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新聞事件中的女性命運時,邵藝輝逐漸聲音哽咽,雙手掩面,說不下去話。工作人員建議,把對話的重點轉移到電影上。她抬起頭,干脆地回答:“不,這就是我想說的。”
1991年出生的青年導演邵藝輝正在成為電影界的一個奇跡——每年參與國內電影創投會的項目數以千計,最終拿到錢的不過數十個,湊齊錢和人都不容易,延宕成為常態,上映前撤檔也有可能——邵藝輝成為一個例外:去年她才站上FIRST創投會的講臺,今年她的處女作《愛情神話》就已經上映了。
一年。這是FIRST創投會項目從開拍到上映的最快紀錄。
一些人認識邵藝輝要在更早之前。兩年前,她發表了一篇名為“北京電影學院畢業的人在干什么”的文章,講自己從北京電影學院文學系畢業后,做編劇、寫小說,賺不到錢,最終開始賣電子煙。她也提到了她的同學們,轉行做微商,賣保險,當健身教練,有的勤勤懇懇做編劇,每個月2000元固定工資。
當年那個困頓的青年如今得到了命運的垂青。《愛情神話》請來了徐崢、馬伊琍、吳越、倪虹潔等主演,演繹一場中年版的上海愛情故事。目前豆瓣8.3分,成為年度評分最高的國產電影(和《雄獅少年》并列)。
更為珍貴的是,在這樣一部商業類型片中,導演仍然保留了鮮明的作者表達:對調的性別氣質,在親密關系中反客為主的女性,我們也第一次聽到國產女性角色在出軌后說出這樣的臺詞:“我只不過犯了全天下男人都會犯的錯。”
主演倪虹潔說:“導演真的是一個現代女性,90后給我們好多新的思維邏輯,原來女生是可以這樣的嗎?有道理哎,我為什么要秉承前面那些人走的路,為什么不能走我自己的路?”
在電影上映兩天后,我們和邵藝輝聊了聊。她太忙了,采訪被分成了兩截,中間塞進了一場映后交流和另一場采訪。起初她面色疲憊,但當我們聊到她電影中的性別表達,她個人的女性覺醒之路,她像一下子被激活了。她崇拜張桂梅和金斯伯格,反思自己曾如何被塑造為一顆“男性的大腦”,說到新聞事件中的女性命運時,她逐漸聲音哽咽,雙手掩面,說不下去話。
工作人員建議,把對話的重點轉移到電影上。她抬起頭,干脆地回答:“不,這就是我想說的。”
邵藝輝說,她拍《愛情神話》,是想告訴大家:女人可以嘗試去理解男人,男人也可以嘗試去了解女人。并非所有人對此買賬。有媒體寫,有的男性觀眾看到一半,就覺得被冒犯離場了。這沒什么,任何人都可以對這部電影發表想法。但在此之前,我們或許可以先聽聽導演邵藝輝的想法。
以下是我們和邵藝輝的對話。
帶狗坐在咖啡館曬太陽。
沒有太陽也坐在那兒。
正面連接:首先想問,你在上海生活了六年,很多電影里的細節來自對上海的觀察,你在上海的生活大概是什么樣的?
邵藝輝:那會兒我都是寫小說。不知道寫字的人是不是都這樣,我經常好幾天一個字都寫不出來。所以很多時候我都是中午起床,吃個飯,下午寫作。后來我發現在家寫作容易分心,就會去咖啡館里,讓wifi不要連上,強制自己寫作一兩個小時。然后就走路回家,買買菜做做飯,怕晚上寫東西興奮睡不著,就看看電影和美劇。
其他時間我也經常跟朋友在一起。我上海很多閑人朋友嘛,就一起出來喝咖啡、吃飯。就是聊八卦,反正不會聊工作。他們有什么情感困惑都會跟我聊一聊,我會挺客觀地去分析,我從來不會站在女人的角度去罵男人,也不站在男人的角度去罵女人。
導演邵藝輝在片場
正面連接:你之前說過,電影中很多場景都是找的朋友開的場所,比如咖啡館?
