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媒體報道稱,張庭林瑞陽公司涉嫌傳銷被查,凍結金額6億,案件進一步調查中。之后,有網友翻出了兩年前媒體報道的題為《明星光環下的TST受害者:有人臉脫皮六次,有人紗布捆手防摳臉》,此文引發了大家的關注。以下為報道全文:
2019年1月底,張庭夫婦創辦的TST品牌納稅21億元、并成為上海青浦區百強企業的新聞成為了微博熱搜。這一品牌創立于1996年,著名演員徐崢和陶虹均為公司股東,林志玲則是TST產品代言人。然而,納稅大戶、百強企業、明星光環背后的故事,并沒有那么美好和敞亮。TST公司的發展路程,一直都伴隨著女性消費者們被損害的皮膚、艱難的維權之路以及由此耽擱的人生。
TST的代理們宣傳產品的排毒功能,而受害者皮膚發癢、疼痛時,代理稱刺痛是皮膚深層缺水的表現,脫皮是基底細胞新生的結果,他們給出“堅持使用”的建議,并用“明星的臉不比你的臉值錢”的話語讓受害者深信不疑。彼時的受害者們沒有想到,美麗的代價,如此殘酷。臉頰刺痛、停止工作、失戀、不敢見人、遭受路人的躲避和惡語、想要自殺、維權遇阻……20多歲的受害者們度過了人生中無比艱難的幾年。受害者的父母為女兒的遭遇感到心碎和憤怒,無法維權的她們只能用剪刀去戳、劃產品包裝上張庭的美麗照片。當受害者躲在漆黑的房間里不敢出門時,張庭正在參加丈夫林瑞陽生日會,現場坐滿了TST的“家人”,熱鬧非凡。她梳著高高的馬尾,穿著可愛的水手服,感謝林瑞陽讓她一直留在18歲。
“明星的臉不比你的臉值錢?人家都敢用,你為什么不敢用?”
凌晨三點,22歲的高陽躺在深圳租住的房子里,又一次被臉上的痘痘和傷口疼醒。那種刺痛、發癢、燒灼的感覺,使得高陽迅速起身用冷水洗臉。“這會讓我輕松一點,但是也不超過十分鐘。”這是高陽使用了TST的主打產品——活酵母面膜之后的反應。2016年年末,高陽看到朋友的姑姑經常在朋友圈里介紹TST產品功效,使用活酵母面膜會使皮膚緊致飽滿有彈性,“皮膚像剝了殼的雞蛋一樣”,朋友圈的配圖里面,一些原本臉上長了很多痘痘的女性,在使用了TST產品之后,皮膚變得白嫩光滑。除了介紹“成功案例”,TST也常常借助明星來宣傳自家產品。2016年8月,姚琪發現TST產品“在朋友圈很火”,好友中有3、4人都成為TST的代理,她們常常發范冰冰等明星敷“活酵母面膜”的照片以及張庭和一眾明星們的合影。“后來我發現,只要是明星或者比較紅的人敷白色的面膜,她們都會說是TST的面膜,有一次還發了維密天使的照片。”此外,TST自稱是國際品牌,“和迪奧、蘭蔻等國際一線品牌相并列。”而大牌產品都有激素,活酵母面膜可以排出皮膚中的毒素。擁有“剝了殼的雞蛋”般的皮膚以及產品的明星光環讓高陽和姚琪心動了。高陽從朋友姑姑那里購買了活酵母面膜和冰肌玉保濕水,“用后感覺挺輕松的”。使用期間,高陽臉上長了兩顆痘痘,賣家便推薦她使用可以消炎痘痘的修復凍膜。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高陽臉上開始有微小的紅點。朋友姑姑告訴她這是在“排毒”,并且向高陽介紹了自己已經排完毒的上家,“一切都聽上家的說法就好。”據了解,TST實施代理等級制度,分為金卡、銀卡兩大級別,代理出售產品會有提成。當每月業績超過2500元可以成為金卡會員,就可以作為上家,招收代理。上家說高陽的皮膚太缺水了,讓她用礦泉水兌保濕水,“每天沒事就噴噴噴。”200多元一瓶的保濕水,高陽用了近十瓶。然而她的皮膚越來越干,整張臉覺得很緊,偶爾還會出血。上家又推薦她購買了肌底愈顏露,其在產品介紹中,可以舒緩、消炎,是問題肌膚的幫手。
使用之后,高陽的皮膚還是很干燥、疼痛,但是愈顏露會把臉上已經受傷的皮膚變成干皮,干皮之后會脫落,完全脫落后皮膚會“輕松些”。從活酵母面膜、保濕水到修復凍膜、再到肌底愈顏露,姚琪同樣先后使用了這些產品。原本使用雅詩蘭黛、科顏氏等大牌產品的她,皮膚狀態很好,只是偶爾會長一兩顆痘痘。使用活酵母面膜的半個月之后,姚琪的臉上開始爆痘,密密麻麻,就連脖子上也長痘痘。隨后她聽賣家的推薦,使用了愈顏露。使用十天后,姚琪的痘痘慢慢消退,但是皮膚卻越來越干,她形容自己的臉像“干枯的土地”,吃飯的時候嘴巴張不開,張大的話皮膚就會裂開流血。即使皮膚干燥,但是半年多的時間里,姚琪沒有停止使用TST產品。一瓶30ml的肌底愈顏露售價198元,她用了20多瓶。原因在于,當痘痘消下去時,賣家告訴她以前使用的產品激素太多,再加上冬天皮膚代謝慢,姚琪皮膚內的毒素沒有完全排完,一定要堅持使用下去,不然皮膚會重蹈覆轍。賣家還會給姚琪發一些自己調理成功的案例,“這些都是我調理出來的,為什么你不能堅持?”當姚琪懷疑產品會不會有質量問題時,賣家會說“這是明星的產品,怎么可能有問題?明星的臉不比你的臉值錢,人家都敢用,你為什么不敢用?”
