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為房產經紀人的第8個月,高曉君還是沒有告訴母親自己的工作是什么。
“沒有必要引起爭執。”華東師范大學的碩士畢業后進了上海鏈家賣房子,她小心翼翼規避的不僅僅是一場家庭內部矛盾,也是與世俗觀念的對抗。
帶客戶看房時,每當對方得知她的學歷,吃驚是大概率的反應,有人說“可惜了”,有人問“那你怎么來做這個?”
當下,外界對這個職業的認知還很模糊,而高曉君也在進行著一場個人價值和職業尊嚴的追逐。
高曉君承認,成為房產經紀人,并不是一個容易的決定。
“為什么我讀完碩士之后,要去做不讀大學好像也可以做的工作?”2021年春天,站在讀博和做中介的巨大岔路口,她許多次向自己發問相同的問題。
她曾經點開公務員報考頁面,但只填了幾行就不想再為難自己;因為她的研究方向與性別相關,故而學姐的情趣用品公司向她伸出橄欖枝,但研二時類似的實習經歷讓她一眼望到了職業的邊界;她也考慮過市場咨詢類工作,但對特定的人做類似的研究離現實生活太遠;陸家嘴的基金會里有社區相關的工作,但大部分時間還是坐在辦公室寫報告……
這個時代,隨著技術蓬勃發展,人與人之間的交流越來越符號化,生活的系統趨于精密,但屬于人的幽微、復雜、多樣正在流失。
“我讀的是社會學,我不想一直在學校里隔著一層紗接觸社會。”以小人物的身份混跡大街小巷,這是她擇業最重要的標準。
房產經紀人是高曉君深思熟慮之后的答案,在這一行,可以輕易與人發生連接,一筆單子涵蓋了一家人前后幾十年的含辛茹苦,她會成為最直接的見證者。
朋友們沒有對高曉君的選擇感到驚訝,“她就是一個這樣的人”,但仍然試圖讓她知難而退,“你的圈子會不同”“你可能沒有休息時間”……
偏見是一座大山,沒有人可以完全幸免于難。徘徊中,她在搜索框輸入了關鍵詞“高學歷做房產經紀人”,走上這條道路的,她不是第一個,同路人眼前的風景各不相同,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高學歷在這一行可能會失靈。
“真的像他們說的這樣嗎?”質疑和祝福,勸退和搖旗,在社交軟件和現實世界中,交相輝映,這些聲音無法給高曉君的疑問一個確鑿的答案,更無法阻擋后來者的腳步。
2021年6月,高曉君的人生有了新的故事。
上海有200多個商圈,一萬多個小區,要幫客戶找到最合適他的房子,就要求經紀人了解盡可能多的房源。
“跑盤”是他們的行話,也是高曉君觀察上海的方式。她自封“上海電動車一姐”,經常在下班后騎著電動車游蕩在上海。
高曉君 攝
她把上海看成一個大型的城市立體博物館,板塊是館內不同的展區,社區則是一件件展品。夜色消弭了白日的嘈雜,更能觀察到城中人活著的姿態。
她在馬路上騎著車等紅燈,旁邊就是外賣小哥和快遞小哥。她習慣性地四處打量, 上海的冬天濕冷,但白渡橋上總是站著一個穿厚棉衣的女人,手里的彩燈氣球是生存,也是浪漫;
高曉君 攝
白天車水馬龍,所以城市工人出現在夜晚,凌晨2點,蘇州河邊的工人開工了,小推車里裝著土塊,藍牙音箱放在不遠處的地上,自由的后搖從中流淌,又被水泥抹進這座城市;
……
這樣的畫面,總是讓她想起那句“上海是無數人的上海”,也是她的上海。
從北外灘到世博館,從前灘到陸家嘴,“上海電動車一姐”有時一騎就是四五小時,但總是會回到曲陽社區,她的駐店所在。
曲陽是因新中國工業發展而建起的社區,這里有老社區的一切特點,七八十年代建成的樓群,人行道上來來往往大多是老年人。高曉君有時站在店門口,看見幾個阿姨爺叔聚在一起聊天,手里提著剛買的菜,神神秘秘眉飛色舞,不知在說什么了不得的八卦。
工作之余,她給社區里的老人拍照。時間久了,她知道有位退休工人喜歡在下午吹笛子;周邊的五六只貓都是一個阿姨在喂養,早晚各一次,喂了整整20年;有的老人會把綠植掛在老房的窗臺上,遠看像個花園。
高曉君 攝
相機定格下畫面,她說,相機只是工具,是為了讓我和他們去發生一些更實在的連接。
細水長流,她和老人們漸漸熟絡起來,知道了立交橋下的菜市場買菜便宜、小市場里的包子店永遠有人排隊、藏在小區里的理發師傅手藝很好……在不斷升高的摩天大樓包圍中,曲折的弄堂里隱隱傳來地圖上講不出來聲音。
“有人說上海人排外,但我覺得他們都是好人,世界各地的人和人都沒有太大的區別”,高曉君不喜歡給人貼標簽,生活瑣瑣碎碎,她看到每個人具體的樣子。
高曉君 攝
工作中她也跟很多老人相遇。有一對老夫妻想在上海內環買一套小房子,預算是100萬,高曉君很清楚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但還是耐心地幫忙梳理;老人們不熟悉路線,如果需要外出看房,她會選定地方帶老人一起去;遇到腿腳不便的老人,她會代為處理基礎事宜。
對當下樓市缺乏概念、不會使用導航出行、身體不濟……很多個這樣的時候,高曉君都會感到這個時代對老人的不友好。
