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jù)上海電影家協(xié)會消息,著名導(dǎo)演黃蜀芹4月21日晚辭世,享年83歲。
黃蜀芹為戲劇大師黃佐臨的長女,更是中國電影第四代導(dǎo)演的代表人物之一。在那一代的導(dǎo)演中,她以強烈的女性意識獨樹一幟,她導(dǎo)演的電影《青春萬歲》《人·鬼·情》《畫魂》等都是中國電影史上的經(jīng)典之作。此外,她還留下了《圍城》《孽債》等一批經(jīng)典的電視劇作品。
我們征得了上海戲劇學(xué)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石川的同意,轉(zhuǎn)發(fā)他于2013年對黃蜀芹導(dǎo)演的采訪,回顧黃導(dǎo)的電影生涯,也是她生前最后一次訪談,以下為采訪原文。
華年與碎影:黃蜀芹訪談錄
受訪:黃蜀芹(鄭大圣,導(dǎo)演、黃蜀芹之子)
訪問:石川
時間:2013年3月3日下午
地點:上海徐家匯黃蜀芹寓所
一
石:黃導(dǎo),好久不見了。您最近身體還好吧?
黃:不好,不靈了。
石:您今天氣色看上去很不錯。
黃:那是假的。
(鄭:她現(xiàn)在體質(zhì)還可以,只是偶爾會有點暈眩,短期記憶不太好,最近一兩天的事記不住。但以前的事,比如她拍片的事情,或者看過的電影、電視劇,都能記住,反應(yīng)也比較快。)
石:哦?黃導(dǎo)現(xiàn)在還看電影嗎?
黃:在電視上看。
(鄭:主要在家里看電視,影院我也帶她去,但沒那么多了。)
石:老朋友還常來家里聊聊天嗎?
黃:不來了,我已經(jīng)不在這個圈子里了。
石:那是您比較超脫。
黃:我不在了,他們都還在。聊不起來了,不知道他們在說什么。
石:黃導(dǎo),您還記得嗎?07年夏天我找您聊過一次,是關(guān)于給謝晉作副導(dǎo)演的事,那時候謝導(dǎo)還健在。
黃:對,我給謝晉做過兩、三次副導(dǎo)演。
石:是兩次。一次是《??!搖籃》,一次是《天云山傳奇》。
黃:是這兩部。拍《搖籃》的時候,我的任務(wù)是給他看驢。(笑)
石:這個上次您講過,石曉華負責(zé)看孩子,您負責(zé)看驢。
黃:我是最沒用的。(笑)
石:您還講過,謝導(dǎo)讓你們把軍裝上的金屬鈕扣全部換掉。他說,八路軍軍裝上怎么會有金屬扣,瞎搞,要換掉。你們只好連夜把鈕扣全部拆掉,重新來過。
黃:是,謝晉很重視這個,很要細節(jié),他這個人是很嚴格的。
石:后來您自己獨立拍片也是這樣要求自己的吧?
黃:我拍片也是謝晉他們推薦的。
石:您是說《當代人》?
黃:是,《當代人》。那是部命題作文,別人都不要拍,才叫我去的。
石:這是瀟湘廠的,不是上影的片子。他們廠創(chuàng)作力量不夠,來向上影借人,老廠長徐桑楚就推薦您去了。
黃:對,徐桑楚,老廠長。他這個人看起來挺兇的,平時很嚴肅,不隨便說笑。他讓我去拍,我就去了。
石:我聽老廠長講過,說讓誰去好呢?一線導(dǎo)演不能去,自己的片子都拍不完,就讓年輕人去吧。但又要找一個比較成熟,能獨立工作的。選來選去,最后選中了您。他說,這樣一舉兩得:既幫兄弟廠解決了困難,又為本廠培養(yǎng)了新生力量,何樂而不為。是不是這樣?
