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家慶瘦弱不已,皮膚黝黑,看起來不修邊幅,那是遭受過重大苦難后的模樣。
與他形影不離的除了那件舊舊的古老中山服,還有一個褪色的破布袋,里面裝著他授課需要的標本與書,那是一位特立獨行的知識分子形象。
因幼時貧寒的經歷,何家慶對底層農民的貧窮有著深沉的掛念。
他的那兩次出走,無數次的死里逃生,都是為了將考察資料帶回去進行科學研究,在大別山走投無路時,他放下知識分子的尊嚴,做了兩個月的乞丐,才沒餓死在路上。
荒郊野嶺,他餓到就要死去,只能向老伯討幾口豬食維持生命,睡在豬圈。
夜里躺在黑暗中,陳何家慶看得見茅草縫隙中的星星,聽著遠處竹林里凄凄的叫聲,他感覺那是有某種生命在安慰他,不禁淚流滿面。
有村民見他生病,將他背回到自己家中進行照料,為了讓他快點好起來,宰了養了多年的老母雞為其補身體。
那片土地,曾讓何家慶淚流不止,他的心,總是與底層百姓牽連在一起。
被媒體報道后的何家慶,生活沒有發生任何變化,依然粗茶淡飯、清心寡欲。
在安徽大學的校園里,大家看到的還是那個穿著洗到發白中山服的何老師,帶著自己的飯盒在食堂打飯,吃午飯很少超過3塊錢,一頓三餐總是離不開饅頭和稀飯。
何家是精神豐富的,人生除了草木,便是貧民。
何家慶,總是身穿一件破舊的藍色滌卡中山服,時刻提醒著他是個有故事的老人。
1972年深冬的安慶,大雪彌漫。
何家慶的父親推著一車煤在晚上送貨,路像是結繩記事的麻索,艱難地蜿蜒在山谷之間。天黑路滑,人與車都摔了出去,手指被車重重地壓到,血流不止,當場斷裂。
強忍著巨疼,老父親還是堅持單手推著板車送完了貨,拿著剛剛賺到的錢,去扯了一塊深藍色的布,給兒子何家慶做了一件中山裝。
何家慶穿著那件父親送的衣服,憑著一副血肉之軀,獨自走進大別山,流浪3萬多公里,無數次的死里逃生,只為切身實地地幫助千千萬萬的農民,靠種植魔芋改變貧苦命運。
那是理想主義的困厄與悲壯。
幾十年過去了,何家慶父親為其做的藍色滌卡中山裝,已經破舊發白,他還是穿在身上,對于家人給他買的新衣服,他無動于衷。
他說“如果扔掉了這件衣服,等于扔掉了對父親的感情,我怎會為迎合時代的變化而改變我心里面的東西。”
何家慶身上那件洗到發白的藍色滌卡中山裝,昭示著他內心深刻的信念。
何家慶皮膚黝黑,瘦弱不已,頭發總是亂糟糟的,看起來不修邊幅,像個“怪人”,其實那是無數個日夜被風霜與黑暗錘打后的模樣。
那一個瘦小的身影從遠處看去,渺小而悲壯,讓人不忍卒看。
因幼時貧寒的經歷,他對底層農民的貧窮有著深沉的掛念。
1949年生人的何家慶,來自安徽安慶市一個貧苦家庭,一家八口靠父親拉板車送貨維持生計,收入微薄,他太懂挨餓是什么感受。
饑餓使他恐懼,恐懼比愛更有力量。
饑餓與貧窮,侵蝕著何家慶的少年時期,同時也磨練了他堅強的意志,最為幸運的是他有一位好父親,不管家里多么拮據,都不曾放棄讓兒子讀書。
何家慶也有幸結識了一群有愛樸實的鄉民與同學,有一個老賬單,上面寫滿密密麻麻的字,都是他少年時期接受過的各種饋贈,他可謂是吃百家飯長大的。
何家慶將這些善意全部記在心中,也繼續吃苦耐勞地讀書,有足樂者,不知口體之奉不若人也。
1976年,在安徽大學畢業的何家慶留校任教,跟著導師研究中草藥,從事植物分類學和藥用植物學的研究與教學。
