個后生要把這“慣犯”五花大綁。
確實混蛋。
被制片人打趣“本色出演”的涂們,在電影里窩著一團心火。
老楊破產多年,過往輝煌像是個戳心的尖刺。他在賭桌上消磨時光,還在洗浴中心“包”了一位小姐莉莉(王子子飾)。這是他在無趣人間尚且能找到的一些刺激事體,治標不治本也無所謂,反正自己好歹吊了幾分血色。
捉襟見肘了,也不好找各自陷在家庭困境中的孩子要錢,但碰上處境不佳的盧布森,大頭還是要充。把電動車押在洗浴中心的他若無其事,“誰知道那個地方不能刷卡?”
自此,拆東墻補西墻的伎倆開始搬演。盧布森要他看管的駱駝,先牽到孫子面前溜一圈,轉手賣了。贖回電動車,給孫子買了變形金剛,他又拎著大衣、牛肉去見莉莉。盧布森要回來了,他就用偷來的手術錢,買上一頭人家本來希望用駱駝去換的奶牛。
面對感恩戴德的盧布森,老楊說,當年兒子結婚,沒錢,也是你賣了兩匹馬才湊夠了彩禮。他拍著奶牛的背脊,“這些年我一直記著,今天也算給你報恩了。”
從這一刻起,看似與家庭情感淡薄的混蛋有了極為深情的牽連。
英雄行為未必總有人珍視與正視。在一個不好談對等交易的家庭里,兒子怪怨父親不公、寡情,父親則一聲不吭地替他還那古舊的人情債,用當下力所能及的權宜手法。
涂們演得沉重,甚至致郁。而在被唾罵與被嘆息之間,老楊這個角色破開了北方男人某類群像下的忠義與倔強,孤獨與悲哀。
這次能在《老獸》中挑大梁,恰巧因為導演周子陽看了他主演的《告別》(2015),爾后才被制片人趙晏明與導演德格娜牽了線。
那年,塞夫與麥麗絲之女德格娜執導《告別》,主角以父親為原型,找來的演員正是塞夫生前的好友涂們。在故事一開始,這個同樣處不好家庭關系的男人就時不時地犯渾。
一如老楊,深情下沉,疏離浮起,寧肯被指指點點也不要流露幾分溫存。
至于涂們,被挖出了多面演藝生涯的另一種可能。原來一些展現出更多污點的角色,未必沒有正面人物對心底的那種沖擊力。
混蛋也演得極好的涂們,得到了金馬影展的提名。
《呼倫貝爾城》劇照
導 演
成為金馬影帝那一晚,涂們是真累,在頒獎禮上直接睡過去了。
這會兒涂們笑著指了指制片人那邊,“那都是跟他們通話通的,我說回來第二天一定要拍。”因為第二天會有全年唯一一場暴風雪,不拍的話就錯過了。鼓風機可沒這么好的效果。
那時要拍的正是《呼倫貝爾城》,一部展現鄂溫克族“亡存絕續”的電影。頭一回當導演的涂們,要拍這個從小就聽老人家講述的本族故事。
索倫部鄂溫克人英勇善戰,早被稱為“戰斗民族”,但到了清朝末年,壯年男子快打沒了,只剩下老人、小孩和婦女。當種族延續成為擺在眼前的重大問題,一群婦女毅然決定前往戰區,史料上記載為“取孩子”。
“誰干過這種事兒?一堆婦女過去,走個小半年兒,再一路生著孩子回來。沒人干過。這是一個壯舉,一個人類的、一個女性的壯舉。”
這個壯舉居然成了!“大部分孩子被帶回來了,一路上還帶回來戰爭孤兒。”《呼倫貝爾城》里就有一個被喚作“藍眼珠子”的小孩,被大家毫無芥蒂地領了回去。
涂們說,“我們鄂溫克人當中,現在都有一些眼睛藍的、頭發卷的,還有黃毛……這就是民族融合嘛。而且從鄂溫克人的胸懷來說,戰爭孤兒肯定不殺,跟孩子沒有敵我關系。”
《呼倫貝爾城》劇照
雖然史料上只有寥寥幾字,但在民間,這段傳奇有過幾個豐富的版本。
搬上大銀幕是第一次。“這個故事我得講,對吧?”
既然要拍,那也沒有什么需要瞻前顧后的。制片人趙晏明評論涂們“是一個非常放松的人”。“我覺得他那一代的電影人,可能對電影都有一種游刃有余的態度在里面,無論是表演還是做導演。”
涂們說,“為什么演員在做導演的時候就成了隔行如隔山了呢?這座山是同一座山呢,怎么會是隔行了呢?”
而且,“合作過的導演,都是你的良師益友。”吳子牛、塞夫、麥麗絲、馮小寧等等名字被他一念,與第五代導演相關的許多往事就煙一樣騰出來。
當導演的念頭一旦扎根,事情就如水入渠般推下去。2016年完成劇本,籌備資金,還找來十幾年沒接戲的薩仁高娃出山助陣。2017年電影開拍,在等一場雪來的時候,涂們到臺灣捧了個金馬影帝的榮耀,歸來后,雪下得正好。
2018年制作完成,曾在2019年上海國際電影節上亮相的《呼倫貝爾城》也公映了。
拿了電影頻道傳媒大獎最受傳媒關注新人導演獎的涂們,在完成這個摻雜了自己“民族使命感”的作品后,即將要去拍攝一部商業類型片《極惡不赦》。
不用問他是否擔心出現什么問題,不然他只會橫眉一豎,“沒有問題,那還叫拍電影?!”
