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兩天,在TVB的年度「萬千星輝頒獎典禮」上,姜大衛從哥哥秦沛手里接過了萬千光輝演藝大獎的獎杯,而早年成名時曾經和他親密無間的銀幕搭檔狄龍就站在他身旁。
雖然在姜大衛上臺前,面色有些蒼老的狄龍在臺上動情地談了不少,但姜大衛一上臺,他就退到一旁保持沉默,倆人在臺上一直沒有真的交流。就在姜大衛將獎杯舉過頭頂,感謝過世的恩師張徹時,狄龍也陷入了沉思。
能明顯看出,這對昔日的黃金搭檔之間的恩怨情仇并沒有完全了結,雖然情誼永存,但心結依舊。這也是讓無數港產片影迷唏噓不已的一樁影壇舊事。
以現在的眼光看,七十年代的姜狄二人算的上是華語電影史上最佳黃金CP。即使放在世界電影的范疇來看,在非喜劇類型電影里,這樣雙小生搭配而在短短幾年間制造出巨大商業效應的明星組合也非常罕見。
應該說,他們二人當初的成功,內在包含著很深的互相借力因素,而這同樣也和選拔培養他們的武俠片宗師張徹所追求的銀幕美學風格有緊密的聯系。
狄龍和姜大衛都以清秀小生的造型初登銀幕,但二人的稟賦氣質并不相同。
狄龍家境清寒,自幼并未受過藝術熏陶,但他身材高大面目清秀,自帶一股俊朗陽剛之氣,張徹從十多名試鏡者中一眼就挑中了他出演《死角》。姜大衛出身于演藝世家,自小便在電影中出鏡,盡管家道中落,但身上始終帶著一股富家子弟桀驁不馴的氣質。他身材有些瘦小單薄,但嘴角總不經意掛著的一絲「壞」笑,賦予了他彼時香港演員中少見的反叛氣質。
《死角》
在《死角》中,導演張徹曾借狄龍之口形容他是香港的詹姆斯·迪恩,這一定位實在是再恰當不過。而「狄龍」的藝名則取自阿蘭·德隆的港譯名字,由此也可見狄龍出道時內心瞄準的目標。
張徹自六十年代后期開始潛心鉆新武俠片的類型革新。他對彼時女明星獨占香港銀幕,男演員只能充當配角的風氣并不滿意,意在重塑男演員在動作電影中的主導地位,更因此產生了借動作影片刻畫男性情誼的意圖。
此時恰逢張徹的御用小生王羽因為邵氏公司的內部矛盾出走,在無人可用之際他幾乎同時發現了狄姜二人。一個陽剛一個陰柔,恰好可以替代觀眾習慣的男女組合而搭配形成具有反差氣質對比的雙主角。也許這么說對于姜大衛略有不公平,但張徹最初的潛在意圖,確實是以姜大衛類似于詹姆斯·迪恩的某種中性陰柔氣質去「擠占」女性角色的銀幕展現空間。
《報仇》
這一點在《死角》中張徹著力塑造的「男女」和「男男」三角關系當中顯得尤為明顯:多年后不少影迷都將片中姜大衛與狄龍角色的友誼解讀為足以壓倒狄龍與李菁角色愛情關系的同性情感。
不過狄姜二人的個人銀幕氣質形象卻并非從一開始就被固定下來。在他們合作的第一部影片《死角》中,狄龍飾演的是放浪形骸的不羈青年,以叛逆的個性挑戰社會道德規范;反倒是姜大衛飾演角色的特征是義氣忠誠且情深意切。
《死角》
影片實際采取的是以狄龍為主姜大衛為輔的設定,但它在《死角》中表現得并不是那樣理想,狄龍自身個性中憨厚直率的稟賦和叛逆的角色性格并不完全相合,姜大衛也沒完全發揮出他自由灑脫的魅力。
張徹迅速調整了他們的角色設定,在隨后的《保鏢》中二人有了大幅度的改變:姜大衛是特立獨行胸有城府看似柔弱但爆發力驚人的俠客,狄龍則是性格直率思路簡單又作風勇猛的保鏢,而影片的重心明顯偏向了姜大衛一邊。
