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一件演藝圈舊事。
當年,宋丹丹借2塊錢去報考北京人藝,前兩輪考試順順利利。
第三輪,她遇到一位嚴格的主考官。
主考官加試一道簡單的題,故意為難。
“你來看榜,發現自己已經被錄取了。但突然接到一個電話,你媽媽病了。如何表演這段戲?”
“你給我開玩笑呢?”宋丹丹腦子轉得快,把悲劇轉成喜劇。
主考官心里明白,表演挺好,肯定會錄取,但他偏偏較上真。
“不行,再來一次,真的病了?!?/strong>
第二遍,宋丹丹真入戲了。
“不行,再來一次,重病,必須現在馬上去。”
第三遍,宋丹丹真動心了,心里著急。
有趣的是,她末了還加了一句,“你別忘了給我帶倆酸奶啊?!?/p>
宋丹丹回憶報考人藝
為難宋丹丹的主考官可不是什么無名小卒,而是北京人藝赫赫有名的寶藏級人物——
藍天野。
七一勛章、中國話劇金獅獎、中國戲劇獎·終身成就獎、全國德藝雙馨獎·終身成就獎…
他,中國文藝界僅存的幾位大神之一。
而今天,這位老藝術家因病在北京離世,享年95歲。
千言萬語不足以形容此刻的悲痛。
但今天,還是想聊聊他。
陰差陽錯
藍天野,原名,王潤森。
青年時期,他在國立北平藝術??茖W校油畫系學習油畫,一心想當一名畫家。
從畫家轉行當演員,是時代陰錯陽差造就的。
藍天野的三姐是一名地下黨員,他家自然成為北平地下黨的聯絡點。
受姐姐的影響,他18歲加入黨,參與抗日宣傳工作。
穿梭在大街小巷,幫助革命同志傳送物資。
當時,各地民主運動情緒高漲,眾多學生劇團也紛紛參與進來。
1944年,經由好友蘇民(濮存昕的父親)介紹,他成為一名話劇演員。
戲癮一開,一發不可收拾,他逐漸耽誤了自己的繪畫學習。
后來,時任國立北平藝術專科學校校長的徐悲鴻,向他發出退學通知。
藍天野心存不甘,繼續參加藝??荚嚕僖淮慰歼M油畫系。
1948年,因為政治環境惡化,劇團生存面臨危機。
他開始跟著革命大部隊轉移到解放區。
為了不影響國統區的家人,他應黨組織的要求,改名字。
沒查字典,沒有時間考慮,腦子里臨時崩出三個字,“藍天野”。
從此,藍天野成為了他的名字。
1952年,25歲的藍天野加入北京人民藝術劇院。
《欽差大臣》《羅密歐與朱麗葉》《小市民》《蔡文姬》《北京人》《王昭君》…
他前前后后參演眾多人藝話劇,塑造過大大小小的角色。
其中,他在“中國話劇現實主義風格巔峰之作”《茶館》里飾演的秦二爺,最具知名度。
1957年首次排練,1992年的告別演出,34年間,他一共演了374場。
老舍花了3個月的時間寫出劇本,人藝排練了2年。
當時,很多演員都紛紛申請,希望出演這部戲。
藍天野卻遲遲沒有申請。
風度儒雅、劍眉星目,這是他與生俱來的氣質。
對于塑造市井小人物,他感覺自己與角色氣質不搭,懷疑自己表演能力。
不過,導演焦菊隱眼睛毒,偏偏相中了他。
民族資本家秦二爺,這個角色交到了他的手里。
藍天野,出生在封建大家族,對民族資本家這類人不甚了解。
為了體驗生活,他拜訪了一位民族資本家,觀察揣摩生活。
他發現,這些從大家族走出來的資本家,頭腦雖然先進了,但一些陳舊習俗還保留著。
于是,他為秦二爺這個角色設計了各種小細節。
進入茶館,發現喝茶的杯子太一般。
他就隨手拿著端詳,就像是拿著一個元青花。
為了一出場就能抓住眼球,他設計了一套肢體動作。
先把長袍下擺放下,然后辮子一甩,透出一股傲氣。
把馬鞭子一伸,店小二就恭敬地前來迎接。
這些細節成為秦二爺的招牌動作,也成就了舞臺下的藍天野。
轉行
藍天野對話劇的興趣重心,不是演員,而是導演。
1963年,他師從焦菊隱,逐步轉行做導演。
從臺前到幕后,他立下宏志,誓要在導演這一行當大干一番。
只可惜,因為特殊的時代背景,他和恩師都無戲可排。
理想,暫時擱淺。
“在這大半個世紀中,我因為演戲而把繪畫扔下了,這是我的終生遺憾。”
清閑多余時光,無所事事的他,重新拾起摯愛的繪畫。
通過朋友介紹,他拜師畫家李苦禪。
每星期跟著學4天,雷打不動。
畫技,逐漸有了長進。
沉寂10多年。
70年代后期,藍天野的導演事業開始回春,先后執導了6部話劇。
