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匹馬如果老了?還可以飛奔嗎?
「不多。但我見過。」
涂們:老獸落淚時
采訪、撰文:呂彥妮
1.
馬即使被蒙著眼睛跑,跑到懸崖邊上時,會自己站住——這是馬的自救,本能。
第一次上馬,涂們6歲,是被鄰居的大哥抱上去的,大哥牽著馬,他在馬背上一顛一顛的,不害怕,「那時候淘(氣)。」
危險當然無時無刻不存在著,「騎馬就是會摔,不摔哪能叫騎呢?家常便飯。」摔了,馬嚼子和馬籠頭也一直要抓在手里不能松。摔完了馬上起來檢查馬鞍,再重新上馬。
每一匹馬都有自己的性子,有天生的,也有后天和主人磨合的因素。「沒有馬被馴服這一說,只能說人和馬彼此協調。」
1998年涂們出演電影《一代天驕成吉思汗》
2013年涂們又在電影《止殺令》中出演成吉思汗一個角色。
細數起來,涂們與「成吉思汗」一共結緣了三次,除了上面這兩次直接扮演「成吉思汗」之外,其實早在他在讀大三時,就出演了電影《成吉思汗》中的一位將軍。也是因為從這個角色開始,涂們正式踏入影視圈。
涂們拍過不少騎馬的戲——《一代天驕成吉思汗》、《悲情布魯克》、《止殺令》……馬都是他自己挑的。
他專喜歡那些「一般人上不去的馬」,「8歲左右的馬,跑得要快,要精神,要烈。」馬頭要一直是仰著的,不耷拉頭,一眼就能從馬群中看出來的桀驁不馴。馬的眼睛也會透露性格,有一些馬,天生容易受驚——「驚眼」——會對聲音或者障礙敏感,「很小的柵欄它也躲閃,有坑它也突然拐彎。」這樣的馬,涂們不挑,他要膽大的。還會看馬嚼口和馬的四肢,四肢受沒受過傷,嚼口是軟還是硬,「上馬騎一圈跑一跑就知道了。」嚼口硬的不好控制,腿受傷的,會增大騎駕時的危險。
駕馭烈馬要迅速,上馬時不能磨蹭,腳在馬蹬子上踩一下就應該上去,多踩幾下,馬就躲開你了。
涂們主演電影《悲情布魯克》劇照
「駕馭烈馬要迅速,上馬時不能磨蹭,腳在馬蹬子上踩一下就應該上去,多踩幾下,馬就躲開你了。」
涂們的話非常不多,都是短句,沒有長篇大論,唯說起馬的時候,話會多一些。
進屋他就開了窗,白色的紗簾在窗縫邊飄展,蕩來蕩去,身處30層高樓的北京半空,因為他說起家鄉內蒙古,就憑空有了草香。
初見他的人難免生畏。他手掌粗厚,神情嚴肅,話語寥寥,一個問答間,最多兩三個短句就收音,罕有目光交流,雙眉像兩座山,狂藹,如沉默的烈馬。
「頭一天會怕我吧,第二天就不怕了。」
為什么?
「本人表里不一。」他習慣了別人的「怕」或「不怕」,這些都不是重點。
草原的人就是話少。他說,牧人彼此見面問的最多的話就是:「身體好嗎?草場好嗎?」完了。很多片子里呈現出來的過分熱情,都是罕見。「話少,但是沒有廢話。」
茫茫草原,聽天聽地。天地定也不定,時年流轉,有時候氣象好,有時候不好,不好就是災,災,草原人也認,絕不委屈,也不抱怨,不罵天。「萬物有靈,最高神,長生天。」
和他說起曾和家人一同開車去內蒙古,我心里一個小小的心念也終于完成,就是去看看額爾古納河,因為看過一部與此有關的小說……
「遲子建。」涂們諳悠悠接口說出作家的名字,然后便是書名,「《額爾古納河右岸》。」沒錯!我顯出一種遇獲之音的喜,他面色不移,且就此打住,空氣一時間凝滯。幾秒鐘之后他才再說,去讀讀烏熱爾圖。「《琥珀色的篝火》,《一個獵人的懇求》,《七岔犄角的公鹿》,連續三篇,三次得到全國短篇小說一等獎,80年代初。」
好的,他是寫什么的?
「和遲子建描寫的那個群落是一樣的。他就是鄂溫克族,知青,獵人,工人,后來是他們鄉的領導。真誠真實。」
您寫東西嗎?
