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建一所學校,就可以少建一所監獄。
——雨果
在固有的教育模式下,面對升學率的壓力,各學校在招生時,無一例外地擇優錄取,“問題學生”則變成被邊緣化的一種存在。他們因各種原因遠離校門,自我拋棄。
而在詹大年眼中,“問題學生”是被否定了的“丑小鴨”,是被父母和學校過早低估和放棄的一群學生,他們和普通孩子無異,需要獲得理解的眼神,需要有人真正走進他們的內心。
11年來,詹大年在云南昆明創辦的丑小鴨中學,像是一個救助站,迎來送往著全國各地陷入煩惱的家長和看似無可救藥的學生。他們逃學、逆反、網癮、自殺自殘、抑郁、離家出走......被認為集各種“疑難雜癥”于一身。
但他認為,所謂“問題孩子”,不是孩子本身有問題,而是他們遇到了當下年紀不能獨立解決的事。而作為老師和家長,首要的任務就是幫忙解決現階段困擾他們的一些難題。
如今59歲的校長詹大年,仍舊行走在“幫丑小鴨變天鵝”的老路上。
張恒來自江西,是一個多才多藝的孩子,他可以在12秒內讓一個混亂的魔方恢復正常,也可以寫一手漂亮的毛筆字。他的愛好,是古典文學。
2021年10月入校后,張恒的手里習慣握一把折扇,即使到了冬天也不例外。上面的題字,是他自己寫下的幾行楷書。
“說明在這方面,孩子還挺自信的。”詹大年說。因為同樣喜愛書法與文學,他第一次接觸張恒的時候,就有一種惺惺相惜的感覺。
只是對方看起來像是一塊冰,不容任何人走近。
為了打開張恒封閉的內心世界,他以學習魔方的借口同他交流。一次次接觸后,張恒開始樂意“傳授”玩魔方的秘訣。
詹大年猜測,這孩子應該是借此獲得了一種存在感,“畢竟是校長向他學魔方。”
詹大年
交流上有了進展,他繼續跟張恒套近乎,“你的楷書非常規范、工整,可以試試寫行書。”
有夸獎,也有提醒可進擊的空間,他甚至和張恒探討起寫行書的技巧,這吸引了少年的興趣。后來每次在校園內看到詹大年,男孩都會跑過去主動打招呼。
總體來說,進校以來的張恒還算守規矩,除了不喜主動言談外,沒有出格的地方。
沒想到,不久后的第一次“違逆”,就驚動了詹大年。
原因是,有老師安排他打掃衛生,張恒感到很“不爽”,大發了通脾氣,“憑什么是我打掃,怎么老針對我?”
詹大年聽說后,把他叫到了心理辦公室。他沒有點明張恒和老師間發生的不愉快,而是直接聊起了文學。
“你最喜歡哪篇古文?”
“《前赤壁賦》。”
“最喜歡哪一句?”
“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
“我以前也喜歡這句,現在不再喜歡了。人的生命跟自然比起來,連蜉蝣都不如。”
張恒安靜地看著他。
“天下所有生物中,人是唯一知道自己會死的動物。那么知道自己要死,就一定要以快樂的方式、有意義的方式,讓這段時間過得充實。”詹大年娓娓道。
學生們在玩游戲
這時候,他話鋒一轉,講起最近讓張恒感到不快的事。
詹大年解釋說,老師布置的任務,大家都要完成,不是針對誰,“你因這件事跟自己過不去就沒有意思了。”
聽到這句話,男孩終于意識到自己的不對之處,誠懇道歉。
詹大年安撫好少年的情緒,提醒他說,如果以后有需要,隨時可以去一樓的校長室交流。
在丑小鴨中學,校長室、心理咨詢室、學生會客室,全都排列在一樓。詹大年告訴「最人物」,這樣設置是為了方便孩子們第一時間找來,以最快的速度幫他們解決問題。
那次談話過后,他留意到張恒的變化。“現在不上課的時候,就練毛筆字、看小說,還和同學們一起參加活動。”詹大年發出欣慰的笑。
詹大年和孩子在一起
然而,習慣的改變,總歸是漫長的。