1981年,他找到白樺,邀請其為自己創作一個與眾不同的劇本。
不提任何要求,隨白樺自己的心意。
后來,白樺交出了一部叫《吳王金戈越王劍》的戲。
為了讓戲充滿了詩意,他從“以少勝多、意在畫外”的中國畫大寫意中汲取靈感。
女主角西施的出場,他利用戲曲虛實結合的方式,制造出一種朦朧美感。
“觀眾能感覺到西施很美,但已經丟掉了那種習以為常、傳統的不食人間煙火的古典美人形象,我要讓觀眾看到的就是一個在江南水鄉長大的漁家少女,一個村姑?!?/strong>
西施撐著船出場,船是實的,船篙是實的。
上岸之后,她拉的纜繩是虛的。
西施浣紗的場景,也是虛的。
此時,觀眾幾乎沒有正面目睹西施的容顏。
她從水面的倒影,看到了對岸的范蠡。
兩人對視的一刻,我們才看清西施長啥模樣。
上演之后,在社會引起巨大反響和爭議。
盡管劇本本身沒有政治問題,依然被扣上了拿歷史題材映射現實的帽子。
連演73場之后,編劇白樺被批判,《吳王金戈越王劍》被迫停演。
一部本應留名藝術史的優秀話劇,戛然而止。
編劇白樺
歸處
優秀劇本越來越少,年輕演員扎推拍影視劇,資深演員相繼退休,人藝走下坡路,風格變了味。
1987年,藍天野主動離休。
不演,不導,不看,他與話劇徹底絕緣,去拍了《渴望》《封神榜》一堆影視劇。
落得個白茫茫,一片真干凈。
藍天野飾演的姜子牙
一個為其奉獻終生的事業,為什么最后會全部拋棄呢?
在楊瀾的追問下,他透出一點緣由。
“我再搞下去,不太好搞了。我想認認真真地干,干不了,就是干不好。
所以,我還不如不干?!?/strong>
或許,這份事業,真傷了他的心氣。
他一定認為許多地方是不對的,但是沒有條件允許他去說話。
于是乎,他選擇離開。
時間撥到2011年,時任人藝院長張和平,請藍天野吃一頓飯。
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
這頓鴻門宴有一個不情之請——
人藝想請藍天野復出,出演話劇《家》。
出于對領導的信任、人藝的關心,他應下了。
一輩子沒演壞人。
這一次,他竟然選擇出演反派馮樂山,一個陰險、偽善、玩弄女性的土財主。
曹禺在劇本里這樣形容:
他體質強健,卻外面看不出來,像他的為人一樣,一切都罩在一種極聰明、極自然的掩飾的濃霧里。惟有真正接近過他的,揭開那層清瘦而端重的面形,才看見那副說不出來的令人厭惡、令人顫懼、自私、刻毒的神色。
為了把這個衣冠禽獸塑造得入骨三分,他設計了一套形象。
這人要大氣高雅,長髯飄胸,戴著非常隨意的黑絲絨帽。
一襲呢料長袍,袖子挽成月牙形。
手持拐杖,手上戴著一串佛珠。
用他的話講,“我沒辦法說我演得是最好的,但絕對是沒有過的。”
為了進度,不慎摔倒,沒有絲毫怨言。
起身之后,他的第一句話,“對不住大家,讓各位受驚了?!?/p>
第二天,他帶著傷,堅持出現在排練現場。
出演《家》之后,藍天野的戲癮徹底上來。
他想復出當導演,重排一部大戲。
“劇院領導們把我在劇院導過的10多部作品列了一個單子,讓我從這里面選一個重新導演。”
毫無疑問,他選擇了那部讓他苦等31年的《吳王金戈越王劍》。
隨后,他給白樺打電話,激動地把重排《吳王金戈越王劍》的消息告訴了他。
這也算是彌補了多年的遺憾了。
莫道玉關人老矣,壯志凌云,依舊不驚秋。
作為人藝最忙的90后,94歲高齡的藍天野,一刻不得閑。
去年,他再次出演話劇《家》,單場3個半小時,連演11場。
他對舞臺的這份熱愛,足以讓那些叫囂著“吃苦耐勞”“臺詞功底強”“為戲瘦了20斤”的鮮肉自慚形穢。
懇請各路鮮肉們,睜開眼睛,摳凈耳朵,聽一聽前輩的教誨:
“有一個詞叫小鮮肉,我覺得這是一個侮辱性的語言,起碼你根本不具備演員的基本條件。
我們媒體把它當成一個時髦的一個語言。這個是悲劇性的現狀。
如果你想當一個好演員,你得充實自己的生活積累,你得提高自己的文化素養。
否則,什么都談不上。”
他們會聽進去嗎?
但愿吧。
斯人已逝,言猶在耳。
惟愿藍爺爺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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