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個突如其來的噩耗。
據上海電影家協會、上影集團消息——
4月21日,著名導演黃蜀芹在上海市第六人民醫院逝世,享年83歲。
確認消息后。
導演陸川發文表達對黃蜀芹的悼念。
他在文中講述了自己當年苦悶的電影生涯中,幸好有黃蜀芹導演信上的那句“為了電影,時刻準備著!!!”讓他學會了等待。
與黃蜀芹合作過的曹可凡也回憶導演對藝術的嚴謹:
她不會因為你是知名演員就做出‘妥協’、‘姑息’,你腕兒越大,她對你要求越嚴格,也從來不會因為私人關系降低她對藝術創作的高標準。
謝飛。
姚晨。
薛佳凝。
呂麗萍、胡兵……眾星哀悼。
說到這里你可能還是會疑惑:誰是黃蜀芹?
名字或許不熟,不過如果把她的作品列出來,或多或少,你都會看過一些。
電影:《青春萬歲》、《人·鬼·情》、《畫魂》……
電視劇:《圍城》、《孽債》、《啼笑因緣》……
說她是中國最著名的導演之一,也不為過。
01
拍不了電影的導演
Sir記憶中,最近一次看到黃蜀芹的新聞還是8年前的《歸來》。
電影開拍前,鞏俐拜訪了黃蜀芹。
不僅僅是因為探病。
同樣也是因為,電影里,鞏俐所飾演的角色得了阿茲海默癥。
而黃蜀芹,那個時候也已逐漸記不清事情了——
我到的時候已經中午了,到了之后她很高興,還記得我,但是她記不得的時候,也不會說記不得,她就會笑,很多知識分子都是那個狀態,不好意思說不認識你,努力回憶,然后就笑。
然后我拿《畫魂》的書給她,問她你還記得這個嗎?她笑著對我點頭,嗯嗯嗯……其實她不記得了。所有她不記得的、她不好意思說的,其實她忘記了,但她的表情會出賣她。就算作為一個普通人,你都會被這種情形觸動的。(鞏俐)
后來黃蜀芹的兒子去看電影,回來母親問他鞏俐演得好不好。
兒子說——演得很好,我在里面看到了你的影子。
這幾乎就是黃蜀芹留給世人的最后印象:
一個逐漸遺忘的老人,也正逐漸被世人遺忘。
正如人們看待以代際劃分的中國電影導演——
第三代代表人物謝晉,第五代代表人物張藝謀,偏偏記不起第四代有些誰。
而黃蜀芹,就是中國第四代導演的代表。
現在我們來看第四代,會覺得這就是被時代拋棄的一代電影人。
學了電影,卻總是拍不了電影。
以黃蜀芹為例。
1957年,高中畢業的黃蜀芹立志報考北京電影學院,但那一年,電影學院已經開始不招生,黃蜀芹執意想考電影,于是響應國家號召下鄉了兩年。
1959年如愿考上電影學院,畢業后被分配至上海電影制片廠,但同年,卻被安排下鄉參加“四清”運動兩年。
1966年,10年動亂開始,她與電影的距離也越來越遠。
我們到電影廠十幾年了,就是結婚、生孩子、種地。15年了,我孩子都上小學了,電影是什么?邊都沒有摸著。雖然領著電影廠59.5塊錢的工資,但是始終都沒有機會在電影機器旁邊工作,一個人有幾個十幾年呀!
直到1979年,黃蜀芹40歲,這才有機會跟隨謝晉導演拍電影《啊!搖籃》——而且還是因為謝晉是其父親學生的關系。
但你以為跟了謝晉就等于拍了電影?