邵藝輝:我好幾個朋友都有咖啡館開,我最想拍的那家在安福路和武康路交界的地方,那里人巨多,每天來來回回的都是美女在那里拍照打卡,拍攝就很難維持秩序。完全是因為這個原因忍痛割愛了。
我要的咖啡館一定是半開放式的,大家可以坐在外面,不是一個封閉空間里。封閉空間就沒有上海的特色,就成了像北京或者是任何一個地方的咖啡館,上海特別多的咖啡館你可以帶狗去的,我覺得這個很人性化。(電影里)坐了個男人,那是我朋友,有條狗,也是我朋友的狗。
只要有人多一點的(場景),都是我朋友。本來我就是想讓朋友們來演。他們跟群演是完全不一樣的,群演的工作是通過演戲掙錢,但是我這些朋友各有各的生活,有自己的工作和自己的休閑時光,他就是更像我劇本里的角色。讓朋友來演還便宜一點。
正面連接:那有給他們開多少錢嗎?
邵藝輝:就給一個紅包,紅包里大概就500塊錢吧。其實是一個車馬費,就相當于你過來打車的費用,但是他們都不打車,他們都是走過來的。
正面連接:他們就住旁邊。
邵藝輝:對,他們離得很近。你知道這些群演朋友,你就算不讓他們來演,他們每天也是坐在那兒喝咖啡,我現在就讓他們你坐到我這兒喝咖啡。你們聊什么,你們就繼續聊你們的,然后咖啡還請客。
他們本來就是一群閑人——我過去也是閑人中的一員——他們這些上海人,首先家里都有房,他們是不缺錢的,但是他們又不想掙大錢,也沒說要怎么階層躍升一下,或者是有更大的野心。反正不缺錢,能吃能喝,同時也沒有花銷的。我覺得根本沒有什么過某種精致生活,只是說很享受生活,就是愿意把錢用來喝咖啡。
他們喝咖啡也不請別人的,吃飯也不請,都是AA制。都是女生也不請。但是我覺得挺好的,大家都是平等的朋友,你為什么要請我呢對吧?
正面連接:他們有自己的職業嗎?
邵藝輝:他們號稱是有,我一直也很好奇。我經常是下午跑步,他們就在咖啡館,我晚上出來吃飯還在那兒坐著,就是坐一天。他們中午起床就帶著狗坐到咖啡館曬太陽,如果沒有太陽也還是坐在那兒。大家從1點坐到了7點,坐餓了就出去吃東西。他們也不會在這個咖啡館吃,咖啡館吃的貴,他們會找一個小破店吃面。
我后來問他們,有一些人說有工作,但是我沒見他工作過。他說我就是弄弄股票。還有那種二房東,把房子收回來再裝潢一下,裝得很美式租給外國人。其實粗制濫造,里面一股油漆味,還把房價搞得那么貴。
我的一些作家朋友,天天創業,天天失敗(笑)。我們都勸他,你是一個寫東西的人,你真的沒有那個腦子去掙錢的,他們就是不信邪。
上海爺叔老白(徐崢飾演)自稱雜家,喜歡騎著自行車上街買菜,在外貿店淘便宜衣服。他看似被三個女人圍繞,卻在親密關系中處于被動的位置。
正面連接:寫劇本的時候就想好了是要用滬語對白?
邵藝輝:對,我最早寫這個劇本,首先是為了自己能拍,我想找我身邊上海籍的朋友來演。我唯一的想法是方言對表演很有幫助。我哪怕要拍別的地方,我也一定用那個地方的方言。我喜歡每一個地方的方言。我高德地圖導航就是河南話的。
正面連接:為什么是河南話?
邵藝輝:我就覺得很好聽,很有意思。太原話我也覺得很好,我以后還會拍一個太原話的電影(注:邵藝輝是太原人)。我對上海沒有那么深的情結,完全覺得對表演更好。
我有時候在想我跟這個城市的關系,我只是把上海當成了一個我的普通的朋友去看待。我對它沒有那么深的感情,我不崇拜它,我也不輕視它,就是一種很平等的狀態。上海人對自己的城市感情會特別深,你對一個東西感情太深了,你有點無從下筆了。
正面連接:北京是影視中心,也有更多的工作機會,當時怎么沒有想搬來北京?
