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認關(guān)系4個月后,46歲的余秀華和32歲的楊櫧策拍了婚紗照。
從兩人公開的視頻來看,一起拍照的還有雙方父母以及楊櫧策的女兒,視頻被打上“家和萬事興”的標語,但“結(jié)婚”這層窗戶紙,余秀華始終沒有向外界捅破,在社交平臺上她僅僅將這件事定義為“拍婚紗照”,釋放出無限遐想空間。
作為擅長談?wù)搻矍榈脑娙耍恢挂淮伪砺冻鰧橐龅目咕芎蛯矍榈臒o望,“如果誰現(xiàn)在說想和我結(jié)婚,我會撒腿就跑,害怕婚姻”,但她依然鮮活地投入到這段感情中。她身上有天然的沖破框架的能力,即使這框架是由自己搭建,也在所不惜。
過去8年,世俗意義上的條條框框在她面前土崩瓦解,而她的人生也從未停止發(fā)生巨變,就像她在公開婚紗照視頻時所寫的文案:
愛是謎,人生的過程也是。
他揪著我的頭發(fā),把我往墻上磕的時候
小巫不停地搖著尾巴
對于一個不怕疼的人,他無能為力
我們走到了外婆屋后
才想起,她已經(jīng)死去多年
——《我養(yǎng)的狗,叫小巫》(收錄于詩集《月光落在左手上》)
這首詩是余秀華成名前的作品,被收錄于詩集《月光落在左手上》,廣為流傳。詩中的“小巫”,是她曾經(jīng)的一只狗。那狗非常聽話,對它說去谷堆,它就去谷堆趴一晚上。后來,它被人打死。
而詩中的“他”,則是指余秀華的前夫,尹世平。由于詩里的意象,很多人以為她常年承受家暴。于是,很長一段時間里將“余秀華”和“家暴”聯(lián)系起來的文章見諸網(wǎng)絡(luò)。但事實上,余秀華說他只動手過一兩次,也沒有磕墻那么嚴重。“他不敢。我跟他講過,你再敢動我一指頭,我就把你干掉!”
她并不打算借機往前夫身上潑臟水,因為揪著她的頭發(fā)往墻上磕的并不是這個男人,而是世俗。
從在清明節(jié)出生那天開始,她的人生就被世俗綁架。彼時因為倒產(chǎn)她成為腦癱,終身殘疾,厄運與生俱來。
搖搖晃晃長到19歲,她在父母操辦下嫁給了31歲的上門女婿尹世平。當時的她對于婚姻并無概念,也沒有抗拒,但如果套用她后來的理論“任何兩性關(guān)系的本質(zhì)就是有所圖”,便會發(fā)現(xiàn)問題所在。
她在詩中寫那一段婚姻:“在這人世間你有什么,你說話不清楚,走路不穩(wěn)/你這個狗屁不是的女人憑什么/憑什么不在我面前低聲下氣。”
在泥水中匍匐行走,世俗的不平等盡收眼底。有一年,尹世平帶著余秀華討要800元工資。他說,等老板的車開出來,你就攔上去,你是殘疾人,他不敢撞你。
余秀華問,如果真撞上來怎么辦?尹世平?jīng)]說話。那時,她就明白,在對方的眼里,自己的生命只值800塊錢,還不如一頭豬。
離婚的念頭在他們結(jié)婚的頭幾年便冒出來了,但余秀華的父母不同意,理由是:“她是殘疾人,老公是健全人。”
父母為余秀華所圖的是安穩(wěn)余生,但余秀華真正所圖的是精神世界。“我老公看見我寫詩他覺得煩,我看見他坐在那里我也覺得煩,互相看著都很不順眼。”
她討厭自己摔跤時丈夫臉上的笑意,討厭他被煙卷漬黃的手指, 面對不幸的婚姻,有的農(nóng)村女人會選擇擰開農(nóng)藥蓋子,比如余秀華的小姨,但余秀華覺得不值得,她選擇以詩自度,以疼痛取悅這個人世。
尹世平常年在外打工,很少回家。父母給余秀華開了一間小賣鋪,但顧客來了,她也不搭理,一直在埋頭寫著什么,左手壓著右手,顫顫巍巍,筆尖劃破小本子,也劃破人生。
余秀華的字
《詩刊》編輯劉年記得,2014年一個昏昏欲睡的中午,他正“像地質(zhì)工作者找礦一樣找詩歌”,發(fā)現(xiàn)了余秀華的博客。他說,初見這些作品,“就像被打了一劑強心針,睡意全無。”
“她的詩,放在中國女詩人的詩歌中,就像把殺人犯放在一群大家閨秀里一樣醒目——別人都穿戴整齊、涂著脂粉、噴著香水,白紙黑字,聞不出一點汗味,唯獨她煙熏火燎、泥沙俱下,字與字之間,還有明顯的血污。”劉年寫道。
余秀華的出現(xiàn),攪弄詩壇,《月光落在左手上》作為她的第一本詩集,創(chuàng)造了出版界的一個紀錄,從確定選題到下印廠,僅用了9天。
39年歲月在這9天里被集中翻閱、篩選,文字成為印刷體,內(nèi)容沒變,但文字承載的命運齒輪,已然轉(zhuǎn)動。
我愛你。我想抱著你
抱你在人世里被銷蝕的肉體
我原諒你為了她們一次次傷害我
因為我愛你
我也有過欲望的盛年,有過身心俱裂的許多夜晚
但是我從未放逐過自己
我要我的身體和心一樣干凈
盡管這樣,并不是為了見到你
——《給你》(收錄于詩集《我們愛過又忘記》)
2015年2月,《月光落在左手上》發(fā)行,銷量很好,至今仍在加印。詩的走紅,讓她對婚姻的不滿在公眾面前被不斷放大,而版稅的到賬,也讓她將文字中的抗爭落到實處。她下決心離婚,打電話叫尹世平回來,“這個月離婚我給15萬,晚一個月就只給10萬!”
