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懷疑、失望,甚至憤怒……
有人興奮、感動、熱淚盈眶……
熱鬧的春節檔因為它更添上一把火。
對,《四?!?/strong>。
上映當天,票房第二,獲得李銀河等人高分推薦。下午,#四海難看#被刷上熱搜,豆瓣開分也讓人大跌眼鏡。
這兩天后臺也涌入不少態度各異的毒飯提問,Sir怎么看?
Sir確實有話想說。
對于好評,當然不同程度帶著韓寒濾鏡,口味對齊。
而差評,Sir大部分理解,但仍有些無法接受。
Sir2月1日的第一篇影評就提過——
《四?!啡秉c明顯,且并非第一次在韓寒電影中出現。
再喜歡他的人也必須承認,韓寒的影像表達仍有著明顯軟肋,比如他對故事的把控不穩定,對人物挖掘的深度總留有余地,他熱衷展現角色“陷入掙扎”的尷尬,卻鮮少揭露他們“掙扎無果”的絕望和殘忍。
但當下市面上許多差評,跳過了“評”,只凸顯了“差”。
豆瓣頁面最顯眼的一條:
還有這些:
Sir理解。
因為每個人都有評價一部電影的權利,尤其,在春節氛圍、選角爭議、營銷手段等系列因素激化下,缺點會被放大。
但Sir不接受。
因為這部分“評論”早已脫離電影本身,更多是情緒的宣泄,自我為中心的噪音。
如何評價《四?!??
Sir的經驗,所有即時的情緒和粗淺的偏見固然極具煽動性和傳播性,但往往,它們也伴隨著先天的迷惑性。
所以爭議出現當天大年初二,Sir就二刷《四?!贰?/p>
并整理出電影里(盡量)最全的隱喻和細節。
今天回歸電影本身。
以韓寒電影的“三大命題”為線索,試圖解答所有差評和好評,喜歡和厭惡的根源,最困擾觀眾們的問題:
“看不懂”。
01
父與子
從馮紹峰+陳柏霖,到鄧超+彭于晏,再到沈騰,以及《四海》的劉昊然。
韓寒電影卡司向來強大。
拍了四部電影,都有一個從來沒有舍棄的命題:
我和我的父輩。
不信回想:
兒子想逃離,去外面的世界看看,一直在路上;
工具是大車小車摩托車,車輪就是他們的“風火輪”。
經典哪吒人設——
父輩的血液流淌在自己身上,你想擺脫的,已經成為你割舍不掉的一部分。
《后會無期》,馬浩漢他爸是個不著家的海員,他呢,最終也義無反顧地走向地平線,成為消失的迷。
《四海》,豹紋阿姨罵罵咧咧一句話就把父子關系說透。
渣男與小渣男。
“渣”是半真半假,但漂泊是真。
《四?!分兴岢舛茸顫獾膽蚓驮谏蝌v與劉昊然的部分,不僅僅因為他們夠大牌,而是韓寒心里最清楚,什么樣的爹,有什么樣的兒子,又有誰能想得到呢。
細節烘托情緒,情緒又串聯細節。
“奧特曼”。
父親吳仁騰回島,船上邊喊兒子邊搖晃手中的奧特曼。
孩子20歲,送奧特曼?
阿耀嫌棄。
可一回頭,父親就看到,阿耀的頭盔背后,還是個大的泛舊的奧特曼貼紙。
“呼應上了”——
丟下年幼兒子出走,嬉皮笑臉的不靠譜老爸,和一個無奈又念舊,始終掛念著父親的兒子。
父親就像是一滴濃墨,讓阿耀如同白紙一般的情感生活,得到延展。
他是刺激后面一系列“變故”,多米諾骨牌第一塊倒下的牌。
“諧音?!薄?/strong>
《乘風破浪》以后,韓寒故事里所有父子名字都有梗:
徐正太和徐太浪:
太、浪,中年后人模狗樣,年輕時飛揚跋扈。
張馳和張飛:
馳、飛,天生不羈愛自由。
而吳仁騰和吳仁耀,都是天煞孤星。
吳仁耀主觀上想成為老爸的反面,幫心愛的姑娘贏取一段人生,帶她在生養自己的海邊撿螃蟹。
他也沒有做到。
最后,是電影反復強調的動作:
“塞錢”。
吳仁騰湊足了三萬元給兒子,希望他穩定下來討媳婦過日子,并告誡他,不要像自己混得沒人要。
阿耀偷偷把一沓人民幣塞到對方的屁兜里,吳仁騰留下一個滑稽的“背影”。
這個背影再出現已經是在廣州城中村,在出租屋里做手工換錢,有了新婦新仔……
——門上也畫著“奧特曼”。
拆開細節,你才看見這對“中國式父子”的別扭與糾纏:
他從來沒有做成超人,但他希望兒子是。
兒子一心想成為“自己”,但他沒想到,那個“自己”,便是心中理想的父親,另一個“超人”。
02
好兄弟
阿耀喜歡島上一家大排檔的服務員歡頌(劉浩存 飾),連帶著認識她的哥哥歡歌(尹正 飾)。
這個和自己年紀相仿的歡歌,是阿耀的反面。
恣意、率性、仗義。
在當地組建一只摩托車隊,每天想著法兒地要贏下比賽;裝修著小島上唯一一家夜店,認為人脈和面子是人生兩大必備。
不打不相識,他直接把阿耀招攬進車隊。
歡歌帶著車隊參加比賽,對手的方法是,耍無賴。
上腳踹,手肘撞。
如果是跟Sir的游戲宅基友肉叔一樣曾泡過網吧的少年會懂。