邵藝輝:我有時候也會飛到北京接觸一下,但感覺特別不靠譜,而且我的確上當受騙很多次。
正面連接:這個可以講一講嗎?
邵藝輝:任何一個編劇都會上當受騙無數次。要不就是人家不給你錢,讓你先發來看看。你辛辛苦苦寫了半天,最后就是人家說不太合適,也就不給你錢了,你還把時間搭進去。要不就是你寫好了,最后也沒有署名啊。反正做編劇就是沒有什么話語權。這也就是為什么我要自己去拍——我不想再受這種氣了。
我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寫我不想寫的東西,同時我不能容忍別人對我指手劃腳。所以呢就是寫小說,這是自己能掌控的。除了寫小說,就是自己拍自己寫的。我是一個挺不想委屈自己的人,我自己認知得很清楚,你要選擇放棄很多東西,我就放棄了掙錢嘛。
正面連接:你之前在上海的房租多少啊?
邵藝輝:我那個房租是六千塊錢。原來有男朋友的時候我們可以一起承擔,我們分手了之后,我家人給我錢。我這么長時間不掙錢,那肯定是因為家里人給我錢。
我爸當然是對我有點擔心了,他是希望我能穩定下來,他老讓我考研,考公務員。我媽就一直支持我,覺得我開心就可以了,所以一直給我打錢,我也挺厚臉皮的。我也不需要那么多錢,就是房租和吃飯,我都不打車。
正面連接:坐地鐵嗎?
邵藝輝:我在上海就騎自行車,現在片里老白的自行車就是我的。
正面連接:你爸讓你考研、考公,你就不聽嗎?
邵藝輝:對啊壓根兒不聽,他已經習慣了。
正面連接:你這個作品在FIRST創投算是史上最快拍出來的片了吧?
邵藝輝:對,差不多就是一年。
正面連接:你剛才說編劇在影視行業會吃虧嘛,現在你得到了一個很好的機會,你會怎么重新去認識這個行業?
邵藝輝:我這個是一個意外。這只是我個人的幸運,完全不能代表大多數人的狀態,這個我也很清楚。
男人買菜,女人出軌。
正面連接:我們去看男主人公老白的時候,會覺得還是更貼合上海男人。
邵藝輝:我寫老白的時候,想讓他做家庭主婦的事,我讓他更懂女人嘛。我理想中的男性,也應該多做家務,多去體諒女性。就剛剛好,上海男人的確有這種優點。
我在菜市場的時候,全都是男的在買菜,我就很少見到女的買菜。所以我在電影里設置雜貨鋪的時候,也都是讓男的過來買菜的,里面一個女的都沒有。
正面連接:這個倒是沒注意。
邵藝輝:只有一個老板娘是女的。那些男的說起來這些東西都是頭頭是道,這個啤酒應該怎么做,他們有一百種方法告訴你生活小妙招,我非常欣賞這樣的男人。只要他們去干了這些事,他們就會體諒女性。
正面連接:你覺得你的片子必須設定在上海嗎?
邵藝輝:我并沒有說一定要是上海的故事,我就是把它當成一個好玩、好看的情感故事去寫。上海只是一個元素,我覺得更重要的是一種價值觀。
(拿起手機,打開軟件展示給記者看)這個軟件代表了更多普通觀眾的看法(注:截至發稿日,《愛情神話》評分8.5分,《誤殺2》9.0分)。他們一看到有女人出軌,他已經火了。然后一看到老白不是跟李小姐在一起嗎?怎么又跟格洛瑞亞?這什么價值觀?我要瘋了!的確他們是這么想的。
所以如果我把他們寫成一個太原故事,這些人都是太原人,你就會覺得有點格格不入。其實太原肯定也是有這樣的人的——像我的父母離婚了,他們也還是可以一起去看電影。
正面連接:電影中兩個男主人公,老白和老烏,身上有你爸的影子嗎?