時間被金錢利落劃分,那年冬天,她走進法院,向工作人員遞上離婚材料。工作人員看了她一眼,走出了辦公室。她隱約聽到那人在打電話,言談間有些特別的字眼:“那個詩人。”
拿到離婚證那天,前夫一個勁兒地笑著,余秀華的心情也不錯,兩人吃了一頓“散伙飯”。 母親得知女兒離婚的消息,蹲在院子里哭。父親勸她:“有什么想不通的?是你女兒不要人家,不是人家不要你女兒。”
一年后,她的又一本詩集《我們愛過又忘記》出版,在發(fā)布會上,她說起自己的婚姻和四十之惑,甚至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可能性云云。
由于身體原因,她的發(fā)音很怪,但與她的文字高度吻合,感染力極強,仿佛有一股新生的磅礴之力,她說:“人生中最后悔的一件事,是結(jié)婚;而最幸福的一件事,是離婚。”
至于她最想得到的愛情,更早時候她便說:“等下輩子。我不抱任何希望了。”
但她依然渴望愛與被愛。
有人統(tǒng)計過她2014年到2015年1月20日公開面世的詩里面,“愛”字出現(xiàn)了140多次。憑借這些詩,余秀華一夜成名,楊櫧策也是在那時第一次閱讀她的作品,彼時他還不叫這個名字,而是“楊光偉”,正在輾轉(zhuǎn)各地打工,他贊嘆“對方的才華和敢說敢寫的勇氣”。
兩人真正相識,是在余秀華的直播間。彼時,離婚的快樂早已被消耗殆盡,余秀華每天喝酒、直播,“鍋底灰抹了自己一臉”。聽說余秀華胃疼,楊光偉將自己 的蜂蜜產(chǎn)品寄了過去。
兩人加了微信,楊光偉叫她“小魚”,余秀華說這讓她想起自己第一次愛上的人,也是這么叫她。
楊光偉發(fā)給她自己寫的詩:相遇是一場遲來的告白/我相信緣分/一定是上輩子的記憶/讓我今生可以找尋到你/冥冥之中自有注定/前世500次的回眸/換來今生的擦肩而過/我愛你的文字/我愛你的詩語/我更愛余秀華。
論詩歌,余秀華當然是看不上的,但她喜歡聽他說話,所以兩人常常視頻聊天,時間最長的一次,聊了7個小時。
2021年12月24日,兩人第一次見面就確立了戀愛關(guān)系。楊櫧策回憶:
“當我第一次牽起她的手時,她很緊張,手心都冒汗了,有些不知所措。她害羞得像十七、八歲的少女,而我也像回到了少年時光。”
兩天后,是他的生日,余秀華送了他三枚印章。其中一枚就是楊光偉新取的名字:楊櫧策。他說:“過去的楊光偉死了,現(xiàn)在的楊櫧策重獲新生。”
余秀華和楊櫧策
幾天后的元旦,楊櫧策便單方面在社交媒體上公布了他們的戀情,但余秀華遲遲沒有說話,因為她無法確定這份感情的性質(zhì),以及她對它的態(tài)度。
最初余秀華很生氣。但后來她想開了:“于我而言,這確實是一份意外。但是一個46歲的女人,還有什么意外不能接受?”
她感謝楊櫧策至少沒有把她藏起來,他讓他的家人都知道了她,讓他的同事知道了她,讓他的女兒知道了她。這是她所在意的,而網(wǎng)友們的各種猜測和擔心,她都不放在心上,她唯一做的事情,就是在他用力愛自己的時候,不停地喊:楊櫧策,加油!