有家長急于追求結果,將孩子的轉變過程看得功利。這是詹大年所不認同的。他說,曾有人將逃學、厭學的孩子送來幾個月,剛看到一些變化,就接回了原先的學校,結果沒多久,又無奈地將孩子送來。
在丑小鴨中學,大多數父母是采用“騙”的方式將子女帶進學校。有人以去云南游玩的借口,送他們入校門,也有人提前簽好合同后,悄悄離開。
面對初期無法適應,且吵鬧著要回家的學生,老師會選派幾名待過一段時日的學生前去勸說,他們通過分享自己當初的焦慮來安慰新到來的學弟學妹,大多時候都能奏效。
林風剛來時,抽煙、打架、脾氣暴躁,總憤怒得“想殺人”,有一次,他指著學校老師的鼻子說,想揍死對方。
詹大年問,那你為什么還不揍?男孩理智地回答說,打不過。
這位老校長面露喜色地跟他坐在操場,“那就暫時放棄這個念頭吧。”
不久后,男孩平定了情緒,找到校長講明事情始末,最終以道歉了結了這樁讓自己憤怒的事。
在詹大年眼中,這些孩子們并非本身有問題,他們只是在現有年齡階段,遇到了讓自己無法掌控、解決的問題,只需要有人去打開他們的心結,帶他們找到前行的方向。
“但這一定不是立竿見影的,時間才是真正的‘良藥’。”詹大年說。
說起創辦丑小鴨中學的初衷,一直要追溯到30多年前。
那時,詹大年尚在公辦學校當校長,有著普世價值觀中的體面工作和穩定收入。
他思考“問題學生”的困境,不是一年兩年。
早期擔任語文、政治老師時,詹大年就發現,那些不適應傳統教育的孩子,往往不被學校重視,甚至被同學孤立、排斥。
他一直想給這些孩子們一個出路。苦于無果,38歲那年,在公辦校長崗位待了14年的詹大年,不顧家人反對,率然離開了本職工作。
他去了云南創業、討生活。
之后的十年,可謂一波三折。
詹大年
在那里,詹大年先跟相熟的朋友開了個木材廠。后來考慮到自己擁有多年教書育人的經驗,就此放下有些可惜,他很快在當地申辦了一所民辦學校。
沒想到七年的時間,困擾詹大年的問題還是沒能得到解決,“我收的差生不少,但優生也很多,這些孩子們在一起,對那些差生還是不公平的。”他解釋。
沒有辦法協調之間的關系,詹大年遂將學校關停,跟其他人合伙開辦了一所專門接收“問題學生”的學校。本以為這次能達到理想狀態,卻因跟合伙人產生分歧而終止合作關系。
那次的創業,僅僅只維持了5個月的時間。原因是,對方想實施軍事化管理,且不提供文化課的學習。
這兩點,詹大年一個都不能接受。
如今聽他提起這段經歷,依舊能感受到他的反對姿態。
“走路、吃飯、睡覺,都要被控制。一個人被控制的時候,是沒有創造力的。何況不上文化課怎么行,人的自信就來自于人的學習力。”詹大年說。
吸取兩輪不算成功的辦校經驗后,他決定獨自創建一所只接收在青春期不能適應傳統教育的“問題孩子”。
這一過程并不順利。
辦學第一年,全校24個老師,只招收來8個學生。負責教授文化課的老師,因無法面對存在各類問題的學生,很快就離開了。
詹大年沒有放棄。盡管過程艱辛,他始終堅信這個方向是正確的。
困境不止于此。也曾有家長對“丑小鴨”的名字表示過不理解,他們寧愿叫它“小鴨”或“小鴨鴨”,詹大年卻斬釘截鐵地說,“丑小鴨不是丑的鴨子,這只是一個概念,他們將來是要變成天鵝飛向藍天的。”
詹大年從不認為這些孩子比其他學生差,根據他多年的觀察,“問題學生”往往有某些方面的特長,甚至通常較為聰明。
在面對孩子時,他甚至比孩子們的父母更對他們懷有希望。
詹大年和學生、家長一起活動
王沖是建校幾年后進入丑小鴨中學的。他是昆明市重點中學的初二學生,雖成績優異,卻無法和家庭成員和睦相處。
他逃學,跟爸爸打架,離家出走,和小女朋友同居……一家人常為此吵得不可開交。
王沖的媽媽是一名高級教師,和詹大年為同行,他們也互為網友。
最終,因無法應對孩子的各種“叛逆”,夫妻二人將王沖送到了早有耳聞的丑小鴨中學。