黃:是。我覺得徐桑楚他早就想好了。廠里工宣隊不讓去,他就跟他們繞啊繞的,把工宣隊繞糊涂了,就放我去了。
(鄭:那時候沒有工宣隊了吧?都八三、八四年了,已經(jīng)是黨委了,沒有革委會,也沒有工宣隊了。主要是輪不到你們拍戲,老導(dǎo)演都沒戲拍,你們就更輪不上了。)
石:當時派黃導(dǎo)您去,是因為老廠長覺得您完全可以獨立拍片了。此前,您在《天云山傳奇》劇組里,實際上已經(jīng)有過執(zhí)行導(dǎo)演的經(jīng)驗了。
黃:《天云山》我是副導(dǎo)演。
石:您是副導(dǎo)演,但有些場面是您在現(xiàn)場指揮拍的。比如,縣師范里的幾場戲。
黃:對,是在安徽(青陽縣)?!短煸粕健繁取稉u籃》參與多一點?!稉u籃》主要是站在邊上看別人怎么拍。
石:到《當代人》,就完全獨立了。
黃:拍這戲的時候是大熱天,在廣西柳州,熱得要命,我都暈倒過3次。
石:您是拼命三郎。
黃:那時候只要有戲拍就好,管他什么呢。心里著急,巴不得有戲拍。已經(jīng)浪費了很長時間,不想再浪費了。
石:《當代人》以后,您又拍了《青春萬歲》。這兩個片子您更喜歡哪一部?
黃:喜歡《青春萬歲》?!懂敶恕肥撬麄兛次覜]戲拍,才給我的。這樣蠻好,蠻公平的。我也奇怪,那么多人排隊等著呢,怎么會輪到我頭上?還感到很意外。
石:能有這樣的機會,也難得,您應(yīng)該感到高興吧?
黃:高興,但也挺哆嗦的,萬一弄不好怎么辦?怕拍砸了。這東西不好弄,但我又能怎么樣,總比沒戲拍強。
石:你是說這部戲比較概念化?
黃:不是我最喜歡的,特別想拍的那種。
石:國營廠的時候,大家都和您有一樣的心態(tài)。自己愿不愿意是一碼事,廠里給不給機會是另一碼事。那時候是靠廠里分配任務(wù),分到你頭上,你才有戲拍。
黃:是。分配任務(wù)的人也會犯嘀咕,分得對不對,公平不公平。也有找錯人的,戲拍砸了,領(lǐng)導(dǎo)要罵娘。就怕這個,不知道該怎么做才好。
石:所以說,不管是什么戲,哪怕是自己不太喜歡的,也要認真去拍,也要拍得一絲不茍。
黃:我這個人,性格就是這樣,什么事都不爭不吵。事情來了,人家都往前拱,我是往后縮。和別人不鬧矛盾。拍成了,是運氣好。你要說什么出類拔萃,我覺得我們都算不上。
石:運氣好有時候也能碰上自己喜歡的題材,像《青春萬歲》,拍這部戲是不是特別有感覺?
黃:王蒙的小說,寫女中的,我中學(xué)就是在女中念的。
石:片子里的生活,是不是和您自己的高中生活很像?
黃:我們就一群小丫頭,在操場上跑啊、跑啊,挺愛瘋的。
(鄭:她跟我說過,上中學(xué)以前,她性格比較悶,不大愛說話。學(xué)校里有很多男生橫沖直撞。高中是女中,沒有男生了,女孩子在一起比較融洽,才開朗了。)
黃:男生是故意來撞的啊,我總縮在別人后面。很怕看見男生。他們是成心來撞你的。
石:所以您對《青春萬歲》特別有共鳴。您還記得是怎么得到這個劇本的嗎?
黃:是文學(xué)部一個人(王士禎)弄來的。領(lǐng)導(dǎo)上讓我拍,我就拍。
石:您對劇本最深的印象是什么?
黃:劇本忘記了,王蒙小說以前就讀過,謝晉拿給我的,很喜歡,反復(fù)看了好幾遍。
石:當時有人反對這篇小說,說干嘛把五十年代寫得這么美好?。
黃:那個時候的人就是那樣,很幼稚,傻傻的。(笑)
石:是不是有人覺得這部小說比較“左”?
黃:沒什么“左”不“左”的,那時候的人就那樣。一群小丫頭片子,什么都不懂,就愛瘋,能把這種味道拍出來就不錯了。
石:當時拍這部片子情況您能說一下嗎?比如說,外景地是在哪兒?