不不不,得先從管驢和學習攝制現場的規律做起。
(是的,管驢
)
在《啊!搖籃》里,作為副導演的黃蜀芹,最大的工作,就是讓驢子站在合適的地方“埋位”。
一次不聽話,兩次不聽話,黃蜀芹需要不斷和驢子打好關系。
或許正是如此,從黃蜀芹和她的電影里,你看不到文藝工作者的傲氣,有且只有因“遲到”而衍生出的樸實熱忱。
那時候的心情是叫我干啥就干啥,只要讓我參加電影的拍攝,只要看得見那個攝影機,在旁邊聽它轉的聲音,做什么都愿意。
而這,也是第四代們的普遍特征:
先解決觸碰攝影機的問題,什么風格什么特色,那都是之后才考慮的事。
吳貽弓、張暖忻、吳天明……或許你單看作品不會覺得什么,但整體與第五代風格明顯的歷史敘事相比,那可真叫“毫無風格”了。
但這“毫無風格”,也意味著他們沒那么局限,可以擁有的空間,更大。
02
也曾“萬人空巷”
黃蜀芹生前的作品不算高產。
8部電影,4部電視劇,2部電視電影,2部戲劇,沒了。
你也很難去整理出一個固定的風格。
青春片、傳記片、言情片、戲曲片……拍什么的都有。
但,她幾乎在每個類型里都能玩轉自如。
文藝片《青春萬歲》《童年的朋友》,參加過法國南特“三大電影節”中國影展。
在第五代還沒有崛起的年代,她就是“后起之秀”。
商業片(那時叫娛樂片)《超國界行動》,成為當年上影廠票房最好、拷貝賣得最多的一部電影。
甚至一票難求,定價3角錢的票子,被黃牛炒到10元一張。
要知道,那是1986年。
當然,最轟動的還是電視劇。
最為上一代熟知的,就是《孽債》和《圍城》。
先說《孽債》,一部滬語電視劇。
當年,晚上8點05分,電視劇準點開播,上海的馬路幾乎看不到人。
大家都待在家里看《孽債》,有的飯店還把彩電搬到了店堂里招攬顧客。
路邊的裁縫鋪、理發店,傳出來的全是這部劇的主題曲。
到現在,Sir還記得片尾曲《哪里有我的家》的歌詞:“美麗的西雙版納,留不住我的爸爸,上海那么大,有沒有我的家……”
1995年,《孽債》在上海電視臺創下了42.62%的超高收視率。
后來,一天一集實在不過癮,上海電視臺不惜虧損200萬廣告費,改成一天兩集。
另一部:《圍城》。
改編自錢鐘書同名小說。
陳道明、呂麗萍、英達、葛優……群星薈萃。
吳貽弓、沙葉新……各路知識分子來客串,連旁白都是畢克,這也是他最后一部配音作品。
黃蜀芹用拍電影的態度拍這部電視劇,10集拍了100天。
由于深得錢鐘書原著的精髓,以至于,翻拍作品千千萬,但翻拍《圍城》?一直沒人敢這么干。
普通觀眾也是反應熱烈,32年過去,豆瓣至今都有9.3的高分。
而電視劇播出后的第二年,黃蜀芹拿了飛天獎最佳導演獎,陳道明拿了最佳男主角獎。
可以稱得上是黃蜀芹最受歡迎的作品。
03
中國第一部女性電影
但在這之中,Sir還是想單獨拎三部電影出來說。
被稱作黃蜀芹“女性三部曲”的:《人·鬼·情》、《村妓》和《畫魂》。
黃蜀芹曾說過:“我以為的女性電影,就是在人們習慣房間坐南朝北,窗子永遠朝南的地方開一間向東或者向西的窗。這另一扇窗可以讓我們看見不一樣的風景。”
這第一扇窗,就開在《人·鬼·情》。
很多人看完,都稱這部電影為性轉版的《霸王別姬》。
但實際上,1987年的《人·鬼·情》要比《霸王別姬》早上6個年頭。
如今看來,這兩部電影的確存在許多有趣的互文,如同一體兩面。
《霸王別姬》里,小豆子被當妓女的母親切掉六指送到戲班。
起初,他總是念不好“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郎”。
直到師兄一個煙斗插進嘴里倒騰出血來,他才終于完成性別轉換。
《人·鬼·情》亦類似。
50年代,秋蕓的父母在戲班子里搭檔唱《鐘馗嫁女》,女兒自然也生了戲癮。
可一天晚上,秋蕓不經意間瞧見母親背著父親在草堆里偷情茍且,沒多久,兩人就私奔了。
秋蕓想唱戲,但父親不肯,女孩子家唱戲要么被欺負,要么像你母親“走了形”。
秋蕓氣不過,告訴父親:
那我不演旦角 我演男的
發現了嗎?
程蝶衣和秋蕓都是通過“閹割”原本的性別,才得以完成社會的認同。
但不一樣的是:
《霸王別姬》里有時代、有社會動蕩、有政權更替......落點更大。
但《人·鬼·情》不“貪心”,她只是結結實實地講好了秋蕓作為一個女性的命運與困境。
戴錦華對這部電影評價頗高,甚至用迄今為止中國第一部、也是唯一一部“女性電影”來形容。
從某種意義上說,它是迄今為止中國第一部、也是唯一一部“女性電影”。它是關于表達的,也是關于沉默的;它關乎于一個真實女人的故事與命運, 也是對女性——尤其是現代女性歷史命運的一個象喻。一個拒絕并試圖逃脫女性命運的女人,一個成功的女人——因扮演男人而成功,卻終作為一個女人而未能獲救。
話自然是夸張了一些。
但在那個時候,的確是頗為難得。
Sir至今都記得這部電影的結尾。
黃蜀芹導演用虛幻交織的方式——
以黑布為景,戲曲鐘馗登場,透過他跟秋蕓的對話,拍出秋蕓這些年的苦。
鐘馗: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離不開我,我也離不開你,不過你是個女人,勞累了吧。不要瞞我,我是個鬼,一個丑陋的鬼,男人假扮鐘馗都嫌棄操勞,你一個女人扮我,難為你了。
秋蕓:不,我不嫌操勞,我演得很痛快,你回來,我從小就等著你打鬼,等著你打鬼救我,你別走。
她真的痛快嗎?
如果真的痛快,為什么又要用“等著你救我”?