邵藝輝:我覺得老白更多的是像我。任何一個寫作的人,他筆下的人物最多的一定就是自己的東西。
但非要說也有。我爸是一個律師,又長得很帥,在我們那個小地方是很受女人歡迎的,但是我爸(離婚后)就一直不想穩定下來。有一次我對他說,你要是不跟人家好,你應該明確地拒絕她,對吧?我爸說,怎么能拒絕一個女人呢?這是很不禮貌的。
他很正義凜然,我覺得他真是這么想的。但這種說辭吧也有一點搞笑。老白也是,骨子里有一點難以拒絕女人。有些男人會打著保護女性的旗號,說女性不要出去干活,要回歸家庭,我不想讓你受到傷害。但他們已經默認女生就是弱勢群體,這其實是在歧視女性。
廣告行業的李小姐(馬伊琍飾演)打扮利落光鮮,卻在跟前夫的婚姻中被騙走兩套房,和女兒及母親擠在“老破小”里。
正面連接:當初寫這三個女性角色的時候,她們在你的生活中有原型嗎?
邵藝輝:其實我本來想寫的是另一個故事。但是寫到李小姐之后,我覺得女人住在這樣的環境里特別有意思。我們習慣看到的那些影視劇里都是很光鮮的大女主,對吧?這個是我最不喜歡的一件事。她們在家,家里收拾得好好的,有孩子的,孩子也能帶得好,外面事業也好,掙得也多,關鍵還那么漂亮。每天妝容精致,一點都不顯老,她們還要告訴大家無懼衰老。普通人如果是一個大女主的身份,要照顧家庭還要出去掙錢,她怎么可能保養得那么好呢?
而且大女主一般被設計得特別道德無暇。她可能會換兩三個男的,但全都是男的出軌了。她都在忍辱負重,特別善良,都不真實。
我希望我的女主首先要有我最認同的觀念,就是女性意識,但同時她也不完美,甚至很多時候她是很不堪的一種狀態。因為只有這樣的人,她真的經歷過生活的摧殘和打擊,她才會去思考跟男人的關系,跟世界的關系。但她又沒有思考得那么透徹。
李小姐就是一個在夾縫中生存的人,她肯定不是一個真正的女性主義者,她只是先受了這種教育,然后就是想做得更好。就算你想做好,身邊的條件也不允許。她得跟她的孩子、老媽擠在一塊兒,她過去的老公也騙她的錢。
李小姐是寫著寫著就有了,格洛瑞亞是聽了一些八卦融合起來的,蓓蓓這個更是一個編的,我感覺老白這個年紀肯定有一個前妻。
老白的前妻蓓蓓(吳越飾演)因自己出軌而與老白離婚多年,經常去探戈舞廳。
正面連接:之前映后的時候,吳越老師說,她一開始不想說“我只不過犯了全天下男人都會犯的錯”這句臺詞。
邵藝輝:最開始吳越老師對這個角色是比較抗拒的,我嘗試說服她:大家已經太知道這是男人的臺詞,當你這么一個大家閨秀說這種話,大家來不及討厭你,大家都被震驚了,大家會去思考,為什么男的說可以,女的說(就不行)?后來成色很好,就是因為她那么無辜的臉,那么賢妻良母的臉。
女性會犯錯,沒有那么多渣女,但是也沒有那么多圣女。
正面連接:電影中還有白鴿這個角色,他作為年輕人是比較“逆性別氣質”的,當初是怎么想到塑造這個角色的?
邵藝輝:我身邊有一些男性朋友,他們就是很愛美妝,經常給我傳授護膚知識,我覺得很好啊。這個角色是黃明昊演,像黃明昊這種年輕演員,大家看他的臉一般都是帶妝的,那我覺得你就是在這里面演你自己,這樣對他來說也更好進入角色。
老白的兒子白鴿(黃明昊飾演)是一個愛好美妝的直男,常常給片中的女性傳授護膚知識。
那三個女人就是會成為好朋友
正面連接:這個片子為什么要以男性視角去創作?