黃:王蒙小說寫的是北方,和上海這邊的女中不一樣。我們到北京去拍外景,室內(nèi)景都是在上海拍的。
(鄭:學(xué)校的外景是在松江二中。)
黃:那個操場是松江二中的。松江二中那時候看上去蠻像北京的。上海的學(xué)校都小小的,松江二中很大。我就怕這些學(xué)生說話帶上海口音,上海女孩說不出北京話那種味道。拍完以后,又重新找了一群女孩子來給她們配音。
二
石:拍完《青春萬歲》以后,您又拍了《童年的朋友》。拍《青春萬歲》我能理解,因為里面有您自己青少年時代的生活和記憶??膳摹锻甑呐笥选酚质菫槭裁茨??延安的生活,畢竟和您自己的生活完全不一樣,是什么原因促使您去創(chuàng)作這部影片呢?
黃:也是廠里的任務(wù)。
石:劇本里有什么特別東西打動了您?
黃:沒覺得劇本有什么特別。延安、小八路,這些東西怎么拍,我也不知道。上大學(xué)的時候,班里有幾個干部子弟,他們有這樣的背景。我沒有,不太了解。我們就去陜北采景,看到黃土高原、窯洞,就全傻了,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樣,要重新去理解它。
石:那您是怎么理解的呢?
黃:延安比較正宗,那時候的上海總讓我覺得不是那么回事。
石:您意思是想說兩個地方的文化差異嗎?
黃:對。地域?qū)ξ业共凰闶裁?。我也喜歡北方,特別迷新疆、西藏。那時候年輕,喜歡往外跑,背了個小包就出門了,買火車票都不花錢,大家擠在一塊。
石:您是說“文革”初期,您和鄭長符老師一起到新疆“串連”的事?
黃:就是。我中學(xué)時候看過新疆歌舞,就很迷新疆。他說我們?nèi)バ陆?,我說好,就跟他一起去了。反正沒包袱,想干啥就干啥。
石:后來拍《?。u籃》的時候,又去了陜西、山西一帶,您喜歡那邊嗎?
黃:其實我更接近北方,我對上海反而不適應(yīng),不是人家想的那樣。
石:嗯?為什么這么說呢?
黃:我父親是廣東人,但他是在天津長大的。長大后又到英國念書,回國以后才到上海工作。對上海這地方,我們還是屬于從遠處看的那種人。
石:可您在上海那么多年,說上海話,喝黃浦江的水……。
黃:我們家兄弟姐妹都是說上海話的,只有我爹媽說普通話,也不是很純正,帶一點天津口音。家里生活習(xí)慣也是北方的。
石:天津話您會說嗎?
黃:我不會,大圣會。他小時候說天津話,把我都說哭了。
石:???為什么會哭?
黃:他小時候在天津長大,后來把他接回上海,他說話我都聽不懂。我就哭,這還是我兒子嗎?我兒子怎么會是這樣?哭了好些日子,特別傷心。(笑)
石:所以您內(nèi)心對北方有一種特殊感情?
黃:小時候在上海上小學(xué),別的同學(xué)都穿很漂亮的小洋裝,我們姐妹穿的是北方的小棉袍。那間學(xué)校是一家貴族學(xué)校,別的孩子都是有錢人家出身。
石:是不是覺得自己特土?
黃:有那么一點。我爸把我們送到這間學(xué)校念書,是想讓我們接受西式教育。
石:大圣去年拍了兩部天津的戲,一部叫《天津閑人》,一部叫《危城》。
黃:是啊,我看的時候就學(xué)說那種話,“嘛呀,嘛呀,你說嘛呀?”,好玩死了。
石:您這說的不是很地道嗎?
黃:畢竟家里都是天津人嘛。
石:大圣這兩部片子您喜歡嗎?