當時,他每個月的工資是18.65元,剛夠養活一家人。別人在忙著寫論文、評職稱,想著怎么賺更多的錢改善生活,何家慶卻劍走偏鋒。
他要去大別山考察,幫助農民擺脫貧困。
何家慶與農民在一起
出身貧寒的他,非常清楚餓肚子是什么感覺,那種深刻的感受讓何家慶決心要為人民做些實事,讓老百姓吃飽飯。
那幾年,何家慶為考察大別山一點點準備著,最重要的莫過于攢錢,上萬元的考察資金,對每個月收入十幾塊錢的他來說,是遙遠而渺茫的。
何家慶省吃儉用,結婚是人生大事,他與妻子商量簡單吃了頓飯就算結了婚,七年下來,他好不容易才攢了3000多塊。
80多歲年邁的父親沒有反對兒子的這個想法,反而很是支持,不辭奔波送來4000塊錢,那是老人家一輩子的積蓄,里面全是皺皺巴巴的1毛、1塊的零錢。
看著白發蒼蒼的老父親與那一袋子發皺的錢,何家慶淚流滿面。
踏上大別山之旅的何家慶
父子二人,都是只有生存沒有生活的人,他們一生為錢而糾結,卻位卑未敢忘憂國。
1984年3月20日,何家慶終于走上考察大別山的路,帶著一個本子一支筆、照相機和攢的錢,他不知道自己即將面臨狂風暴雨。
這一走,就是225天。
他的足跡踏遍大別山的鄂豫皖3省19個縣,徒步走了12684公里。
大別山處處險惡,當地人都不敢前去探索,何家慶遭受了從未經歷過的磨難,懸崖、洪水……黑夜里,野狼對他虎視眈眈,山螞蝗讓他的腿潰爛流膿。
他赤手空拳,卻從未想過放棄。
有次,他攀登陡峭的大別山主峰,腳不小心一滑,瞬間跪在懸崖邊上,膝蓋已經血肉模糊,他兩只手緊緊摳住石縫。
在生死時刻,一位路過的獵人將他救了下來,何家慶萬分感激。
他無數次的死里逃生,都是為了將考察資料帶回去進行科學研究。
他成為最熟悉大別山這片土地的人,采集了植物標本3117種,近萬份,用生命為后來國家實施“星火計劃”提供了第一手資料。
從大別山回來后的何家慶,感覺像變了一個人,那是風餐露宿,遭受過大自然苦難后的樣子。
他面黃肌瘦,愈發消瘦,那副大眼鏡的邊框用竹簽支撐著,才得以繼續使用。
他根本顧及不上,回到大學校園后,何家慶帶著學生開始對上千種植物進行研究篩選,一刻不停歇。
回到校園后的何家慶
功夫不負有心人,何家慶終于發現了魔芋。
他說:“魔芋適合于山區陰涼潮濕的土壤生長,栽種技術含量低,山區農民學得快、用得上;并且產量高,一畝地產量高的可以收獲八九千公斤,收入夠供一個大學生上學,有利于窮困地區人民盡快脫貧。”
何家慶用全部精力對魔芋進行研究,寫文章、到各個地方講解魔芋開發技術,鼓勵貧困地區栽培魔芋,努力脫貧。
農民們猶豫不決,畢竟本就貧窮,如果試驗失敗了,根本沒法活下去。
為了打消農民們的顧慮,何家慶二話不說,自己掏錢進行試驗,從湖北引導種子,無數個日日夜夜,田地成為他每天必去的地方。
終于成功。
500畝魔芋全部豐收,最高產量7000公斤,收益超過400萬。
何家慶喜極而泣,他馬不停蹄地撰寫了18萬字的《魔芋栽培技術》一書,被譽為“魔芋大王”,這在國內是第一部系統研究魔芋的書,他迫不及待地將這些科技知識傳給貧困山區的芋農。
他的心,總是與底層百姓牽連在一起。
1990年,他到安徽省績溪縣擔任縣科技副縣長,掛職850天,何家慶有700天是在這個貧苦的村里度過的,不坐車,堅持步行,他與村民們一起下地,一起吃住。