治標要治本。通過和王沖及其父母的多次接觸,詹大年很快就發現,問題并不出在王沖身上,這個男孩看似叛逆的一切舉止,都只是問題的表象,“實際他也是受家庭氛圍的影響。”
這個高知家庭中,王沖的奶奶是醫師,爸爸是律師,媽媽是老師,“但他們都不幸福,一家人不能靜下心來好好交流。”
在父母與子女之間,詹大年通常充當的都是牽線搭橋的人。
為了解決根本問題,他找王沖家長談話,建議他們下班回家能放下各自的醫師、律師、老師身份,不要把工作中的情緒帶到家庭中。接著又把一家三口人叫到一起,讓他們時常參加丑小鴨中學舉辦的燒烤、話劇、射箭等親子互動活動。
隨著相處與理解的增多,曾經尖銳的家庭矛盾終于得到緩和。
一個學期后,王沖正式回到了重點中學,前幾年,又順利讀了研究生。
同王沖一樣,因厭學被父母送過來的,還有陳蒙蒙。她來自北方的一個城市,不同的是,陳蒙蒙厭學的原因是患上了重度抑郁癥,嚴重的時候,會通過各種方式傷害自己。
去年,為治療疾病,她在醫院住了一段時間。因擔心影響學業,父母希望能在短時間內找到奏效的辦法,醫生卻無能為力。
陳蒙蒙的母親看到媒體對丑小鴨中學的報道后,很快與學校取得聯系,將女兒接送到云南。
北方人,普通話說得好。為了讓女孩擺脫抑郁癥的困擾,老師們經常給陳蒙蒙表現自己的機會,學校舉行的演講比賽,晚會時的主持活動,一個不落地讓她參與。
除了上文化課,丑小鴨中學每天都有三個小時的陽光活動——老師帶領學生到室外的陽光下開展各項體育鍛煉。
為了培養孩子們的特長,學校開設有20多個興趣小組,每個學生可以任意選擇自己喜歡的方向交流、學習。
興許是這些方法有助于緩解抑郁,幾個月后,陳蒙蒙由微胖狀態瘦掉了17斤,情緒也轉變不少。
半個月前,她回到家鄉的城市,重新進入到校園讀書。
生活老師在陪伴學生
了解到陳蒙蒙的這些變化,跟她同病房的一個孩子很快也來到丑小鴨中學。
詹大年這樣講述對那個孩子的初印象,“剛開始的時候,差不多每天都會無緣無故地嚎叫,用頭去撞墻,抓自己頭發。現在待了10個月,也在慢慢恢復‘正常’。”
至于最終會有什么樣的效果,他并不敢下判斷。
中科院心理研究所科研團隊編寫的《中國國民心理健康發展報告(2019~2020)》顯示,2020年中國青少年的抑郁檢出率為24.6%,其中輕度抑郁為17.2%,重度抑郁為7.4%,初中階段的抑郁檢出率約為三成,重度抑郁檢出率為7.6~8.6%。
在詹大年看來,丑小鴨中學只是一個保護型、預防型學校。進到這里的孩子,會有老師負責保護他們的自身安全,防止他們傷人傷己,但并不能提供解決問題的辦法,重點還是圍繞“孩子們的健康與自由開展工作”。
這所學校不是萬能的,也有過不少失敗的例子。有人剛進來一個月就匆忙離開,也有人離開后因依舊無法適應傳統的學校生活而再次回到這里。
自2011年辦學以來,丑小鴨中學在11年間幫助近3000名“問題孩子”回歸到了正常的學習生活狀態。
學生在墻上涂鴉
常有人對詹大年說,丑小鴨中學是個奇跡。
他卻告訴外界,奇跡并不一定發生在每個孩子身上。
在個人公眾號上,詹大年自稱“問題孩子他爹”,長期通過撰寫文章同網友分享自己在教育前線的一些故事。
他是孩子們的大家長,也是他們的忠實玩伴。
2021年7月,丑小鴨中學搬了新址,師生們現在居住在一個有著綠樹、紅花,以及牛羊遍地跑的山頂。
為激發學生的創造力,新學校的一切布置和設計,都是由孩子們來完成的。
詹大年把學生分成了四個小組,負責食堂、書吧、教室、走廊的全部設計任務。有人擅長畫畫,主動提出在墻面涂鴉;有人把廢棄的吉他抱到書吧,充當裝飾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