黃:看《天津閑人》的時候,覺得大圣有幽默感了,這個不錯。以前拍的東西都太嚴肅。
石:我們再回過頭來說說《童年的朋友》。我看過您以前一篇訪談,您在這部片子中開始有意識追求視覺造型,特別強調(diào)要把陜北自然環(huán)境的視覺風(fēng)格表現(xiàn)出來。
黃:陜北就是那樣,黃土高原啊、黃河啊,就是那種風(fēng)格。能把這種感覺拍出來就對了。
石:那您覺得自己拍出這種感覺來了嗎?
黃:不好說,馬馬虎虎吧。(笑)
石:《童年的朋友》以后,您又拍了《跨國界行動》。當時我們看過,都很吃驚,心想黃蜀芹怎么會去拍這樣一部片子,又有驚險,又有動作。那時候是商業(yè)片大潮嘛,大家都去拍商業(yè)片,當時有種說法叫“娛樂片”,盡是武打、槍戰(zhàn)、動作什么的。
黃: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會拍這個片子,別人叫我拍,我就拍了。
石:是不是那個時候廠里虧損,經(jīng)濟壓力比較大,讓你們年輕導(dǎo)演多拍些賣座片,為廠里分憂?
黃:當時這片子就很賣座,大光明門口,黃牛票,炒到十塊錢一張。
石:十塊?當時一張電影票才多少錢?頂多幾毛錢吧?
黃:還是有很多人排隊買票,上座挺好的。別人來告訴我,當時還是覺得挺開心的。
石:但您本人并不特別喜歡這種打打殺殺的片子對嗎?
黃:不喜歡,我是屬于那種忒膽小,凡事往后縮的人,不喜歡和別人爭。
石:所以,拿《跨國界行動》和后面一部《人鬼情》相比,您更喜歡《人鬼情》?
黃:是,《人鬼情》我自己也蠻喜歡的。
石:為什么呢?
黃:我喜歡裴艷玲演的那個戲,一個女人演個大男人,畫個大花臉,穿著厚底靴,真的很受震動,覺得她太了不起了。
石:我看到過您那時候的一張照片。您扮上了戲妝,是您自己化的嗎?
黃:不是,他們給弄的,我不會化。(笑)
(鄭:其實我媽不太懂戲,我們家真正懂戲的是我爸。)
石:這我聽說過,他平時自己還會唱。
黃:是哼,他那不叫唱。喜歡哼,沒詞兒的,哼什么我也聽不出來。
石:您會哼嗎?
黃:我不會。(笑)
石:拍《人鬼情》的時候,您沒跟裴艷玲學(xué)兩句?
黃:學(xué)兩句?(笑)我不行的,特笨,學(xué)不會。
石:您太謙虛了。您不是很小的時候就演過電影嗎?《不了情》,您還記得嗎?
黃:電影跟戲曲完全是兩碼事。
石:《不了情》您還記得嗎?您在里面演劉瓊的女兒,一個穿得漂漂亮亮的小女孩。
《不了情》中的黃蜀芹
黃:嗯,那是我第一次演電影,導(dǎo)演是?; Q莸臅r候就不高興啦,他們騙我去的。小時候不懂事,老給大人找別扭。
石:人家小孩都覺得拍電影好玩,您不覺得好玩嗎?
黃:本來覺得好玩,就跟他們?nèi)チ?。演了之后就覺得不對了,不是原來想的那樣,就傻了,開始往回縮。
石:我記得有一場戲,您病了,躺在床上閉著眼睛。今天看也還蠻像那么回事的。
黃:像個倒霉蛋兒,閉著眼睛,想逃避。人家桑弧那時候是個年輕導(dǎo)演,剛開始拍片,就碰上我這種屁孩子,不聽話,鬧別扭,他就倒了霉了。
石:不是挺好的嗎?至少今天還能在銀幕上看到自己小時候的樣子。
黃:他們騙我去的。說你愿不愿意拍戲?要愿意,就跟我們?nèi)コ院贸缘摹R灰??要!就這樣被騙走了。(笑)
石:后來好吃的吃著了嗎?
黃:吃了吧。也就客串一下,哪知道什么是拍電影?
石:就這一次?后來還拍過嗎?