記得秋蕓成名角后,曾經和父親說:
我的全本鐘馗就做成一件事
媒婆的事
這些年,她一度掙脫女兒身份,試圖逃脫女性命運。
可一個女人因扮演男人而成功,并不意味著這個女人就此得救。
秋蕓始終也渴望有一個歸宿保護自己,她羨慕鐘馗的妹妹,哥哥死后仍惦記著她的歸宿。
但自始至終,都沒有這樣一個男人出來保護自己。
父親不能,自己喜歡但已婚的張老師不能......
她只好自己在臺上造一個鐘馗出來,自己打鬼,自己保護自己。
可個中逃不脫的凄楚悲哀,只有秋蕓自己知道。
多年前,拍這部電影時,保守的社會環境下,黃蜀芹并沒有下意識地想到女性意識、女性獨立,只是說:
這是我主動非常想拍的一部電影,這部戲拍得很痛快,人生有這么一次酣暢淋漓的表達,也就值了。
04
有意識的女性主題
如果說,這第一扇“窗”完全是黃蜀芹導演無意的本能舉動。
那么之后,黃蜀芹則是有意識地照拂女性。
比如《村妓》。
影片講述湘西地區的人因為貧窮,生成一條不成文的習俗——丈夫在家耕地,妻子到城里的船上做生意掙錢,也就是當妓女。
電影改編自沈從文小說《丈夫》。
仔細看片名。
“丈夫”到“村妓”,男性視角到女性視角。
不難看出黃蜀芹在改編的過程中,尤為側重表現女性跌宕的命運和心理。
《村妓》之前,更重要的則是《畫魂》,這大概是黃蜀芹作品系列里,最廣為熟知的一部。
《畫魂》里安排了三個女人。
第一個女人:千歲紅。
怡春院頭牌。
每次出門,少不了一堆男人圍觀吹捧。
連老鴇都要跪地巴結她多簽一年“合約”,風光無限。
可最后冒犯了客人,依舊不聲不響就被拿了性命,還被扒光衣服,赤身裸體丟到冰天雪地的妓院門口。
第二個女人:
賀瓊,上海美術學院的學生。
當年,和潘玉良一起到西方藝術圣地巴黎學畫,繼續深造。
后來,因為男友薛無在巴黎街頭做娼妓,落下一身病,撒手人寰。
唯獨潘玉良,有一個好結局。
她原本也是妓女出身,碰上了正直開放的丈夫潘贊化不介意她的過往,幫她贖身。
這當然是潘玉良最大的運氣。
但這還不足以決定潘玉良一生的結局。
潘玉良這輩子自發做過的最正確的兩件事:
一是不顧所有人的意見,堅持畫西洋畫,甚至裸體畫;
二是離開守舊的故鄉,前往法國。
雖然她的自由是男人給的,但她的傳奇卻是自己創造的。
說到底,女性議題,擺在今天都說不清楚。
尤其是放在近期,更是好一出“魔幻現實主義”。
畢竟,連“獨立女性”這個詞,都成了“負面”。
似乎這個議題本身已成了一種罪惡的“根本來源”。
莊稼被烏鴉吃光了。
想的不是怎么保護莊稼,趕走烏鴉,而是拔光莊稼,“及時止損”。
想想,實在是匪夷所思。
05
純粹與被遺忘
回到開頭那個話題——遺忘與被遺忘的人。
重點的不是遺忘,而是為何被遺忘。
在黃蜀芹的最后一次訪談中,她常提起一個詞:往后縮。
當年她參演桑弧導演的《不了情》,演著演著就不想演了,“往后縮”。
當年她在學校看到男生,人們橫沖直撞,她還是“往后縮”。
這幾乎可以代表著黃蜀芹的性格,遇事不爭,聽其自然。
也就是我們常說的,沒有存在感。
也是這個原因,別人不想拍的,她都會毫不猶豫地接下來。
《當代人》,一個很老套的題材,卻讓她正式進入導演的行列。
《畫魂》,明知道無法平衡商業與藝術,卻成了她最為人所知的電影。
也是這個原因,使得她對電影少了一份雜質,多了一份純粹。
《人·鬼·情》,堅持自己的感覺,所以才能成為女性電影杰作。
《圍城》,堅持電影的制作,所以才能成為一代經典。
可以這么說,因為“純粹”,所以“不爭”,因為“不爭”,所以常被遺忘。
但,也正因為“不爭”,正因為“純粹”,才更懂得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放眼今天的導演,大家實在都是太過“聰明”了。
所以,從女性的角度——
我們感謝電影能有黃蜀芹這樣的女性導演,早早地覺醒,把女性故事化作影像,指明前路。
從電影的角度——
我們感謝黃蜀芹導演到了不惑之年,仍能對電影有著“只要看得見那個攝影機,在旁邊聽它轉的聲音,做什么都愿意”的渴望和熱情。
說到這里,Sir不由想到了《天堂電影院》的最后一幕。
多多打開了艾佛特留給自己的遺物。
銀幕上,是長達三分鐘的接吻畫面。
那些被神父閹割的浪漫,多年后被重新拾起、剪接。
童年的記憶,一幀幀回到眼前,多多漸漸笑了,但邊笑邊流著淚。
這或許就是這些電影和電影人于現實的力量。
——紀念雅克·貝漢,紀念黃蜀芹。
關鍵詞: 霸王別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