《保鏢》
這樣的設置立刻起到了畫龍點睛的作用,影片的調性在人物形象陰陽反差對立又統一的層面上順暢展開。狄姜二人在隨后的兩年中以這樣的配置出演了十幾部影片,無論是武俠片還是民國動作片抑或是時裝青春片,張徹對在大方向上一直延續了這樣的設定。
影片也許在調性上會略有差別——如《無名英雄》中的輕佻隨意,《大決斗》中的血腥殘酷,或者《年輕人》中的青春英氣勃發——但狄姜兩人的表演內在一直遵循著相似的邏輯,也因此他們搭配得賞心悅目相得益彰,迅速成為觀眾熱捧的超級明星。
《年輕人》
《新獨臂刀》無疑是這一階段二人合作的巔峰,他們在此片中的表演技巧相比前作都有不小的提升。狄龍不再一味剛強勇猛,在和姜大衛的對手戲中表現出某種獨特的寬厚溫和,這讓他在決斗中的悲劇性死亡了具有了完美的英雄氣概。
《新獨臂刀》
而片中的獨臂刀客雷力則是姜大衛與張徹合作以來情緒最復雜的一個角色:曾有評論認為「斷臂」在張徹的武俠片中具有「男根斷裂」的意向,這種復雜又難言的屈辱感在早先王羽出演的《獨臂刀》中并不明顯,但在《新獨臂刀》里被姜大衛詮釋得極為生動——他自帶陰柔的氣質搭配身體殘缺的憤怒,都體現在緊縮的眉頭和憂郁悲憤的眼神里。
尤其是結尾站在狄龍墓碑前的含淚表情,讓二人的關系有種言不由衷的深意。其實在此前雙臂緊鎖互相凝視結為兄弟一場,狄龍的敦厚和姜大衛的深情就鉸合在一起,在一旁的女性角色李菁已經顯得完全多余。這種復雜又隱晦的含義植入完全依賴于狄姜二人的獨特氣質與上佳的角色塑造能力。
《新獨臂刀》
在這一階段,盡管看上去姜大衛在銀幕上靈動活躍計謀多端稍占主位,而狄龍帥氣剛強忠誠義氣略居次席,但他們實際上都高度依賴對方的存在才能發揮自身的魅力。
張徹其實也嘗試過讓他們獨挑大梁,比如姜大衛在一開始就曾經主演《游俠兒》,而狄龍也得到機會在《鷹王》中一人擔任主角。但實際效果是年輕的姜大衛單獨出現在銀幕上總顯得輕飄缺乏重量,而狄龍則表情木訥沉重缺乏應有的變化,只有他們在影片中同框出場時才會忽然產生出微妙的陰陽調和與氣質平衡感,這其實是取長補短互為紅花綠葉的絕妙組合。
《鷹王》
不過,狄龍可能并不滿足于在二人合作中總是居于次席的位置(這很可能也是幾年后二人因為出演李翰祥的《傾國傾城》卻不歡而散的誘因),他向張徹自薦在《刺馬》中出演男一號同時也是大反派的馬新貽,這也是他從影以來最用心的角色。
果然影片一開場,狄姜二人的角色重量就有了質的改變,狄龍在三名主要角色之中最后亮相,卻顯示出了「碾壓」其他二人的胸有成竹沉穩有序。馬新貽這個角色在影片中有著明顯的演進曲線:他由和兄弟一起打江山的草莽英雄,再到被女色勾魂攝魄又被朝廷招安受降而醉心功名利祿的叛將,最后演變為出賣兄弟背信棄義的奸臣。
《刺馬》
在七十年代的香港商業電影中,臉譜化處理角色是通行的表演準則,馬新貽的角色如果換一個人來演,必然從一開始就掛上邪相。但狄龍很聰明地利用了自身敦厚沉穩的個性特征,讓角色帶上了善惡莫辨好壞參半的內在氣質,并使他每一步的轉變都在預料之外卻又在情理之中,不知不覺在動作片中塑造了一個莎士比亞《麥克白》似的人物。
狄龍在此片中的表演受到了廣泛的肯定,馬新貽這個經典角色為他贏得了第11屆金馬獎「優秀演技特別獎」和第19屆亞太電影節「優異演技獎」。