黃:(搖頭)這一次就嚇死了,知道電影是怎么回事,以后就再也不敢了。
(鄭:《不了情》的編劇是張愛玲。)
石:是啊,大作家。
黃:那時候,我一個小不點,懂個什么?
石:怎么著也算和劉瓊、陳燕燕這樣的大牌明星拍過戲,您喜歡他們嗎?
黃:他們都挺好的,老逗我玩。我那時候都不會笑,一天到晚撅著嘴,盡鬧別扭。我就當不了演員。
石:那考大學(xué)的時候您為什么還考電影學(xué)院呢?
黃:后來懂事了,到電影學(xué)院都20歲了,總歸懂得點道理了,知道什么是該做的,什么是喜歡的。
石:這不正好說明,您心里還是喜歡電影的嗎?
黃:是喜歡,但不是表演。我就沒報表演系。再不愿走小孩子那會兒走過的路了。
石:電影學(xué)院的生活還記得嗎?老師、同學(xué),您對哪些人印象比較深呢?
黃:讀書那會,電影學(xué)院也是個新學(xué)校。課本是蘇聯(lián)那套,表演課也要上,心里特害怕。
石:那您碰到排小品怎么辦?
黃:那個是不上銀幕的,膠片緊張,不給你們浪費錢,只是在舞臺上演。
石:您都演過什么角色?
黃:我就一跑龍?zhí)椎?,盡演群眾了。我們班那會兒,表演最好的是郭寶昌,他演北京“爺們兒”,特別有勁。他人也好,但是呢,還是被階級斗爭給耽擱了。
石:您曾說過,《大宅門》是他在電影學(xué)院上學(xué)的時候就想拍的。他就是為了想把自己家里的事拍成電影才來考電影學(xué)院的。
黃:他那時候已經(jīng)開始弄這個劇本了,后來草稿丟了,又重頭開始寫。
石:您自己有什么特別想拍的東西嗎?
黃:我那會兒就總覺得自己特笨,話也不會說,還要演小品,真的夠嗆。
石:您說的可跟其他人對您的看法有點不太一樣。我聽說,有一回你班同學(xué)問班主任田風(fēng)老師,說咱班同學(xué)以后誰能變成大導(dǎo)演,田風(fēng)老師說,黃蜀芹。
黃:這個我可不知道,是他們后來告訴我的。我也不知道田風(fēng)老師為什么這么說。大學(xué)念了五年,我就整天低著頭,一點自信也沒有。
石:你講過這段,我看過您的一篇訪談,上面說起過這事。
黃:是嗎?那也是聽他們說的。
石:您跟老師和同學(xué)關(guān)系相處得好嗎?
黃:一般,不好不壞。我就不愿參加什么政治活動,但學(xué)校開會都要去。郭寶昌他們那幫子“北京爺們兒”,出身不好,一開會就要給人抓辮子。
石:那您的出身算好還是不好?
黃:中等吧,知識分子,不是工農(nóng)兵,也不是資產(chǎn)階級。那時候抓反動學(xué)生,郭寶昌就被抓了。可能是他出身不好吧,禮拜天總讓外地來的同學(xué)去他家吃飯,像個小首領(lǐng)一樣,就說他是反動學(xué)生。
石:電影學(xué)院畢業(yè)以后,分到上影廠,那之后拍過什么東西嗎?
黃:沒有?;厣虾R院缶褪窍锣l(xiāng),搞四清,接下來就“文革”。盡瞎折騰了。
石:那時候除了搞四清,調(diào)查別人,干過農(nóng)活嗎?
黃:干過,在上海郊區(qū)的菜地。人家都是蹲在地里干活,我蹲不下去,寧可跪著也不愿蹲。腿上沒力氣。
石:心里覺得委屈嗎?
黃:不委屈。到底還年輕啊,跟現(xiàn)在比起來,欲望少,想想也沒什么了不起。
石:體力上呢?吃得消嗎?
黃:就是不會蹲,跪在地上,腿麻了就站起來挪挪。
石:您當時的心態(tài)是不是比一般人更好些?
黃:還可以吧,要不然你又能怎么樣?
石:不拍戲,會不會覺得很無聊?