邵藝輝:之前也有人問過,甚至有很多人一看到簡介說,一個男的,三個女的圍著他轉。
正面連接:很油膩。
邵藝輝:對,油死了。其實我寫劇本的時候無意識地就設置了一個男性。前段時間我整理自己的公眾號,我發現自己過去的很多短篇小說都是以一個男性的口吻在寫。就是我這個主人公是一男的,我的老婆怎么樣,我的女朋友怎么樣,我喜歡的女神什么樣。
我就在反思,我為什么會這樣?我覺得這跟我小時候受到的文學作品的影響有關。那個時候我看的都是男性作家的書,他們多數都是以自己、以男性的口吻在寫。他們一般都會設置那么幾個女的,一個是像母親,就是各種好,(好到)甚至幫著男人去欺壓其他女性。要不就是很風騷,就像《白鹿原》里的田小娥這種,跟誰都要上床。要不還有很純情的,潔白無暇的處女,誰都不能碰。或者是女神,就是這么單一的幾種形象。
當我還是小女孩的時候去看這種文學,我一度不知道把自己代入進哪個視角。我代入這個男的,是不太對的,因為我的確也不是一個男的。我代入那種豐乳肥臀、風騷的女人,我當時還沒發育呢。
后來我發現我還是會選擇代入這個男性。我是一個女人,但我的大腦像一個男性的大腦。我甚至有時候看女人,跟一個男人去看女人是一樣的,會有色情化的想象。這是被塑造出來的。
我之前有四年都在寫一個長篇小說,以上海90年代的夜總會為題材。我寫的夜總會老板,是一個特別尊重女性的老板,做他的小姐很幸福,很多只把做小姐當成一份工作,不覺得有什么低人一頭。我花了很多心血在寫,也一直沒有覺得自己有什么問題。
直到我前段時間看了一個女性被壓迫的相關新聞,我突然就想起這個長篇小說。就是我電影上映的那幾天,大家都很興奮,我卻因此覺得特別挫敗、特別愧疚。
自古以來,落魄文人最愛寫青樓,外國作家也是。寫的也很美很經典,我們作為女性,也覺得那些很美。但這是我過去的想法。最近覺得,這存在一定美化,有點自欺欺人,性產業不是這樣的。痛苦苦難剝削的那部分被弱化了。男性可能對女性的痛苦更沒有那么深切的感受。但是我作為一個女性,因為我過去被男性的大腦占據了,我也從來沒有感同身受過,現在我真的去感受了,我覺得很痛苦……(哽咽)我怎么回事?
(采訪中斷幾分鐘后重新開始)
工作人員:我覺得談電影比較好。
邵藝輝:不,這就是我想說的。我拍電影不就是為了表達自己想說的話嗎?
像我朋友圈說的,“你無法在物化女性的根基上建立一個看似瑰麗的大廈。我為自己過去的寫作感到羞恥。”很多人對我的小說評價很高,但我一定會把我認為羞愧的部分改掉。
另一方面,我為什么反省自己之后,還是選擇用男性視角寫這個劇本?我是有意識地這樣寫的。因為性別刻板印象不光損害了女人的利益,也壓迫了男人,對兩個性別都不好。我想采取的方式是溫和的,慢慢地推進。最關鍵的是找到一個舒服的方式,讓男性和女性都能接受,尤其是男性。
在這個電影里面,我也希望用一個男性視角代入,讓男性觀眾更容易地進入這個故事。讓他們通過老白的眼睛去看一看,身邊的這些女性是不是會被自己冒犯到?如果會被冒犯到,那我們就可以多思考一下。
我覺得老白最有魅力的地方是,他做刻板印象中女人該做的活,他知道這些活并不輕松的,所以就能理解女性。不光是男人,還有很多事業型的女性也覺得做家庭主婦特別輕松。但并不是這樣,這都是會消耗人的。更不輕松的是,這樣的辛苦沒有人理解,這不是錢能撫慰的心理創傷。
我不會寫一個渣男。我不會按照刻板印象工具化女性,我也絕對不工具化男性。我就是寫有缺點的女人,還有這種有缺點也有優點的男人。我的目的就是,希望男女之間能更加理解,更加包容。尤其是讓男性知道一些女性的不容易。