受害者稱“快患抑郁癥”,不止一次想過自殺
2017年6月,姚琪的臉上起了小水泡,特別癢。晚上睡覺,姚琪忍不住去摳自己的臉,“臉被我摳得亂七八糟,出血、流黃水。”姚琪媽媽晚上得陪著女兒一起睡,“實在沒辦法,我讓媽媽用紗布把我的手腳捆起來,防止我再摳到臉。”有時姚琪會掙脫掉紗布,摳到臉的時候她突然驚醒,埋怨自己“怎么又摳到了”,趕忙起來照鏡子。6月的太陽很大,姚琪把自己關在房間里,窗簾全部拉著。有人來家里,她從不出去,躲在房間里面裝睡。那段時間,她脾氣暴躁,有時又會突然哭泣,體重暴瘦到80斤。高陽與姚琪的經歷大致相同。從2017年1月到6月的半年時間內,高陽的臉,反反復復脫了五層皮。每次脫皮,臉開始泛紅、刺痛、發癢時,她聽上家的話用肌底愈顏露,等到臉上的死皮脫落干凈,她覺得輕松了些,然后再一次使用活酵母,并且擔心這一次皮膚會不會再次紅腫。擔心受怕后,皮膚果然又一次排毒,紅色的點逐漸擴散,臉頰、嘴唇、下巴都開始爆痘。高陽的上家總是說自己完全排好了毒,高陽“一個勁地往排毒方面想”,“她排好毒了,我怎么會不好呢?”曾以為一個月就可以完成排毒的高陽,沒有想到皮膚那么久還沒有恢復,她不得已辭掉了在深圳的銷售工作。她不敢出去見人,不敢大聲講話,不敢告訴父母,即使和父母視頻聊天的時候,她只說自己皮膚過敏,從來不敢把鏡頭對準自己的臉。沒有工作的4個月里,高陽一直待在自己的小房間里,“把自己關得快患抑郁癥了。”她從來沒有出門聚會過,“臉都那樣還去干什么,我頭都不敢抬起來。”不敢出門的她,吃飯就叫外賣,或者方便面湊合一頓。她只敢在晚上,帶上口罩出去走一走,“不然別人會一直看著我”。口罩是高陽有力的保護“武器”,同樣因TST產品爛臉的蔡欣卻不能借此來保護自己。為了幫助自己的閨蜜拿到TST的代理,蔡欣聽了閨蜜的推薦,購買了活酵母面膜和修復凍膜。在使用凍膜兩次后,蔡欣的臉上長滿了閉合粉刺。她不能戴口罩出門,因為口罩會摩擦到臉上的痘痘,從而導致皮膚發炎。沒有口罩的“保護”,蔡欣面臨著陌生人更為異樣的眼光和更為直接的惡語。“我每一次坐地鐵,乘客都為我讓出一條路來,還在我背后指指點點。”曾有同事直接對她說“你的臉用了什么?好惡心啊。”當同事知道蔡欣用了TST產品后,便問她“你怎么能去買微商的產品呢?”面對“惡心”這一評價,蔡欣只能保持沉默。在她的心里,“自己都覺得臉很惡心。”一個人獨處時,高陽和姚琪腦中閃過無數想法,她們都曾想過去上海TST公司大樓跳樓,高陽說“我就是死,也不會讓他們好過。”
高陽曾不止一次地走進廚房想自殺,“如果不是想到父母就我一個女孩兒,我可能真的就自殺了。”反反復復脫皮六次后,高陽已經購買了一萬多元的產品。她堅持不下去了, 認為這種痛苦“不是一個女孩受得了的”。她“死心了”。停用了一切TST產品,趁著皮膚剛脫完皮,看上去沒那么嚴重,回到了家。
看病花費10多萬元,如今皮膚反反復復過敏
接觸和停用產品,也許只是個容易、簡單的選擇,而要真正告別產品、脫離產品的影響,則是一條無奈、掙扎而又困難重重的道路。近乎“毀容”的受害者們,開始了治療和維權之路。對于皮膚的狀況,醫生有不同的說法。回家后,高陽去了當地的醫院,醫生告訴她“反復脫皮,皮膚的角質層都脫沒了。”蔡欣在臉上長滿了閉合性粉刺的第二天,去醫院打了一支脫敏針。2016年11月,她又去了廣州一家皮膚醫院,醫生說是真菌感染,并稱她的皮膚底層已經損壞了。同時,對于TST一直宣傳的皮膚排毒作用,醫生說皮膚根本沒有排毒功效,臉部只有流淚的地方可以排毒。醫生向蔡欣推薦了紅藍光治療,通過很強的光照射到皮膚里面來殺菌,一周兩次,蔡欣做了8次。此后,蔡欣涂抹了半年多治療痘痘的藥。現在她的皮膚狀態一直反反復復,右臉仍然有痘痘。她不敢用任何護膚品,即使是藥妝和敏感肌專用產品也會讓她過敏。