這綠衣服、綠摩托、暴力手腕,正是致敬老游戲《暴力摩托》。
電影前半部分,配樂是萬能青年旅店的《山雀》。
山雀,大部分為留鳥,如果可以,一輩子幾乎都在駐留地生活——對應小鎮少年的輕狂歲月,又純又傻的友誼萬歲。
自然贈予你
樹冠 微風 肩頭的暴雨
片刻后生成
平衡 忠誠 不息的身體
韓寒電影里,好兄弟是一個被延展的群體,打通虛實。
不僅包括在主角軌跡里留下深刻痕跡的人,比如江河(陳柏霖 飾)、歡歌,也包括驚鴻一瞥的,比如《后會無期》里的阿呂(鐘漢良 飾)、《乘風破浪》里的小馬(董子健 飾)。
更有高度的符號化——
《四?!防餁g歌的夜店,Leek club。
夜店位于海邊一艘廢棄水泥輪船,里面有歡歌的夜店與車隊的理想,整艘船也是他的面子。
80末、90初的教材里,leek的英文意思是韭菜(實際是韭蔥),是對歡歌這個伊甸園有種草根夢想的隱喻。
船的造型,也有致敬泰坦尼克號的意味,只不過是贗品。
而浮華贗品的集大成就是Showta哥(黃曉明 飾)。
他寄托著巨輪的夢想,承載著財富與地位,只有主角阿耀最終完整地目睹了巨輪碾碎幻想的全過程。
這樣有明顯寓意的符號化兄弟還有他們:
良叔摩托特技,這個“良叔”的其中一個含義,是阿耀在電影中提到的柯受良——中國臺灣演員、歌手、導演、特技演員。
他擁有多項飛車冒險記錄:
包括1992年11月15日他駕駛摩托車飛越長城;
以及97年駕駛汽車成功飛越黃河壺口瀑布。
△ 來源:鳳凰咨詢
“良叔”承接韓寒上一部作品的“飛馳”態勢。
張馳扮演者沈騰,成為吳仁騰,人生最高光時刻就是擔任柯受良飛越車隊的英文翻譯(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隱喻什么?
這些“飛馳”的符號,在電影中扣的主題卻是“反飛馳”的。
是“無法離地的飛行”,暗通阿耀的人物結局。
那首主題曲《無法離地的飛行》演唱者在戲外是痛仰樂隊,但在電影里是阿耀的偶像,許苗滸,一個虛構人物,過氣明星。
那場演唱會,幾乎被渲染成一個逝去的時代最后的表演。
歡歌、Showta哥、良叔、許苗滸。
還有送失智奶奶回東北看雪的大叔(萬梓良 飾)、用實力好為人師的過氣賽車手(陳小春 飾)。
他們都代表著80后一代人成長過程中感受到的時代造力和集體回憶,財富、名望、榮光、夢想、文藝……
但韓寒也用一首老歌揭示TA們的歸宿——
《故鄉的云》。
“我曾經豪情萬丈,歸來卻空空的行囊?!?/strong>
那些實的,虛的,長久的,邂逅的兄弟們意義便在于:
“我們擁抱著就能取暖,我們依偎著就能生存,即時在茫茫人海,就要沉淪?!?/p>
03
喜歡/愛
老爸不上道,兄弟不靠譜的,那愛人呢?
這是最能體現韓寒丟不了少年氣的隱痛。
2022年了,他還在專情地找人去演繹持續8年的疑問:
愛與喜歡有什么區別?
2014年,《后會無期》,打桌球賊颯的劉鶯鶯(袁泉 飾),名字靈感來自為情私奔的古典人物崔鶯鶯。
她說了一句痛定思痛的金句:
喜歡就會放肆
而愛就是克制
到《四海》,韓寒表達得更隱晦。
男女主的關系以背景音樂的形式纏繞始終。
出場,復古點唱機表白:
“不愛那么多,只愛一點點,別人的愛像海深,我的愛情淺”。
歌詞作者是華語文藝史上最著名的“渣男”之一,李敖。
“小渣男”阿耀的“淺”,是情深緣淺,不敢愛,愛不了,愛不得圓滿。
這樣的宿命如影隨形,讓相愛的兩個人只能珍惜當下的片刻。
另一首電影插曲,《愛與喜歡的區別》,歌詞說:
“因為不輕易的喜歡,所以就蠢了一點點。
不就是愛了嗎,反正也愛不了幾天,反正愛不了幾萬天?!?/strong>
片中歡歌曾經“一擲千金”買了夢寐以求,拿去比賽的摩托車,取名“烈火戰車”,好像也不是太順遂的名字,果然被爆竹點燃燒成灰燼。
更重要的是,它是一部愛情電影片名。
1995年爾冬升執導,劉德華、梁詠琪主演。
兩部電影有許多相似之處——
摩托車主題,男主兄弟死于意外,主角討厭父親……
《烈火戰車》結局里劉德華對梁詠琪的“表白”同樣曖昧。
你甚至聽不出他在表白還是懺悔:
我就是喜歡你不讓我賽車
我就是喜歡你煩我
因為你煩我的每一件事都是……
都是我做錯的事
這與韓寒對愛情的態度暗合——
喜歡一個人簡單。
愛一個人難,因為往往輕易說出口的愛只是對自己的“愛”。
所以才有了那句過來人般的逆耳忠言:愛是克制。
類似暗示愛之彌艱的符號還有很多。
多啦A夢的竹蜻蜓。
海壩上,阿耀和歡頌就著傍晚的海風散步交心,歡頌拿出了一個,送給阿耀,說:“它能帶你飛起來”。
它能飛起來嗎?飛起來之后呢?
