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陳丹青開課講畫,第一集就講《千里江山圖》。
開宗明義,“這幅畫,謝天謝地,現在還在故宮。”
這國寶已有900多歲高齡,歷經顛沛流離,開卷即傷畫,因此不輕易示人。新中國成立以來,僅公開展出4次,上次是2017年,下次尚不知何時。
2017年展出時,一度引發(fā)“故宮跑”狂潮。人們排隊三四個小時,等故宮開門,就狂奔搶號,而每人只被允許在名畫真容前停留五分鐘。
陳丹青說,自己腦袋抵在展柜玻璃上,“看得像個傻子一樣。”
中華上下五千年,歷史遺產豐厚,而這幅畫的分量,正如它的名字一樣,重如山河。
更驚人的是,這氣吞山河的近12米長卷,出自一位18歲的少年人之手。
國寶不常出江湖,江湖處處是傳說。
今年的B站跨年晚會上,一個取材自《千里江山圖》的舞蹈節(jié)目,驚艷眾人。節(jié)目名為《只此青綠》,用舞蹈還原天才少年王希孟繪制《千里江山圖》的過程。
有網友在微博上戲稱:2021年以《只此青綠》結尾,簡直治愈了今年被爛劇傷害得千瘡百孔的心。
少年王希孟,在歷史上留的痕跡,極少。
史書上沒有關于他的只言片語,甚至畫史上,也無傳記。
連《千里江山圖》,他都沒留下一個自己的印章。
于是宰相蔡京在畫端留下的那74個字的題跋,就成了我們得以窺見他的小小窗口。
《千里江山圖》局部
蔡京寫道:王希孟今年18歲,過去在“畫學”(相當于皇家美術學院)當學生,獻了幾次畫,都不太精巧。皇上(宋徽宗)認為他孺子可教,親自教他,過了半年,王希孟就畫出了《千里江山圖》。皇上覺得好,將之賜給我。
此后,我們再也無從得知少年的音訊。
當年溥儀出宮,攜走這幅畫。倉皇逃亡中,畫作流落民間,直到新中國成立,才由國家購回,藏于故宮。隨著文物和美術專家的研究展開,有關《千里江山圖》和王希孟的信息才逐漸披露于世。
千年來,國寶乃帝王私藏,近幾十年,普通民眾才得以觀覽。舞劇導演韓真和周莉亞也是2017年看展大軍中的一員,正是那次震撼的看展經歷,給了她們創(chuàng)作《只此青綠——舞繪〈千里江山圖〉》的靈感。
B站此番將《只此青綠》搬上跨年晚會,讓更多年輕人見識了宋代美學的魅力。
關于王希孟后來的經歷,一直眾說紛紜。
有人說天妒英才,他沒過多久就死去了。
也有人說,他后來畫了一幅反映民間疾苦的畫,惹怒龍顏,被判了死刑。
還有人說,他四處游歷后,尋得一塊名山寶地歸隱了,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
總之,他就像一只輕盈的雁,飛過歷史的長空,只留下一聲嘶鳴,成了絕響。
留下后來的人們,去著迷,去猜測。
他身上的問號太多了,最讓人著迷的,恐怕還是這個——一個18歲初出茅廬的小伙子,何以畫出這樣的曠世奇作?