姚琪怕一家醫院治療不好自己的皮膚,便四處尋醫。“醫生的說法很多,激素臉、面部濕疹、過敏性皮炎、干燥綜合癥……說什么的都有。”有一次醫生告訴她“這就是用護膚品用的”,并指責她“不把自己的臉當回事”。2017年6月,姚琪帶上TST產品去了成都華西醫院,醫生說這些產品是三無產品,責問她“怎么敢往自己的臉上用?”從2017年下半年到2018年上半年,姚琪一直在喝藥。醫院開了甘草酸苷膠囊、氯雷他定和爐甘石等藥品,備注寫到“病情需要長期用藥”。在皮膚問題嚴重的時候,姚琪也喝過中藥,幾十副中藥讓姚琪“想吐”。為了治好花一萬元買來的產品導致的皮膚問題,姚琪前前后后花了10萬元。距離停用產品已有近兩年,她們的皮膚卻難以恢復到曾經的狀態。她們都成為了敏感肌,只敢用清水洗臉,之前過敏的地方成了大塊的黑色。高陽不敢用任何護膚品,只有冬天時抹一些嬰兒乳。今年年初,她覺得自己的皮膚可以化妝了,就每天抹一點素顏霜,然而臉部又一次過敏。
TST方稱皮膚出現問題是受害者自己的問題
維權之路更為坎坷。蔡欣曾問閨蜜為何自己的皮膚會變成這樣,卻得到一句令人心寒的回復:“你自己要買的,怪誰?”。那刻,蔡欣感覺自己白白認識這樣一個人。當聯系TST的代理時,代理們往往會將事情的責任推向受害者,要么是受害者之前使用的產品有問題,要么是受害者內分泌有問題、飲食作息不規律。“總之沒有人說自己的產品有問題”,蔡欣說。姚琪曾于2017年7月15日去華西醫院做了斑貼測試,結果顯示使用過的修復凍膜結果呈陽性。TST的代理稱當地的檢測報告并不作數,需要把產品封樣,等到受害者皮膚變好后去TST指定的醫院來做測試,只有雙方都在場的檢測才權威。測試結果顯示是哪一方的責任,就由其承擔全部檢查費用。姚琪也曾向上海市食品藥品檢驗所投訴,要求檢驗TST產品。期間,TST代理聯系姚琪,稱發布的微博對公司有影響,要求刪除微博,然后需要等檢驗報告出來再商談。2017年10月18日,姚琪收到了檢驗報告,結果顯示修復凍膜符合化妝品安全技術規范。而TST方認為報告顯示產品合格,此后便不再回應姚琪。姚琪的父母曾聯系TST售后電話,但對方一直沒有接電話。姚琪的媽媽“氣瘋了”,用剪刀去戳、劃產品包裝上面張庭的照片,嘴里念叨“讓你們爛臉”。高陽聯系售后時,售后表示是高陽自己無法堅持排毒,不能怪產品。此后拉黑了高陽。近日,TST方面再一次聯系高陽,向高陽道歉,并稱要來見高陽,或者雙方一起去檢測。據了解,目前他們已達成和解,高陽可以自己選擇醫院治療,TST方承擔治療費用和交通費用。每日人物曾于3月13日致電TST,了解其售后及賠償情況,截至發稿前,并未得到回應。也許皮膚的疼痛、紅腫和發癢終究會消退,但是這段經歷給人生留下的斑斑駁駁,仍然需要很長的時間去消化。高陽家人曾安慰她“不化妝也好看,不痛了就好”,她也在慢慢適應、習慣不化妝。她仍然害怕別人盯著她的臉看,別人一看她,她會立馬低頭或者把頭轉開,她仍然不敢到光亮的地方去。
姚琪把使用TST產品的經歷稱為“一輩子的傷疤”。因為產品導致的皮膚問題,她和男朋友常常吵架,最終分手。在沒有使用TST產品之前,她曾想著攢錢去做一些小生意,然而當初的積蓄全部用在了治療方面。高陽和姚琪在去年年末重新找到了工作,試圖彌合好斷裂兩年的職業生活。然而,工作中,當有顧客走近姚琪,她會不自主地后退;她也曾被同事問到為何臉上會有黑色斑點,為何皮膚狀態不像同齡人。姚琪已經想好,先工作掙錢,一兩年內去做激光治療,等到自己的皮膚變好后,再去好好考慮工作與戀愛問題。(文中高陽、姚琪、蔡欣均為化名)(來源:每日人物,2019-03-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