在七十年代的上半程,狄龍和姜大衛之間的個人友誼幾乎路人皆知。當張徹有心力捧二人成為導演時,他們互相許諾一定會在對方指導的影片中擔任主角,這便是狄龍導演的《后生》和姜大衛導演的《吸毒者》。
《后生》
二人都不惜「破壞」自己以往受歡迎的銀幕形象成全對方的拍攝意圖——姜大衛扮演了在社會底層掙扎求生的小人物,而狄龍則一改以往的健康形象變成了沉淪毒品的癮君子。
《吸毒者》
據稱,他們真正的芥蒂起源于《傾國傾城》之中的角色分配比重,姜大衛扮演的太監寇連材原本只是配角,卻被一再加戲,而狄龍扮演的主角光緒卻是個單薄人物。
《傾國傾城》
從成片中也可以看出,寇連材的角色靈活多變非常出彩,而光緒的角色設置則非常表面化,缺乏拓展的空間。
《傾國傾城》
《傾國傾城》之后,狄姜二人陷入了長達幾十年的「冷戰」,即便出現在同一部影片中,也是同戲不同框,甚至在片場都不曾打過照面。需要等到十多年后的黑幫片《義膽群英》中,姜大衛才對著狄龍說到:「這是我十幾年的好兄弟」,算是在表面上勉強化解了這段恩怨。
《義膽群英》
不過,在拆伙之后,二人的演藝生涯都有些停滯。姜大衛尤為明顯,他逐漸失去了主角的地位,并在七十年代末轉戰電視界,又嘗試做導演,但都不能再恢復七十年代初在銀幕上的無限風光,在九十年代中后期成為了TVB「金牌配角」。
狄龍在楚原的奇幻武俠片《楚留香》和《陸小鳳》系列中做了一些有趣的變化,他帶上了此前從未有過的儒雅風流書生氣質,成為這一系列古龍電影改編作品中最亮眼的標志。
《楚留香》
不過隨著八十年代邵氏制片重點的轉移,他收到了一張不再續約的雇傭終止通知書。吳宇森和徐克主理的《英雄本色》系列讓狄龍短暫再放光芒,獲得了一尊金馬獎最佳男主角獎杯。不過隨后他也再次沉寂下去。
《英雄本色》
回顧狄姜二人在七十年代上半程這一段光輝閃耀的演藝生涯,有一點不能忽視的是,新派武俠片的興起和香港動作電影美學的形成,為他們提供了得以成為巨星的寶貴機會。
客觀地說,盡管他們二人都天資聰穎且表演盡心盡力,但在技巧上都未形成真正完整的系統,很多時候都處在「程咬金三板斧」華麗地使完就再無招可用的狀態。
但另一方面,新派武俠片有著自己獨特的美學表現方式。胡金銓曾經表示演員對于他來說是表現主義形式的一部分,演員的姿態、動作和表情可被單獨提取出來作為電影形式的一部分(正如我們在《俠女》著名的竹林大戰場景中看到的時長僅為四格畫面的演員動作捕捉),這其實是武俠電影重形式輕內容的美學特征。
《俠女》
張徹作為武俠片宗師同樣熟練地掌握了這一原則,當他啟用狄龍和姜大衛作為主角時,并未期待他們二人有多么出色的演技,而是看重他們內在天賦的個人氣質為注重形式表現的武俠電影帶來的核心感染力。
當他們的面孔、身姿和氣質與恰當的角色設定搭配在一起時,構筑武俠片美學框架的工作就業已完成了。
《新獨臂刀》
從這個角度看,狄龍和姜大衛的成功帶有了明顯的香港電影地域特征,是此地獨特的電影文化孕育出了他們奪目的個人英雄形象。
他們如流星一樣劃過邵氏兄弟的寬銀幕,成為廣大華人的七十年代記憶中永恒的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