今天我們會以為,18歲的孩子高中畢業(yè),剛進大學,還是個穿著軍訓服的小書呆子,實在難以從他們身上看到千里錦繡江山。
而陳丹青說,不要小看18歲。“18歲的孩子,如果是個天才,這事兒就非常可怕了。”
他如此解釋18歲的“可怕”:“十八歲的感知功能,是全息的。好比嶄新的電腦,下載功能、搜索功能、反應功能,都是一流。一個少年看世界,簡直渾身都是攝像頭。”
《只此青綠》中的王希孟
古代不似現代,孩子們整個青少年時期都被涵蓋在小學、中學、大學里,古代很多孩子,十歲出頭就去拜師學藝,到十四五歲,已經獨立接活了。有些精密手藝,只招14歲以下的學徒,就是因為年紀小心靜,能純粹地干一件事。
中央美院的專家研究認為,王希孟繪《千里江山圖》,一共畫了五遍。第一遍起稿,水墨描底,又稱粉本;第二遍,上赭石色,形成冷暖對比;第三遍,加入由綠松石和孔雀石制成的石綠顏料;第四遍,再疊加一層綠色,增強立體感;最后一遍,才上石青,所謂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近12米的長卷,半年時間繪上五遍,是何等耐心專注。
老成的畫家,通常謙卑,喜歡做減法;而18歲的王希孟,他恨不得把自己眼里所見的、心中所裝的,通通復刻在紙上。
于是才有了如此的一幅長卷,浩繁而精細。漁村野市、水榭亭臺、茅庵草舍、水磨長橋,又是捕魚又是趕集,每一個景別都講究,每一個村落都五臟俱全,人物雖細小如蟻,卻姿態(tài)分明。
《千里江山圖》局部 來源:故宮官微
一般來說,說起中國古典畫家,我們腦海里浮現的總是捋著白胡子的老頭,從黃賓虹到齊白石、張大千,無一例外。
而《千里江山圖》屬于一位18歲的少年,他停在那,永不會老。
是18歲的意氣風發(fā),18歲的心懷天下。
用陳丹青的話說,“長幾歲,小幾歲,都不會有《千里江山圖》。”
舞劇《只此青綠》,展現的正是少年希孟創(chuàng)作《千里江山圖》的全過程。
這部舞劇自首演以來,好評如潮,被網友列為“年度必看”。不到半年,巡演18個城市,共計50余場,場場爆滿,一票難求。
《錢江晚報》稱它,“美到讓全杭州失眠”。
此次B站跨晚請到《只此青綠》團隊,算是給搶不到現場票的觀眾們的一大福利。
古琴聲起,舞者們身著古樸的青綠色衣衫,搖曳生姿。
每一幀都像一幅古畫。千里江山,峰巒疊翠。
觀者屏息。彈幕立刻刷屏:全場最佳、震撼、絕美。
這“青綠”二字,看似是指《千里江山圖》的主色彩,實際上也是舞劇中的一個重要角色。
領舞孟慶旸演了十年舞劇,這是她第一次扮演“不是人”的角色。
當年王希孟作畫所用的顏料,是山石研磨而成,石青、石綠,都是直接取材于山色。山色,跨越千年而不變。
孟慶旸所飾演的“青綠”,是山色,是畫魂,是不死不滅的永恒事物。
有觀眾評價孟慶旸的表演,說她“腳步沉穩(wěn),眼神凜冽,姿態(tài)柔情”。
事實上,要找到這種復雜的狀態(tài)并不容易。
腳下穩(wěn),需得腰力狠,這才有山川般的沉穩(wěn)。
同時,她又見了太多滄海桑田,世事變遷,因而冷冽中帶有柔情。
為了讓自己找到“青綠”的狀態(tài),孟慶旸五個多月不敢出戲,從早到晚泡在排練室,沒有假期,放棄了所有私人生活。以至于晚上躺在床上閉上眼睛,腦子里還回蕩著八個八拍。
這是她從未有過的沉浸式創(chuàng)作體驗。“之前大概3個月就出一個作品,這次難得慢下來,去精心打磨。”
孟慶旸告訴「最人物」,不只是她,全組所有人都是這樣的工作狀態(tài),大家放棄商演和個人生活,全身心投入創(chuàng)作。她常常夜里11點多看到排練室的燈亮著,飾演王希孟的張翰還在練舞。
導演韓真(左)和周莉亞(右)
《只此青綠》的導演,是被稱為舞劇領域“雙子星”的周莉亞和韓真。二人是大學同學,現一同任職于中國東方演藝集團,同為中國舞劇領域頂級導演。這已是她們聯合執(zhí)導的第五部作品。
在排演《只此青綠》的五個多月間,周莉亞和韓真也索性不回家了,搬進團里的宿舍,在宿舍和排練室間兩點一線地穿梭。
