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開寅
最高峰時四千三百萬人同時在線,超過1億點贊,這是2022年4月15日崔健微信視頻號現場直播演唱會的規模。
崔健今年六十歲,已經玩了超過三十五年的搖滾。他曾經有過各種各樣的稱號,「中國搖滾之父」「北京搖滾第一人」等等,它們都注解了這個中國流行音樂史上的關鍵人物的身份:第一個在中國把搖滾樂玩出名堂的人。
只是想不到,在這個2022年,仍然是他,在表達對時代的看法。巧的是,他不僅沒有過時,反而犀利如同以往。令人也不禁懷疑,我們的時代有在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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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現今,搖滾樂成為了綜藝娛樂節目的一部分,是很多人???、泡妞、上鏡、成名甚至是撈錢的跳板。但是在1980年代初的北京,那是一小群留著骯臟長頭發,戴墨鏡穿草綠軍上衣配牛仔褲,棲身于低矮陰暗小院胡同房里晝伏夜出的無業青年們熱衷的理想。
ADO樂隊
普通老百姓不知這群不務正業,整天躲在屋里鼓搗出驚天動地響動的小年輕是干什么的。不少人在很長時間里一直把他們和流氓、混子、胡同串子歸為一類。
而他們自己除了每天與世隔絕對著吉他貝斯架子鼓一直較勁以外,對于玩音樂的目標到底是什么,似乎也不是很清楚。
崔健的起點和這些第一代北京搖滾青年有點不同。八十年代的北京其實也有不少吉他青年,在夏天的傍晚抱著一把箱琴坐在小院里胡同口,彈兩個吉他速成班學來的和弦,唱兩嗓子磁帶里聽來的港臺流行歌曲,開始是鄧麗君,然后是齊秦、王杰、羅大佑,而結尾通常會是《一無所有》。
這是那個年代在圈子里開始有名氣的搖滾樂隊黑豹唐朝都不曾有過的大眾待遇。甚至在八十年代末的某一段時間內,在中國談起搖滾樂,只有「老崔」這個代號是大家耳熟能詳,《新長征路上的搖滾》是人們聽過的唯一一張搖滾樂專輯。
在多年以后,所有從那個年代走過來已經中年不惑的人都會把《花房姑娘》《從頭再來》《不是我不明白》當成最早的大陸流行音樂啟蒙情懷回味,這樣的情感地位同樣也是其他大陸音樂人難以替代的。
這是崔健的特殊之處。他做的是態度嚴肅的音樂,但又從來不是一個小眾人物,他的音樂從一開始就既大眾化又有高屋建瓴的思想沖擊力。
2020年崔健第一次線上直播live
或者說,他從一開始就把偏激、脆弱、自我憐憫和無度渲染從音樂表達中剔除了出去,用頻密猛烈的集束炸彈式情感力量轟炸每個聽眾的神經,并保證你會被它深深撼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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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健早期的音樂似乎是簡單直接的,但過后回味內在卻包含了精煉萃取過的剛猛強硬。就像他在直播演出間歇的采訪中所說:他喜歡「極簡」,但那必然是經由「極多」而達至的境界。
我們其實很難找到一個術語來準確概括崔健的音樂風格。從八十年代最開始時的柔情流行歌曲,到《新長征路上搖滾》中揉雜著西北民謠旋律和強烈雷鬼節奏的硬核搖滾,再到《解決》中使用朋克節奏和新浪潮式配器,卻用藍調布魯斯打底的融合搖滾。
最后演化到《紅旗下的蛋》中帶著老炮范兒用Hip-Hop節奏、頻密噴發的歌詞和自由爵士樂音色作為主體的說唱搖滾,崔健不斷吸納西方流行搖滾音樂中最精華的形式特征,但又在其中融入了強烈的個人印記和中國精神。它被稱為搖滾,卻追尋著融合爵士樂的精神內核。
和黑豹、唐朝、超載、面孔等等這些在八九十年代受到西方主流重金屬搖滾樂影響的中國搖滾樂隊都不一樣,崔健從一開始就沒有把通過音樂形式進行情緒發泄作為創作和表演的重心。
他從踏入搖滾樂世界開始,就是一位嚴肅的思想者,以理性的態度不斷更新自己的音樂形式。在所有同輩的搖滾樂手幾乎都被時代甩在過去的時候,他靠著過人的音樂思維能力依然屹立不倒,保持著足夠的大眾號召力和影響力,用融合式的音樂形式托起不變的表達內核。
在八九十年代的北京搖滾圈,曾經流行過一個詞叫「死磕」。當很多樂手沒有收入,沒有演出機會,幾乎看不到未來,每天只能靠幾包方便面續命的時候,他們大腦里念叨的是「死磕」兩個字,把極端的堅持精神發泄在眼前的樂器上。