《乘風破浪》中,小花抱著遍體鱗傷的阿正,淚眼婆娑地望著天空,那里飛過一架飛機。
她相信再也沒有落地的飛行員父親給女兒最沉默,最持久的祝福。最終,她產后抑郁,墜落無盡黑暗,美麗與愛碎成殘骸。
韓寒電影里,飛行是浪漫的,更是危險的。
如果“飛行”代表愛情。
那么,電影中另外一個儀式感,則暗示“喜歡”。
開房。
《后會無期》江河為蘇米開房。
后者從小到大考試都是優秀,怎么可能“從良”。
喜歡迅速發展成愛,于是什么都沒有發生。
在《四?!分懈酥屏?,阿耀和歡頌在去廣州的路上開房,房門都不會打開。
酒店含早成了奢望。
初看時,看到他們糾結30元的差價,其實是更深一層的,認知差異。
他們以為“含早”,是指包含早上6點到9點的早上時間。
同樣,他們以為刷房卡,應該是像pos機一樣。
這房門沒有卡槽,怎么刷?
生存,是他們可以在房門口的走廊坐著將就睡一晚上。
而生活,則是他們和理想之間,永遠有一門之隔。
沒有門路,甚至沒有可意識到的希望。
男方背罪,女方背債。
現實的艱辛搓磨著他們的心氣和信念,都市對他們并不溫柔,倒霉事兒接二連三。
電影里所有的“城市人”都在兜圈——
Showta哥在閱江西路222號頂層,反復上來下去;
阿耀還騎著摩托,不過它不再是親密的戰友,而是嘩眾取寵的表演工具,關進巨大的鐵籠子里,一圈又一圈;
歡頌懷揣夢想,換上白襯衫,結果只不過換一個地方當服務員……
《四?!返暮蟀攵危?宏觀上, 小地方的年輕人與城市喧囂之間的錯位;
個體上,“喜歡與“愛”之間的落差。
前者在當下看來有些陳舊,有些過時;而后者,在Sir看還有值得品味的地方。
不知有多少人注意到這一閃而過的細節:
在南澳家中睡覺的阿耀,他的床頭放著頭盔,和兩本書。
其中一本,出自歐·亨利的《麥琪的禮物》。
暗示著故事的劇情設計,即歡頌與阿耀為送給對方心儀的禮物,舍棄了彼此重要的東西,而獻出去的禮物又因為對方的犧牲而瞬間失去了作用。
所以,兩個年輕人擁有了又犧牲了的,最寶貴的東西是什么?
電影有過不少“提示”——
提示1:
歡頌說,水最可怕,而阿耀說,水哪有火可怕。
對應結局,阿耀作為替身飛越珠江,車技不咋地的歡頌又騎著贖回來的摩托車抄近道飛馳在江邊,遇到載著明星的車輛……
提示2、3、4:
贗品巨輪的參照物,泰坦尼克號。
歡歌被燒毀的“烈火戰車”。
歡頌送出去的“竹蜻蜓”。
細思恐極?
的確,這也是為什么不少觀眾認為這部電影不適合春節檔。
這些指向性的猜想從來都是觀眾擁有解釋權。
但與此同時,電影之所以是造夢工具,就是因為導演還有一個狡黠的“特權”,他可以通過畫面、剪輯、音樂、旁白等等技術留出一條路。
讓還想做夢的人繼續做夢。
所以在韓寒電影里,我們看到這些關于“愛”的鏡頭,總是似是而非,華麗中透著失真:
蘇米在隧道里的回眸,夜風扶起長發;
小花光彩怡人地成為歌舞廳的大姐頭,接受祝福;
兩手空空的阿耀騎著刻著“頌”字的紅色摩托回到島上,回到起點。
他與歡頌誰也不牽著誰,保持并行,走在碎石林立的海灘,走進海霧……
韓寒從來給出的都是“沒有答案的答案”。
我們當然可以批評這樣的處理是天真,自我,甚至“裝逼”。
可Sir耿耿于懷的是。
對于那些在現實中被裹挾著尋找確切的“答案”,正確的“意義”而無果的人。
屬于他們的四海,又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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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助理:超有錢婆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