周莉亞告訴「最人物」:“這是我們五次合作中,最艱難的一次。我們常常開玩笑說,是不是王希孟創(chuàng)作《千里江山圖》嘔心瀝血,所以我們現在也要這么嘔心瀝血。”
為了找到那個幾乎湮沒在歷史中的天才少年,找到宋代的美學之魂,周莉亞和韓真光是閱讀資料、和專家學者學習研討,就花了八個多月。整個前期籌備長達一年多。
可以說,《千里江山圖》是王希孟的18歲成人禮。《只此青綠》也是主創(chuàng)們職業(yè)生涯的一次升華。
有觀眾評論說:《只此青綠》中,不僅有美,更有愛與痛。
這份愛與痛,要從展卷人說起。
展卷人,是除少年希孟和“青綠”之外,另一個主要角色。
其實,《千里江山圖》比我們想象的要脆弱得多。
一方面,它是絹本畫,絹本由蠶絲制成,歷經千年,稍一個不小心,蠶絲就會折斷。
再者,王希孟所用的顏料,多是礦物質顏料,涂在畫上厚厚幾層,極易脫落。
這近12米長卷,每一次展開,都不可避免的有所損傷。
每一次展開,都是萬分的謹小慎微。
展卷人,也就是當今的文物保護工作者。
飾演展卷人的年輕演員謝素豪,在聽導演讀劇本的時候,就掉了眼淚。他對角色的共情,打動了導演。
劇中,長長的案幾,一頭是輾轉反側的王希孟,一頭是如履薄冰的展卷人。
古人留下的東西,今人珍而重之。兩人隔著時空,作個揖,互道感謝。
周莉亞和韓真想感謝的,還有更多人。
他們是織絹人,織就堅韌的畫布。
他們是磨石人,用山石磨出青綠的顏料。
他們是制筆人, 制墨人,篆刻人……
沒有工匠,何來國寶。
《只此青綠》給予了工匠最大的尊重。劇中他們的服飾考究,幾乎像是從古畫上走下來的。
也許藝術的魅力正在于,可以讓今天穿著耐克,喝著咖啡,穿行在高樓間的我們,像魯迅先生說的那樣,意識到: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與我有關。
青綠的山巒,千里的江河,可以與我有關。
宋代的少年希孟與我有關,千年前的工匠與我有關,藏在故宮里的國寶與我有關,為保護文物嘔心瀝血的人們與我有關。
令人欣喜的是,伴隨著國內藝術家的不懈努力,在剛剛過去的2021年,古典文化藝術作品頻頻出圈。
年輕人對中國古典文化的喜愛,不再是葉公好龍,而是緣于真正的共情。
上半年,《唐宮夜宴》和《洛神水賦》讓本無存在感的河南衛(wèi)視成了晚會界標桿。下半年,舞劇《只此青綠》引爆劇場,一票難求。
B站與河南衛(wèi)視聯合推出的古風舞蹈綜藝《舞千年》,也制造了《越女凌風》《俠骨傘影》《相和歌》等爆款作品。
《俠骨傘影》片段
同時,觀眾也在反哺創(chuàng)作者。他們以原創(chuàng)作品為起點,分析、研究、二度創(chuàng)作。
有觀眾拿起列文虎克的顯微鏡,研究《只此青綠》的服飾與其中包含的宋代美學。主創(chuàng)們精心埋下的彩蛋,三白妝、蓮花冠、青篦扇、男子簪花,都被一一發(fā)現。
男子簪花 造型圖與古畫對比
青篦扇 造型圖與古畫對比
“青綠”服飾在不同時期的變化,被分析得頭頭是道:
“青綠的衣服,從三綠變成頭綠,真就是從稍顯稚嫩的筆法漸漸變得老道。群舞逐次加入環(huán)形隊伍,我抑制不住想著王希孟筆下一座又一座山峰躍然紙上,千里江山活過來了!”
連坐在角落里群演彈琴的指法,都引起了注意:
“有一段背景音樂是古琴,我注意到一位群演膝上枕了一張琴,演員的指法和背景音樂是相符的。許多影視作品中古琴只是一個符號,沒想到在這出舞劇的小小一角,能看到演員正確彈奏古琴。”
這或許正是一場屬于中國古典文化的“文藝復興”。
網友評論《只此青綠》
透過舞蹈之美,今天的18歲少年,與千年前那個18歲少年,愛上了同一片千里江山,亦從他的故事中找到啟發(fā)和靈感。
導演周莉亞說,能跨越千年的,除了青綠,還有明月。
《只此青綠》中那一輪高懸的月亮,始終在那里,驚艷過古人,也照拂今人。
如同文化,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