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香港電影“四大帥”——李翰祥、胡金銓、張徹、楚原仙去，那個香港電影最輝煌的黃金年代，徹底結束了。

公眾們上次見到楚原，還是他在香港電影節的頒獎典禮上，領終身成就獎。

他說：將一個終身成就獎，頒給終生沒有成就的導演，只不過逼我說一句，受之有愧。

誠然，如果非要將“四大帥”分個先后，楚原確實要墊底。在獎項成就與票房建樹上比不過李翰祥，在后世的研究、影響力上又比不過胡金銓、張徹。

很長一段時間內，觀眾除了提起古龍影視改編史外，很難想起“楚原”這個名字。可或許正因為這樣的“半吊子”成就，和職業生涯起起伏伏，楚原的一生，就是半部香港影史。

楚原早年做粵語片，70年代起開啟武俠片于古龍改編生涯，因為連破票房紀錄，曾是邵氏最吃香的導演之一。但隨著市場變遷，他的手法逐漸落后，再開不起大戲，只能吃老本、或者搞過度娛樂的魔改，最后靠在各種電視劇里串場揾食。

楚原豐富的人生經歷，也早寫在他的電影中。他在這批香港導演中最大的特色，那就是用奇情混雜武俠。

而他的奇情武俠的開山作、也是最富盛名的，就是邵氏出品、邱剛健編劇，何莉莉、貝蒂、岳華主演的《愛奴》。

某朝、某年、冬季、雪夜，城中員外慘死家中，捕頭紀德查問家仆，才知道當夜還有一人在府中——四季春的頭牌花魁愛奴。

時間回溯，一批新被拐走的女孩被賣至四季春，教書匠之女愛奴是其中“品質最好”的。

性格剛烈的愛奴誓死不從，鴇母春姨卻滿不在乎，迅速召集城內數位達官貴人，分別以五千一百兩、五千兩、三千兩、一千五百兩，將愛奴的最初幾夜，賣給幾個人。

愛奴歷經折辱，逐漸絕望，一心求死，卻被四季春的啞仆救下，愛奴求啞仆帶她離開。然而春姨與龜公包虎早已識破，啞仆不敵合圍，被春姨殺死。

正在愛奴以為必死之時，春姨卻突然向愛奴示好，愛奴暗地決心復仇，假意應承。

在愛奴曲意逢迎下，春姨將愛奴捧成千金難買的花魁，并開始教習她武功。為春姨放棄武林身份的包虎，覺得應當提防愛奴，而春姨此時已陷在對愛奴的感情中無法自拔。

愛奴的復仇大計，就此展開。

曾購買、折辱愛奴的達官貴人，一個個離奇死去。紀德想提醒這些上了“死亡名單”的大人們小心，可他們卻只覺得紀德是耽誤他們求歡，結果紛紛中招。

春姨也再難騙過自己，準備試探愛奴，愛奴也毫不隱瞞，跟春姨說，“殺男人是為了會更愛你”“殺男人是因為我現在跟你一樣討厭男人”。

于是春姨美滋滋覺得，愛奴現在的真愛是自己。

不久，愛奴又利用春藥，讓知府的父親“X盡人亡”。紀德以為知府至少不會放任自己父親死得不明不白，結果，同樣貪圖愛奴美色的大孝子知府，根本不管躺在地上的老爹咋樣，親自扶著愛奴把人好好走回去了。