在績溪遭遇洪災那年,何家慶整整一個月都泡在水里指揮救災,中途暈倒過幾次,這讓他染上了血吸蟲病,終生未愈。
他說:“對于貧困山區人民生活,我有一份責任,雖沒有力挽巨浪之臂,卻有一顆火熱的心。”
分別那天,當地鄉親們送來一面錦旗,上面寫著“焦裕祿式的縣長”。
因幼時貧寒的經歷,讓他對底層農民的貧窮有著深沉的掛念。
那片土地,曾讓他淚流不止。
在大學校園里教書的何家慶,無比清楚地知道就算魔芋有很高的價值,但是無人普及,還是沒有辦法幫助農民們脫貧。
何家慶心里,總是放不下那群在大山里閉塞生活的農民,他覺得自己可以帶著多年來默默儲備的知識,再次走進山區,為農民們提供相關的技術支持與服務,讓他們脫貧致富,過上好日子。
十幾年前的大別山之行,帶給何家慶身體不可修復的傷害,他必須要在身體尚可時,再次出走。
1998年2月10日的清晨,在大學待了幾年的何家慶,又要踏上苦行僧式的生活。
他留下一封信,揣著攢了十年的27720塊錢,還有學校介紹信、一張刊登國家“八七”扶貧計劃貧窮縣名單的光明日報,那封信的內容這樣寫道:
“何禾吾兒,當你讀到這封信時,我已經離開家了,帶了一只不太聽得見清晰的耳朵和病痛離開了你和媽媽,此次之行,我思索良久,準備十余年,中國西部的貧困情況比東部、大別山區更糟糕,我知道此行意味著什么,倘若不幸,這封信就算是我對你的最后交代。”
何家慶與妻女
49歲的何家慶背起行囊,悄悄告別了妻女,孤身一人開始了西行。
他不知道,自己這次多久才能歸來。
何家慶獨自流浪了三萬多公里,曾在貴州遭遇泥石流,被毒蛇咬傷,大腿潰爛浮腫,他用刀片劃開自己被咬傷的血口,吮吸毒液,拖著萬分疼痛的殘腿,繼續趕路。
荒郊野嶺,他餓到就要死去,只能向老伯討幾口豬食維持生命,睡在豬圈。
夜里躺在黑暗中,陳何家慶看得見茅草縫隙中的星星,聽著遠處竹林里凄凄的叫聲,他感覺那是有某種生命在安慰他,不禁淚流滿面。
走投無路時,他放下知識分子的尊嚴,做了兩個月的乞丐,才沒餓死在路上,他曾低微到在一家面食店門口乞討食物:“行行好,桌上那碗吃剩的面湯給我喝了吧。”
在云南大理,人們見他衣衫襤褸,頭發胡須又亂又長,將他視為流浪漢送到了收容所,在那里,何家慶被拳打腳踢,受盡凌辱。
當然,途中也遇到過好人。
有村民見他生病,將他背回到自己家中進行照料,為了讓他快點好起來,宰了養了多年的老母雞為其補身體。
在重慶陽縣青華鄉,何家慶給村民們上課,通常是從白天上到晚上,村民們愛戴他,病好之后,大家自制了擔架,不管何老師的反對,硬是將他抬著、背著送出了大山。
整整305天,31600公里,他從未停止腳步。
何家慶多次險些喪命,堪稱九死一生,為了活下去他靠乞討為生,只為傳授山民魔芋栽培,付出的代價是回到合肥后,他瘦到了只有40公斤,各種疾病纏身。
1999年12月28日,50歲的何家慶帶著傷痛與充實的成果活著回來了,歸來后的他,面容愈發消瘦,擁有了許多白發,眼窩深陷,而那雙眼睛清澈干凈,溫和地看著這個世界,做什么事情都帶著一股韌勁。
女兒何禾那天,見到一個又黑又瘦的身影站在家門口,頭發與胡子特別長,肩上背著一擔標本,走近一看原來是自己的父親何家慶。
他終于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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