余秀華說:“如果有一天他嫌棄我和我分手了,我也會成全他,因為每個人的人生的意義,要大于愛情所帶來的意義。”
她有凌空的心,不讓自己陷入泥濘,也不讓他陷入。
余秀華和楊櫧策的婚紗照
我們?nèi)绱吮В植坏貌辉谶@樣的悲哀上倔強地樂觀著。我們很為難,又不得不習慣這樣的為難。
——《我們每個人都是一座沙雕》(收錄于散文集《無端歡喜》)
2015年《月亮落在左手上》出版前,余秀華的母親特意帶她到鎮(zhèn)上買了一件紅色羽絨服。在北京的詩集發(fā)布會上,暖氣和人氣一般火熱,但她始終沒有脫下羽絨服,紅色的毛領(lǐng)被細密的汗水浸濕。直到結(jié)束,她都不愿意打開哪怕一顆扣子:“因為里面的衣服不好看。”
3年后,當她的第一部散文集《無端歡喜》出版時,她已經(jīng)習慣了往返于湖北和北京之間,面對媒體,也應(yīng)對自如。《無端歡喜》發(fā)布會那天,她穿了一條藍色碎花連衣裙,深V領(lǐng)。當晚,她發(fā)了個朋友圈:“一個女人為了檢驗自己的書好不好,穿了低胸裝開發(fā)布會,如果人們只看人,就說明書不好。結(jié)果沒有人看人,她很苦惱,覺得書其實不太重要。”
人和書被放在天平的兩端,女人、農(nóng)民、詩人,三個身份是她苦惱的來源,卻又不至于厭棄。因為如果沒有“腦癱”、“貧窮”、“愛情”等充滿張力的標簽,她或許依然是尹世平的妻子,坐在小賣部里寫詩,沒有屬于她的發(fā)布會,沒有“詩人余秀華”。
她曾解釋過自己為什么沒有筆名,因為她寫詩從來沒想過會出名。在困頓的前半生,她感謝詩歌收留了她。“但是我們不會拿詩歌說事。如同不會拿自己漏雨的房子、無碑的墳?zāi)拐f事。這樣才好。”她依舊住在村莊里,但還是被拽進喧鬧的名利場。
成名之后,鄂中深處的村莊里到處印著余秀華的詩,從墻壁到路標,從《穿越大半個中國來睡你》到《給你》,村民們讀不懂這些詩,但會稱余秀華是“名人”。
村里的外鄉(xiāng)人沒有停過,從湖北鐘祥市賀集鄉(xiāng)到余秀華家的一條路,是摩的司機的重要業(yè)務(wù),坐在摩托車后座上,出版商、記者、廣告商紛紛踏上這片土地。
余秀華一邊抱怨虛名已經(jīng)拋棄了本身,一邊寫“命運真是一個神奇的東西,它終于短暫地把我從橫店的泥巴里拔了出來,像報復(fù)一樣補償給我曾經(jīng)夢想的境遇和狀態(tài)。”
一邊無端淚流,一邊給散文集取名“無端歡喜”,她說:“無論是無端歡喜,還是無端悲傷,都是源于對生命的熱愛。歡喜好像更好一點,不要那么慘兮兮的。”
她為身份標簽苦惱,但內(nèi)心一直有一個明確的排序:女人,農(nóng)民,詩人。“這個順序永遠不會變,但是如果你們讀我詩歌的時候,忘記我所有的身份,我必將尊重你。”
琢磨著他人視角,她又很快轉(zhuǎn)念:“幸虧詩歌最好的作用是為了自己安心。”在她搖搖晃晃地在搖搖晃晃的人間走動時,詩歌充當了一根拐杖。她對詩歌是無所求的。
詩人廖偉棠評價余秀華的詩:“放棄辯論,放棄自圓其說,甚至放棄結(jié)論,因此與讀者并不構(gòu)成一種咄咄逼人的關(guān)系。”
她的詩歌和讀者互相需要,她所訴說的痛苦是一群人的痛苦,她的渴望也是許多人的渴望。豆瓣讀者說,翻開她的詩,沒有路,也是遠方。沒有風,也會有時光。
了解一位詩人,故事終究只是框架,她的字句才是骨血,讀余秀華的詩,才是讀她的內(nèi)心,沒有高墻、銅鎖和狗,甚至連一道籬笆都沒有,可以輕易地就走進去。
一年前,余秀華在為“眾聲創(chuàng)作者計劃”寄語時說:“人間有許多悲傷,我承擔的不是全部,這樣就很好。”
哀而不傷,是她的人生態(tài)度,“苦若深井,倒映月亮”,月光落在她的左手上,清澈一紙書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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