黃:也沒有,不讓拍戲,咱就結(jié)婚、生孩子,做自己的事,也沒什么了不起的。
三
(鄭:剛才石川問您,當時您有沒有特別想拍的戲?)
黃:沒想過。
石:我聽說您“文革”結(jié)束后,有段時間想拍《楊開慧》。為了這部戲,您還到湖南做過實地考察和走訪。
(鄭:《楊開慧》這事我還記得,應(yīng)該在《當代人》之前。當時你們看了許多楊開慧的書信。但后來沒拍成。)
石:什么原因沒拍成呢?
黃:太復(fù)雜,很多東西不是以前想的那么簡單,沒法拍。
(鄭:她還有個想拍的,一個撿垃圾的老太太,撿了很多孩子,把他們養(yǎng)大的那個,名字都取好了,叫《垃圾千金》,最后也沒拍成。)
黃:那個是在報紙上看到的,一個老太太,自己都吃不飽,卻從馬路上撿回很多孩子,把他們養(yǎng)大。我當時看到這個,覺得很震動。但別人都說不好,“新中國”怎么可以是這樣的。
石:這個應(yīng)該是90年代初的事情,已經(jīng)拍完《圍城》了吧?
(鄭:是的,他們劇本寫好了,景也看好了。我記得當時我爸是美工,攝影是王小列。)
黃:你看,他記得比我清楚多了。(笑)
(鄭:您說別人不認可,其實是民政部門有明確的書面意見。報紙上那個報道好像是在江蘇還是浙江?你們當時去了兩次,一次是采訪老太太,一次是去看景。最后,這個片子的外景地確定在湖南、江西那一片。)
石:那老太太收養(yǎng)了多少個孩子?
黃:有多少個?不記得了。
(鄭:您跟我說過,當時老太太身邊就有十來個孩子。你們?nèi)ゲ稍L她的時候,還碰到有個已經(jīng)長大的孩子鬧早戀,想結(jié)婚,弄得老太太很頭疼。結(jié)果這孩子戀愛出問題了,就吞鑰匙想自殺。是個女孩子,喜歡搜集各種各樣的鑰匙,掛在胸前,有一大把。因為她自己沒有家,就去撿別人的鑰匙,好像要去開自己家門上的鎖。碰到那時候正好是青春期,跟一個一起長大的男孩談朋友,一會好,一會吵,一會又好了,一會又吵。她自殺就為這事。你們那會兒管這個女孩叫“鑰匙女”。)
石:那孩子當時多大?
黃:那時候正上中學(xué),十五六歲的樣子。
石:為什么當時民政部門會有不同意見?
黃:他們的意思,你什么不好拍,干嘛偏要去拍個叫花子?
石:可這種題材也不一定是抹黑啊,也能拍得很正面,比如從謳歌母性的角度。
黃:我們也不想拍得慘兮兮的,也想盡可能拍樂呵一點??蛇@個題材就不讓碰。沒辦法,當導(dǎo)演有時真挺難的。
石:這片子打算找誰來演呢?
黃:演員還沒定。
石:這個老太太的戲沒拍成,后來《嗨,佛蘭克》又是個老太太,方青卓演的,兩部片子之間有關(guān)系嗎?
黃:就是因為《垃圾千金》沒拍成,才拍了《弗蘭克》。
石:可《嗨,弗蘭克》是2001年的,兩部戲中間隔了將近十年。
黃:《弗蘭克》籌備就用了五六年,最后成了,還是蠻開心的。
石:您大概是什么時候知道《圍城》這部小說的?