「不敢寫。不知道寫什么。作家是一個崇高的職業。」
2.
電影《悲情布魯克》是1995年拍的,涂們在里面飾演一個痞氣的草原漢子,那一年他35歲,導演塞夫42歲。電影里有一場馬從懸崖上摔下來的戲,那天,那場戲,涂們沒去現場,一來那天不是他的戲,二來,他不想看這樣的場面,不管真的還是假的。
整整20年后,塞夫因病去世。
又過了10年,塞夫的女兒——蒙古族青年女導演德格娜將父親與自己的故事拍成了電影《告別》,請涂們參演,演塞夫,演自己的老友。
涂們答應出演,決定做得非常快,當時惘然,開始往下推進了才意識到,「是一個災難。」
在電影《告別》中涂們參演演自己的老友塞夫
為《告別》,涂們刮了頭,連眉毛也剃掉,一切都按照當時他眼見到的塞夫的樣子來。塞夫從醫院化療過一個療程之后,涂們去家里看望過他,「聊了聊當時一些不痛不癢的事」,走時塞夫送他到門口,他說「你不用送了」,塞夫就站在門口說:「病好了,我們再喝。」
那就是最后一次見面,最后一句話。
還是惘然。
那么熟知的良師益友,去扮演他,照著他的舉止、語氣,腦子里全是他,但他已經不在了。涂們難以平靜。
電影里有一場戲,老導演回去單位找同事敘舊,在黑黑的放映室里,他們翻出老膠片,卡進放映機,膠片嘎嘎吱吱轉動著,投影上映射出的畫面便是《悲情布魯克》,而且就是那一場,駿馬飛奔摔跌落崖。
像獨自駕馬在天地之間跑了一個巨大的圈,山川河流盡數閱過,回到起始,而那個起始,已然不是一個樣子了。
我實言相告,好幾次點開《告別》,卻始終未有勇氣看到最后的結尾,最多看到女兒和父親遺棄開車去郊外樹林里放生小鳥,就逃也似地關掉了,就希望一切停在那里,讓他活著。
電影《告別》劇照
「很可惜,后面的戲你沒看。」
后面發生了什么?
「就是該發生的。」
……
「你是記者,你應該理智一些。觀眾可以站起來就走了,但你是工作啊,你得看完。」
涂們言者諄諄。
以上種種,都是《老獸》及那一尊金馬影帝獎杯之前發生在涂們身上的事。
涂們憑借電影《老獸》榮獲第54屆臺北金馬影展最佳男主角
《老獸》之后,他自己也做了導演,拍電影。講的是清末發生在呼倫貝爾——他的家鄉——的一段感人的故事。歷史上,關于這段舊事,都是只言片語的口口相傳。多年前曾有人把它改編成一個歌舞劇,現下涂們再從中抽出一條故事線,展開成了一部電影。
可供作為參考的類型片也沒有,翻遍歷史也找不到一個相似的故事,因為是一個傳說。開拍之后,涂們仔細數過,不算車隊和制作供給,僅僅跟組的馬匹,就有40多騎。「氣氛宏大。」
他是為故事里真實生命的力量所打動,于是動手,于是「上馬」。
「您想當英雄嗎?」我問他。
「是,我們每個人都有可能是英雄。這有什么懷疑的?沒什么可懷疑的。」
涂們17歲就知道了,自己是英雄。那一年夏天,在伊敏河,他救過一個人,一個大人。當時大家都在河里玩耍,河邊還有老人和婦女在洗東西,突然看到河中間漂過來一個人,「突然腦袋出來,突然腦袋下去,一出來,在那嗆著水喊,『我不行了,救命!』」河岸很高,涂們直接跳下去了,一個同學的父親是軍人,站在岸邊大聲喊著指揮他,他第一次救人,一度不得法,大人喊他才知道,不可以正面把人往岸邊拉,要往河對岸拉,因為靠近對岸的水流沒有那么湍急,還要到他的后面去救,不能在水里讓他抱住,「抱住了,我們倆人都得完蛋。」
把他救上來,放在岸上,那個人抽筋了,涂們再用曬得很熱的泥巴糊在他的關節上,靠太陽的熱度幫他緩解,過了一會兒,人可以站起來了,他再扶著他往回走。
「把他弄出來,這事就算了,拉倒了。小范圍里頭,同學知道一點兒而已。」涂們一如既往,輕描淡寫。他回家也沒敢第一時間告訴家里人,因為「家里人不贊同我到河邊游泳。」
人是這樣的,年少勇猛,那股「氣」會留在你的身上,揮之不去的,記憶會在日后的某個時刻帶動你,一刻英雄,一世便難棄。
在內蒙古歌舞劇院上班時,涂們還徒手從六層樓高的窗戶口爬到另外一個陽臺,踹門進屋去,救過一個被煤氣熏在屋里的孩子。事后想來心驚,那么遠的兩個陽臺,抓手不過是一些磚頭墻面,萬一一個失手……
一匹馬如果老了?還可以飛奔嗎?