2021年10月,貝殼公益“我來教您用手機”項目剛落地曲陽社區,高曉君就報了名。被一群七八十歲的老人喊“小高老師”,她說“我沒想到作為中介還能有這種待遇”。
課件和課本是項目組準備好的,但高曉君將課程順序做了調整,預約掛號是第一課,網上打車在正式開課前就教得差不多了,“要把老人最需要的先講出來”。
在貝殼公益的手機課堂之前,周邊的老年大學也開設過相關課程,但是一個老師單向輸出,底下烏泱泱20多個老人一知半解。老人們更喜歡“小高老師”的方法,她會從老人的角度理解手機,打開APP后的彈窗被稱為“敲敲門”,打開APP里的工具欄就像找東西要“打開抽屜”……
如果老人有需要,她還會手把手教學。“小高老師”的雙手白凈,老人的手上布滿褶皺和斑點,兩只手交錯,兩代人的情感打破隔閡相通,由此生發出微小卻深刻的改變。
上課之余,老人家都是熱心的。有的阿姨年輕時做生意,說看著高曉君會想起從前的自己,有沖勁;有的則端著手機新聞給她看,說讓她多多向谷愛凌學習。聊天的內容常常超越了手機課堂,有人生得失,有后悔,有遺憾,有牢騷,有吹牛。
這樣的交流越多,高曉君越發現“其實年輕人和老年人是可以達到同頻的”,這不是老人和年輕人之間的閑談,而是人與人之間本來就是要達成的平等的交流。
在高曉君曾經的計劃里,讀博是很重要的一站,但是在跟老人的相處中,她更關注當下,“讀書不用非得以獲得學歷的形式”,老人們厚重的一生都是學問,而融入不斷變化的“社會學校”,則是她正在進行的一場大型田野調查。
除了課堂上的“教”與“授”,更多珍貴的聯結發生在課堂之外。
78歲的陳德天是高曉君“最得意的學生”,他不喜歡別人叫他爺爺,喜歡互相直呼其名,因為他認為名字就是用來叫的。
高曉君與陳德天
陳德天的妻子和女兒都已去世,平時獨自生活,有時會去高曉君所在的鏈家門店隔壁買振鼎雞,因為女兒喜歡吃,所以每次去墓園都要帶上一盒。
上一個冬至,他提著大包小包祭品獨自走進冬雨中。從市區到墓園的路很遠,即使坐地鐵,他還是揣著一張大地圖走到不認識的路口就掏出來看一遍,一張地圖被來回翻得爛了多處,走錯了也不知道,有時要多走幾個小時的冤枉路。
一年后,2021年冬至,陳德天已經在手機課上學會了使用手機導航,但高曉君發現這并不能讓他的腿腳變得更利索些。
她陪著他來到墓園,推著租來的輪椅走過一排排墓碑。在快要看到妻女時,陳德天從輪椅上起身,蹣跚地走過去,摘下棉帽,掏出白手絹,弓著腰一點一點將妻女的小像擦干凈,又捏著線香說了許久的話,香灰落了一地。
高曉君和陳德天
回去的路上,高曉君扶著陳德天,步調一致地走下每一級臺階,一路上陳德天講了許多自己的人生,教高曉君勇敢地面對自己的職業。他們緩慢地穿過松柏,穿過人流,穿過曲陽社區的老街,望著遠去的身影,高曉君明白,兩人之間已經有了更深的交集。
陳德天說:“希望小高老師能成為我后半生的引路人。”而高曉君則說:“人和人互相關心,是一個很自然的過程。”
中國宋代的一個成語“啐啄同機”,啐,是雛雞欲出時以嘴吮卵殼聲,啄,是母雞欲使小雞出殼而吃殼。當兩邊同時叨破蛋殼的一瞬間就叫做“啐啄同機”,也就是后來人常說的機緣。
數字鴻溝隔開了老人與時代,在鴻溝的一邊,老人們探出大半個身子張望著,若是此刻有一個年輕人愿意伸出一只手,便有了“機緣”,這也是關于高曉君和老人們的紀錄片的名字。
紀錄片導演是高曉君的同門師妹張涵,決定拍攝是一個偶然的瞬間。
幾個月前,張涵到師姐家做客,經過曲陽社區時,一位阿姨風風火火地走來,急迫地將手機“甩”至高曉君面前,“我的好姐妹要給我打微信電話,我怎么接不到呢。”“您應該是還沒加她為好友。”張涵沒反應過來,高曉君已經回答了。
后來,張涵才得知,高曉君也是第一次見這位阿姨,而阿姨之所以會徑直找上她,大概是因為臉熟,似乎在那位阿姨的眼中,鏈家不再僅代表著“房產中介”這一職業標簽,而是“可以幫助自己解決手機難題的人”。
截至2021年底,這樣的故事在全國48個城市,2017個社區,9000節貝殼公益手機課堂上已經發生了31萬次。
手機課畢業典禮上的陳德天與高曉君
結束兩期常規課程后,高曉君正打算與居委會合作,讓更多老人可以從中受益。陳德天常常跟她講一句話“一個籬笆三個樁,一個好漢三個幫”,人不能自己活著,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在人與時間的較量中,時間是永遠的獲勝者。
每個人老去的方式都不同,或默默承受,或虛張聲勢,或拍馬追趕,或心余力絀……這世上有多少種人,就有多少種老去。人與人之間需要彼此的看見與理解,以確認在遙遠的時空下,我們彼此擁抱。
這個春天,陳德天給高曉君準備了一面錦旗,一定要專門找個風和日麗的日子給她送去。他要讓很多人看見,讓她驕傲一下。
關鍵詞: 房產經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