黃:是別人推薦給我的。在黃河邊拍《童年的朋友》。那陣子黃河邊上真挺熱鬧。黃河那邊是《黃土地》那個組,我們在榆林這邊。因為演員時間的問題,我們這邊有兩天拍不了戲,沒事干,我就去了趟縣城。孫雄飛給我拍電報,說你應(yīng)該看看《圍城》。我就掉頭去了趟新華書店,買了一本。一看,錢鐘書是誰?好像從來沒聽說過這個作者???結(jié)果,在那個小地方看了《圍城》。知識分子味道很重的一部小說,感覺很吃驚。啊?!我們還有這樣的小說?講的東西跟我們平時看到的都不一樣。
石:我是上大學(xué)那會兒看,跟您感覺完全一樣,也不知道錢鐘書是誰,但特別喜歡這部小說。后來在報上看到您要拍《圍城》,我們就特別期待。
黃:當時讓我拍,我就哆嗦。這能行嗎?我能拍嗎?一點自信都沒有。
石:我們知道《圍城》要拍電視劇,第一反應(yīng)就是,錢鐘書的語言很傳神,要是拍成電視劇,書里有很多旁觀者的敘述和描寫、比喻該怎么辦?后來您是用畫外音來解決的,我們都覺得很精彩,保留了原作的韻味。
黃:對,那個最好是洋嗓子,特意去請畢克配音。
(鄭:《圍城》應(yīng)該是畢克留下的最后的配音作品了。)
石:我去過上虞春暉中學(xué),那是謝晉的母校??箲?zhàn)剛開始的時候,謝晉在那里念過一個學(xué)期。校園里有一片老校舍,那里就是《圍城》三閭大學(xué)的外景地。
黃:你去過?
石:去過兩次,我清清楚楚記得電視劇里有場戲,陳道明在教師宿舍二樓過道上洗衣服,孫柔嘉上來和他搭訕……那個水斗今天都還在。
黃:《圍城》一共10集,我們拍了100天,10天一集。
(鄭:真羨慕你們那會兒,要擱現(xiàn)在,怎么可能10天一集?)
石:我很好奇,一部電視劇怎么能找來這么多大腕?連英若誠、吳貽弓、沙葉新……都出場了。
黃:都覺得這戲特好玩,一叫他們,都來了。拍的時候也很開心。常常是,一場戲拍完,大伙就給自己鼓掌。劇組里,大伙相處得不錯,沒有誰給別人使絆子,捉弄人的。
石:英若誠曾當過文化部副部長,也算是個大官兒,但在《圍城》里只演了個小角色。
黃:他以前也是演小人物,《茶館》里的劉麻子就是他演的。
石:《圍城》里他演高松年,三閭大學(xué)的校長。
黃:鬼頭鬼腦一老頭。
石:里面最逗的還有倆人,一個是葛優(yōu),一個是李天濟。那個李天濟,“兄弟我在英國的時候……”,哈!以前我們有個校長就這樣。
黃:(笑)李天濟本來就是特好玩的一個人,見得人就說笑話,逗樂子。
石:您是怎么想到用葛優(yōu)來演李梅亭的?那時候他應(yīng)該名氣還不算很大吧?
(鄭:《頑主》是他演的,但真正火起來,應(yīng)該是《編輯部的故事》,老百姓開始都知道他了。)
黃:葛優(yōu)那時候就鬼里鬼氣的,人特別瘦,看上去就特逗。
石:《圍城》很完整,很細致,里面每個小角色也都很有趣。
黃:像個人,說人話,不說鬼話。
石:從觀眾上講,知識分子一般比較喜歡《圍城》,一般觀眾更喜歡您的《孽債》。
黃:我本來以為沒人會看《圍城》,剛開始的時候我很怕,這么學(xué)究氣的東西怎么弄法?后來發(fā)現(xiàn),只要老老實實把故事拍出來也不錯。
石:這兩部電視劇您自己更喜歡哪個?
黃:我喜歡《圍城》。
(鄭:《孽債》同期聲是上海話的還是普通話?)
黃:上海話,普通話是后來配的。
石:這個黃導(dǎo)以前說過,比如剛開頭的時候,那群孩子從云南來上海,人生地不熟,聽不懂上海話。扮演父母的演員都說上海話,那些小演員本身就是云南的,他們原本就聽不懂上海話。大人一張嘴,小孩們就懵了,聽不明白。這樣,他們和父母之間,和這座城市之間的隔膜感就出來了。
黃:拍的時候他們就老是問,他們說什么?他們說什么?聽不懂大人的臺詞,他們心里也蠻害怕的。
(采訪全文完)
黃導(dǎo),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