但在直播的訪談中,崔健卻提出了一個對于音樂「不是堅持,只有享受」的說法:因為玩音樂這個行為本身已經意味著某種「堅持」,于是沉浸于其中的樂手更多的是在享受這個過程。
「享受」的心態讓崔健可以很輕松地擺脫對于技術「死磕」的心態,而演變為以音樂作為生活方式的某種「恒定信念」。他不斷地重復,技術不重要,重要的是音樂的律動,歌詞中的激情,和演奏者身上散發出的荷爾蒙。
昨晚直播訪談
于是現場演出成為音樂必不可少的要素。在錄音室中的音樂只是內容。更重要的,是在舞臺上現場演奏中和觀眾們產生的互動,它為每一首崔健的歌曲畫上了最后一個音符,成為作品最終完成的標志。
這大概是網絡直播現場給崔健留下的遺憾,當他儀式性地戴起三十年不變的白色紅星棒球帽,背起吉他站在舞臺上時,眼前卻只有工作人員和主持人竇文濤。沒有了觀眾雀躍、歡呼、和唱的一場演出,是否影響了一場搖滾樂演出激情的迸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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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崔健又不是一個以煽動性作為音樂號召力的搖滾明星。
在九十年代初,崔健曾經和記者趙建偉打過一場在圈內人看起來是莫名其妙的官司。后者在1992年寫了一本書《崔健:在一無所有中吶喊》,用極盡夸張渲染的筆觸刻畫了一位中國搖滾英雄形象。但崔健卻并不買賬,反而一紙訴狀將他告上法庭。
當時崔健身邊的朋友都覺得趙建偉的書,為推廣崔健的個人形象和搖滾樂在中國的普及起到了巨大的正面作用。但崔健卻拿出了一股錙銖必較的勁頭,對書中的不實描述表現出了義憤填膺的憤慨:首先他并不認同自己是西方搖滾樂在中國的代言人——盡管他的音樂在形式上汲取了不同西方流行音樂流派的特點,但內核卻具有中國人獨有的精神特質。
其次,他不是一個搖滾流氓。崔健理解和表達的搖滾樂反叛精神,不是在一張演出照片下面配上一句「X你大爺」就能囊括的(遺憾的是,那本書中充斥著這樣的搭配)。
相反,盡管他依賴創作者荷爾蒙的迸發作為音樂魅力的源泉,但卻極端厭惡對無目的精神挑釁的暴力渲染。當我們翻開專輯《解決》的歌詞,看到的首先是蘇格拉底式的哲學式詰問和金斯堡式的垮掉一代詩歌激情。這和趙建偉在書里描寫的那個滿嘴臟話四處進行精神破壞的「搖滾痞子」形象大相徑庭。
特別是在三十年后,我們回頭看崔健,會發現他不但是大眾偶像,搖滾歌手和音樂現場表演藝術家,他同樣是嚴肅的思想者,時代脈搏的體驗者,甚至是和曾經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美國民謠歌手鮑勃·迪倫一樣,值得在文學殿堂留下重要位置的文字作者。
「我們這個時代最偉大的行吟詩人」,這是當年王朔對于崔健的評價,也是對他所有的定位中,最準確的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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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990年出版的《解決》專輯背面,有這樣一張照片:在煙霧繚繞的小飯館內,崔健手抱箱琴,和吉他手甘利匡鋪、鍵盤和古箏手王勇、鼓手馬禾、打擊樂手劉效松以及貝司手劉君利圍坐在堆著空盤子和啤酒瓶的飯桌旁;他們身穿著綠色軍上衣,面露平靜的微笑,似乎心不在焉地聽崔健彈唱,又似乎胸有成竹地等待著某個重要時刻的到來。
這張照片沒有通常搖滾樂專輯封面刻意營造的囂張跋扈。卻暗自向著照片外汩汩流出了一股沉靜的爆發力,仿佛在拍攝的下一個瞬間,這伙人就會起身去現場演奏出這個時代震動人心的最強悍音符。
正如《解決》中那些刀刃一般鋒利的歌曲《像一把刀子》《寂寞就是一團烈火》《快讓我在雪地上撒點兒野》,這幅影像散發出了在那個年代崔健和他的朋友們所追尋的搖滾樂氣質:它不是在舞臺上的一場自我煽動和迷醉的反叛秀,而是滿懷希望去未來進行前人無法想象的一場顛覆性搖滾樂演出的決心。
在這場網絡直播演出的最后,崔健演唱了傳奇的《超越那一天》。只不過在歌的結尾,歌詞變成了「超越今天,輕松簡單地超越今天」。
其語氣中滿懷的希望和信心,讓我們想起了他在一年多前在另外一場網絡直播演出結束時發出的鏗鏘有力箴言:
搖滾樂是最好的抗體。
關鍵詞: 中國搖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