《呼倫貝爾城》劇照
英 雄
要是問涂們,身為鄂溫克人最自豪的是什么,他會豪氣萬丈地說,“‘戰斗民族’啊,四個字兒不就完了嗎?”
涂們從小就聽說“我們都是英雄后代”,那時會覺得“老爺子們癡人說夢”,可從此,“幼小的心靈就埋下了一顆好奇、探究的種子”。
長大了他才知道索倫部鄂溫克人的了不起。1734年,雍正年間,以額爾古納河為界,呼倫貝爾城建立,守衛《尼布楚條約》劃定的北部邊疆。
自此以來,“索倫部鄂溫克人從呼倫貝爾城出征61次,青海湖畔,天山腳下,日喀則,西藏,然后是云南……我們有個大英雄(海蘭察),乾隆朝被稱為‘武臣之冠’。”
身為“英雄之后”的涂們說,“男孩子都應該崇尚英雄。”
在第一部電影《成吉思汗》(1985)里,他就演了一位將軍。
之后,他成了《陰陽界》(1988)的飛虎隊隊長許大頭,《朱元璋》(2004)的猛將脫脫帖木兒,《貞觀長歌》(2005)的頡利可汗,《王昭君》(2007)的呼韓邪大單于,《兵圣》(2008)的吳王闔閭……
一步步的“加官進爵”,讓涂們駕馭得了越來越有權重的英雄角色。光是成吉思汗,就演了兩次,從《一代天驕成吉思汗》(1998)到《止殺令》(2013)。
而在武俠江湖里,他是《笑傲江湖》(2001)里的嵩山派掌門左冷禪,是《倚天屠龍記》(2009)里的汝陽王,同樣有蓋世的氣度。
做慣英雄了,演一些存在爭議的人物,也自帶霸氣。《嘎達梅林》(2002)里的王爺,《大唐游俠傳》里的安祿山等等角色,便是如此。
英雄當配駿馬。
頗有“馬背上的情結”的涂們,小小年紀就上了馬背。
什么時候開始騎馬,確切的記憶尋不到了。只記得“小的時候,我們有一個游戲,就追著牛犢去騎它。那你要是在牛犢背上能堅持一分鐘,騎馬不是問題。牛多難騎呀,平平的,那馬還有個腰。”
即便有腰,從馬上摔下來也是家常便飯。
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拍《悲情布魯克》(1995)時。涂們從沙發上起身,彎腰,頭一埋,示范著說,“騎馬奔跑過來,過河,‘轟’,扎進去,馬失前蹄,我摟著馬脖子,屁股在外面,它一起來,我隨勢起來,屁股是干的,頭濕,腿也濕。”
一屋子的人都聽樂了。
突然想起《告別》,涂們飾演的老先生在年少時,誰都不敢騎的牛犢,就他敢騎。母親(烏吉穆飾)說起幾十年前的往事,一臉驕傲,“那么小的個娃娃,誰都知道,可出名了。”
又一幕,老先生睡下了,轉輾反側地坐起來,開了臺燈,在桌子上摸索一個馬的玩具,把玩片刻,悵然放下。
英雄無淚,但又哪里需要淚呢?
《告別》劇照
宅 男
回想這些年拍戲的經歷,涂們說,“以前所有的王公貴族都來找你,你演《告別》之后,所有的癌癥患者都來找你,你演了《老獸》,所有的老混蛋都來找你……”
說到底,有影響力的作品一出,就會有人往同一個方向去找。“這省事兒啊,電影圈嘛,就給你貼上標簽。”
但即便有標簽,也沒有要撕掉的必要。“讓它去存在吧。演某種類型又有什么不好?每個演員都希望戲路會寬廣一些,但現實是每一個人戲路的寬窄都不同嘛。”
演員挑戲要看四要素,“本子,票子,班子,日子”,即劇本,資金,班底,周期。有能打動自己的角色,自然有出演的可能性,對此,涂們還非常俏皮地補充說,“太離譜了人家不會找你,比如說小鮮肉不會找你是吧?”
采訪中途有記者要跟他合照,說要開美顏相機,他立馬開起玩笑,“別,人家以為我是小鮮肉呢。我是一個糙男嘛,油膩男。”
自嘲起來的涂們,擋也擋不住。看著談起跳舞的女記者腿長,他會說,“那也太高了,誰給你配舞啊?舞伴呢?都我這么高。”“唬”得人家也笑著回應,“所以失業了。”
到底是個隨和的人,隨和到自己身上,多多少少也會對外界的負面情緒免疫。
做演員本就難免碰上評點,首次當導演恐怕也少不了議論。涂們通透得很,“當媳婦兒嘛,那婆婆還不能挑你幾句?”
以前涂們說過,哪一天不拍戲了,那就“悠哉去”。這會兒他朗然補充道,“我最高理想就是吃喝玩樂。你別誤讀啊,吃要吃得健康,玩要玩得開心,開懷大樂。”
一旁來“串場”的薩仁高娃忍不住打岔:“他是個宅男!”
被“治住”的涂們嘟噥:“對。我想一下總還可以吧?”又補上一嘴,“我們倆要去日本。”
薩仁高娃樂了,“他準備騎著馬帶我到草原深處。”
涂們就坐在那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