「不多。但我見過。」
伊敏河如今依舊如往昔,由南向北,靜靜流淌。騎士,亦然。
電影《老獸》中的馬
INTERVIEW
在戲里告別一匹馬,難嗎?
涂們:《悲情布魯克》拍完了難受,那匹馬也是我自己選的,跟了我兩個月,有點像我了,沒有壞脾氣。走的那天,給它喂點胡蘿卜什么的,抱抱它。抱馬脖子、馬頭,拍拍。它也不動、不躲閃。所以我想它也會有感覺吧。
在馬背上看草原,有什么不一樣?
涂們:很快活,在馬背上很快活。你騎在馬上看草原是更加遼闊。
您很多作品都有點悲涼,是有悲劇本身有情結嗎?
涂們:有。因為性格吧。孤獨,獨處。那個獨處的世界,是自己的一個世界,挺難形容的。
《老獸》里很多鏡頭,當中就您一個人,所以演的時候跟「誰」演呢?
涂們:跟自己的規定情景。某場戲的某一個章節,某一個獨處的時間。導演愿意拍,攝影師愿意拍,他們覺得很有戲,他們就拿過去用了。
難嗎?
涂們:沒有這種難或者容易的意識。沒有。
專注在那樣的情景里面的時候,是舒適的嗎?
涂們:不見得。跟人物那個時候的心境有關系。你只要在那段鏡頭里有事做就可以了。
電影《老獸》劇照
「你只要在那段鏡頭里有事做就可以了。」
拍電影的習慣是什么?
涂們:通常拍電影,我不帶劇本。拍攝過程當中也會帶著一些角色的習性吧。比如《老獸》,拍攝期間,就連生活中也講鄂普——鄂爾多斯方言,也說臟話。
您好酒嗎?
涂們:現在不怎么喝,現在就比劃比劃紅酒。
如果不當演員,您會當什么?
涂們:誰知道呢……當兵唄……不知道。找個活兒干唄。
為什么喜歡做演員?
涂們:塑造人物不挺有意思嗎?
塑造人物的關鍵是什么?
涂們:角色是復雜的,你不要簡單化,追求探究人物角色的心理,打開他的靈魂,怎么演都不過。
當成吉思汗,爽嗎?
涂們:爽的時候也爽。萬人之上。
那不爽是?
涂們:它還是一份工作。
當成吉思汗,爽嗎?
「爽的時候也爽。萬人之上。」
那不爽是?
「它還是一份工作。」
上馬是很威風的,下馬呢?
涂們:下馬有各種各樣的方法,一天到晚在馬上也不會太舒服,騎馬也很累的,體力活兒。
下馬會沮喪嗎?
涂們:沒有什么的,該下了就下了。
將軍下馬的心情您體會過嗎?
涂們:將軍下馬,有人給牽馬。你要是沒人牽馬,你還得自己牽著。
您能接受自己做得不好嗎?
涂們:可以接受。做不好又怎么辦呢?
電影《老獸》中老楊牽奶牛的鏡頭
草原上一年四季,您最喜歡哪個季節?
涂們:三四月份有點難受。從開春,夏天、秋天、冬天,都非常好。冬天冷,冷才舒服呢。冰天雪地,今天海拉爾就是最高溫度零下21,最低溫度零下28。那才大口吃肉呢。天氣不那么冷,吃什么肉啊?
生命大還是電影大呢?是不是拍了電影,留下一些影像和故事,就不會太害怕生命的流逝了?
涂們:生命流逝和留不留東西有什么關系呢?一定要留嗎?不留也沒關系。好好地去愛你想愛的人,不要有什么傷害。
生命還是很脆弱的?
涂們:自然規律,沒什么可悲觀的。
如果以后不拍戲了,不做演員了,您會想過什么樣的生活?
涂們:悠哉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