正面連接:那你會覺得老白是一個有較好性別意識的人嗎?他對喜歡美妝的兒子白鴿似乎就不那么理解。
邵藝輝:因為老白不是一個完美的人,如果他的性別意識那么強,那他就是一個圣人了。他有不自覺的性別意識,能理解女性,但是并沒有真正理解那種刻板印象。而且很多人對待自己和對待別人的事不一樣,如果白鴿是老烏的兒子,他也會特別支持白鴿。
還有小鞋匠。小鞋匠看到Jimmy Choo的鞋,就說這個女的勢利、拜金。但是他都判斷錯了。
小鞋匠(寧理飾演)在上海街頭經營一家修鞋鋪,曾因李小姐穿的Jimmy Choo勸老白認清她,最后因李小姐的言行改變了自己的想法。
這個就是我故意要設置的,我很討厭男人去這樣給女人下定義。一旦女人是一個客體、是一個他者的時候,男性就可以這樣去武斷地下定義,而你無法反駁。所以要怎么去拿回自己的主體性呢?就是壓根兒不玩你的游戲,我不和你爭辯。我不理你,我干我自己的事,我有我自己的標準。
就像那三個女人,她們之間就是會成為好朋友。
正面連接:你的電影雖然以男性為視點,但是每一段的親密關系里面,主動權反而都在三個女性手上。
邵藝輝:對,我要設置這種反客為主的女性。一個是故事上,這三個女士都在推動情節的發展,反而老白是被動的。這有一定風險,大家習慣看一個行動力很強的主角。
還有一個是表達上的反客為主。如果女人成為客體,那評價和下定義就會給男人去做。你把主體性掌握在自己手里,他們給你下定義,你也可以給他們下定義。但是這里面的女性也沒有去給男人下定義。她們就是會想得更高級一點,他們知道給任何人下定義都是不對的,不管你是男的女的,是狗還是黃瓜,沒必要。
正面連接:有一場戲是老白和老烏吵架嘛,我們會覺得男性之間那種吵架模式挺難在影視作品中看到的。
邵藝輝:為什么呢?這我倒沒有想過。
正面連接:會更像我們刻板印象中女生吵架。
邵藝輝:這個也真的沒想過,真的嗎,女生吵架是那樣?我是從來沒跟人吵架過。那男生吵架什么樣呢?(看向男編輯)
正面連接:我也不太知道,特別是熟齡男性(怎么吵架)。
老白的朋友老烏(周野芒飾演)早年留洋,喜歡炫耀自己亦真亦假的風流韻事。兩人因為對李小姐和格洛瑞亞的不同看法,大吵了一架,鬧了很久別扭。
邵藝輝:我想了一下,男生不吵架,他們打架。他們一言不合就你一下我一下,然后兩個人扭打——這也是一種刻板印象,沒有那么多男的會打架的。
這段戲是二三稿的時候才加進去的,我就希望他倆有一個劇烈的爭吵,但是怎么才能激怒老白呢?畢竟老烏平時對老白那么好。我就想我最容易被什么激怒?我最討厭的就是給別人下定義。所以老白說的就是,你懂女人,你懂個屁呢,那些都是你編的,我是你的朋友才沒有揭穿你,你還在我面前覺得自己很懂女人又評價其他女人,真的太可笑了。
老白的那個想法就是我特別想說的。我覺得寫劇本、拍電影挺爽的,因為你可以把自己過去經受過的委屈借助這些人物的嘴巴說出來。因為我相信任何女性,(看向女記者)對吧,你也會有很多這種。
當然我也沒去討論那么嚴肅的事,我就想讓大家看一個輕輕松松的東西,你如果不想去思考我說的那些東西,也ok沒關系,你就看一個好玩的故事。但是如果你不小心被觸發了有一點思考,那我也覺得特別好。我就是這個目的去拍電影的。
正面連接:我還有一點自己的困惑,你也知道現在的性別大環境,處理這種題材的時候,會有顧慮嗎?會擔心男性被冒犯嗎?
邵藝輝:冒犯別人不是我的目的,我的目的是讓大家更團結,讓男人更加理解女人。張桂梅從來沒有說要激怒別人,這樣她才能做更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