管家才說，太老爺是自己喝春藥喝死的，透露出去，丟人。

最終，李鏢頭被愛奴殺死在自己的密室里，被紀德抓了個現行。紀德追捕愛奴，被愛奴帶到押送新一批被拐賣少女的包虎手下面前，于是紀德率人包圍了四季春。

包虎想殺死愛奴，帶春姨跑路。春姨卻表示：沒了四季春可以從頭再來，但沒了愛奴可是要我的命。

于是春姨和愛奴站到一起，殺死了包虎所有手下，愛奴則趁機放走四季春所有女孩。

春姨為保護愛奴殺死包虎，卻被愛奴斷掉一臂。春姨問愛奴會不會因為自己殘廢就不要自己，而愛奴終于說明，我從沒有愛過你。

愛奴與春姨決戰，春姨武功盡廢漸漸不敵，被愛奴再斷一臂。

春姨奄奄一息，求愛奴再吻自己一次，心還是不夠狠的愛奴又吻了她。

然而春姨咬破事先口內所含的毒藥，與愛奴同歸于盡。

《愛奴》，是華語電影史上第一部，正面表現女同性戀關系、以女同性戀角色為主角的電影。

那時候，才1972年。

楚原與邱剛健設計的這套奇情故事，面子是武俠復仇，里子卻是探討情欲關系與身份壓迫。

達官貴人們壓迫底層的鴇母與捕快，鴇母又壓迫更底層的女性來使自己可以繼續被壓迫。

奇情，圍繞著“花魁”愛奴與“鴇母”春姨兩個角色展開。主人公之間的人物關系上，則充分體現“愛的奴隸”這個片名雙關。

包虎鐘情春姨，為春姨甘愿淪落為龜公，用武力替她管理妓院中的女孩們，最終被春姨所殺；

而春姨鐘愛愛奴，不顧愛奴的復仇計劃和包虎警醒，最終死在愛奴手上；

他愛她，她愛她，她愛他

愛奴表面上對春姨只有利用、設計，但仍舊為假戲動了片刻真心，最終也死在這點動情上。

愛奴的故事線，幾乎是典型武俠男主的性轉版，身負仇恨、隱姓埋名、忍辱負重練成神功，再反敗為勝。當這種設定，套在被拐賣、被迫成為妓女的身份上，則著重突出她的悲劇性。

愛奴被賣的悲劇，是從古至今許多女性命運的寫照，楚原安排她忍辱負重、最終殺遍所有將女子視為貨品的男人，以浪漫思維為更慘痛的現實尋求了一個情緒出口。

但最終，愛奴還是沒有逃過善良與心軟的陷阱，還是命喪春姨之手。

而春姨這個角色，則更為復雜。

她表面上是厭男的女權主義者，在男權社會里建立了由女性指揮的幫派性組織，驅使黑道、讓上流男性社會為己所用。

但本質她是通過壓迫其他女性，來建立權威。

四季春是達官貴人消遣、玩弄女性的中轉站，春姨為了滿足貴人們的需求，建立起地下拐賣組織、強迫賣淫，而女孩們一旦不順從她，要么在折磨中屈服、要么被折磨致死。

與愛奴保持良善本心不同，春姨性格別扭、偏執，她厭惡男性，但卻被男性惡人同化；她口中說愛女性，可她靠拐賣才能讓別的女性跟隨自己。

這種摸不清仇恨本質的性格，造成了她的悲劇。

當然，春姨的悲劇，也可以說是一個愛上直女的姬佬的悲劇。

春姨唯一的弱點是，她愛女子，但沒有女子真的愛過她。當愛奴對她表現出愛意時，她迫不及待地擁抱著這種幻夢般的感情。

出于愛戀，春姨試圖將愛奴打造成自己一樣的人，倘若愛奴不急于動手，再過幾年也似乎可以完全將春姨踢出這個為大佬們貢獻少女的風月局。

春姨傲慢自大，認為自己可以掌控一切，她憑借武力值、包虎的單戀來剝削無辜少女，實際上自己同樣被達官貴人所支配的，她的權力很容易被消解。

因此，春姨的悲劇從一開始就注定。

在這樣女性注定悲劇的故事背景下，楚原作為男性導演，對兩位女性角色的處理，可以說極盡視覺美化能事。

所有女性為主的場面，無論是濃情蜜意劍練功還是夜半無人私語時的親吻，即使是打斗與仇殺的戲碼，都拍攝得盡可能唯美而朦朧。

最后一場在四季春的決戰戲碼，愛奴與春姨潔白的裙衫上沾染血色，二人或并肩或對立在雪地上，血腥的紅伴著雪色的純白，比昆汀早了三十年。

而對男性角色就沒有這么溫柔了。

影片中大部分男性形象造型都更為丑惡，站在臺階上還沒愛奴高的官老爺、永遠捏著猥瑣笑容的大員外、為春姨付出的包虎也更像土匪頭子而不會令人心生憐意。

這些角色的死法上，楚原則更極盡嘲諷之能事。

魏大人喜歡用強、早早陽痿，只能靠女人霸王硬上弓才能成事，被愛奴綁成他折磨女性的樣子，眼看著火苗躥上身也呼救不得，活活燒死。

知府父親，熱衷同時侮辱多名女性，愛奴利用他淫亂心理，挑逗他服用春藥，過量而亡。

李鏢頭過分自信，認為女性武功不可能贏過自己，最終被愛奴殺死在他為虐待女性而建的鐵皮房中。

所有男性惡人，都死在自己凌辱女人的方式上。

片中相對正面的男性角色，紀德和啞仆，一個是線索人物，一個片刻英勇便下線。

在展現達官貴人施虐場景時，楚原更避免所有能讓人產生“觀賞欲”的方式。

永遠傾斜加晃動的鏡頭視角、夾在縫隙中變形的人物，極拉極推的運鏡方式，都在視覺上凸顯不適感。也不會直觀展現愛奴如何被虐待，絕不讓人覺得這是一部“風月片”。

《愛奴》僅九十分鐘的片長，集合仇殺、LGBT、SM、血腥等等cult向元素，還釋放出不小的主題沖擊力。

以拍攝古龍武俠文學走紅的楚原，能拍攝出完全女性核心甚至反武俠的作品，從五十年前的整體社會氛圍來看，可以說是“石破天驚”。

遲來的紀捕頭

然而這樣的影片，在如今的華語市場上，已屬絕跡。

或許楚原在人生失意起，屢次感嘆自己的“成就不如人”。

但票房、獎項最終都會化為冰冷的數據，而楚原影片奇情背后的關懷，卻能永遠通過膠片，長留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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