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6月8日,“七一勛章”獲得者、表演藝術(shù)家藍天野于北京溘然長逝,享年95歲。人們扼腕嘆息:“一個時代結(jié)束了。”
2022年6月8日,北京人民藝術(shù)劇院發(fā)布了表演藝術(shù)家藍天野逝世的訃告。/圖源北京人民藝術(shù)劇院官網(wǎng)截圖
在那個“戲比天大”的時代,藍天野的名字是最醇的酒,它從1927年暮春開始下窖醞釀,在1952年北京人民藝術(shù)劇院(下文簡稱“人藝”)成立時初見天日。
“我創(chuàng)造的角色,
怎么能夠讓別人決定長成什么樣?”
原名王潤森的藍天野生于河北一個宗族大家庭。1927年6月,剛滿月的他隨一家人遷居北平。
藍天野打小喜愛戲曲、繪畫,原本在北平藝專(中央美術(shù)學院前身)學習油畫。在參加革命的三姐的影響下,他轉(zhuǎn)而投身北平進步戲劇運動,開始了“陰錯陽差的舞臺生涯”。
1948年,藍天野在華大文工二團排演的獨幕劇《沒有開出的列車》中飾演一個老工人——沒有臺詞,只站在人群后面。但他還是饒有興趣地琢磨人物造型,每場演出,化妝用的時間遠多于在場上露面的時間。
藍天野早期出演的《茶館》。/圖為《茶館》海報
藍天野說,他們那一代演員大都是自己化妝:“我創(chuàng)造的角色,怎么能夠讓別人決定長成什么樣?”
1952年,人藝成立,藍天野成為第一批演員。4年后,他從蘇聯(lián)專家主持的表演訓(xùn)練班畢業(yè)回到人藝,恰逢話劇《虎符》的演出。怎料,演出那幾天突發(fā)流感,不少演員病倒,大的群眾場面急需頂替——藍天野便是其中的一個。
根據(jù)安排,他在送信陵君持虎符調(diào)遣兵馬的場面里充當群眾演員。有位同事不無諷刺地說:“你在臺上還跪了那么一下子啊?”藍天野則回應(yīng),“是的,我臨時被拉上去,演一大群人中的一個,但這也是一個人物。”
話劇《虎符》劇照。/圖源北京人民藝術(shù)劇院官方微博
后來,藍天野總算在《女店員》里頂替了一個有幾句臺詞的角色:商店支部書記。
雖然只有一小段過場戲,但造型不能馬虎。
經(jīng)過推敲,藍天野給角色設(shè)計了這樣一個形象:農(nóng)民出身,又常動手運貨干活,因此臉、手都得化得膚色較重。盡管是中年人,但有點“少白頭”。
服裝也需進一步調(diào)適。藍天野把襯衫從褲腰里放出來,在身上沾了點白粉,符合油鹽糧雜貨店進貨的日常。這一回,有同臺演員夸了句:“是那么個人。”
1958年,焦菊隱導(dǎo)演的話劇《智取威虎山》臨時缺人,藍天野和后來成為人藝副院長的刁光覃又被抓去頂替。兩人為自己精心設(shè)計了造型,演得興致勃勃,全情投入,“就當自己也是個角兒!”
人藝話劇《智取威虎山》劇照。/圖源豆瓣
在人藝的經(jīng)典劇目《茶館》中,藍天野也客串過群眾。
1963年的《茶館》同樣由焦菊隱執(zhí)導(dǎo)。彼時劇組人手吃緊,第二幕裕泰茶館門外一群乞丐的過場戲缺演員,扮演秦二爺?shù)乃{天野剛好那時沒戲,于是自告奮勇演乞丐。
藍天野在《茶館》中飾演秦仲義。/圖為《茶館》海報
聽到這個提議時,焦菊隱十分擔心,萬一被觀眾認出來可怎么辦?
但藍天野給自己設(shè)計了一個絕對顛覆的形象——駝背、聳肩、嘰嘰嗦嗦……最終,他的乞丐角色,成了。
據(jù)藍天野回憶,“大演員”“跑群眾”在當時的人藝并非稀罕事。許多如今被尊為“表演藝術(shù)家”的演員都客串過群眾角色,比如在《風雨夜歸人》里演沒兩句話的女大學生、在《帶槍的人》里演沒有話的打字員的舒繡文。
“其實那會就是很由衷的興趣,真把這些‘小角色’、‘龍?zhí)住攤€人物去塑造。沒有豪言壯語,就是一種演員的習慣,傳承為劇院風氣。”
在藍天野的演員生涯里,《茶館》這部“戲”撐起了一大片“天”。/圖源北京人民藝術(shù)劇院官方微信公眾號
提起那段風華正茂的歲月,藍天野總是饒有興致。
他清楚地記得當年《蔡文姬》第二幕的胡兵儀仗隊和《重睹芳華》的群舞,那“整齊”、那“認真”。盡管時代一直在變,但人藝排練場上掛著的“戲比天大”依然耀眼。
是什么“促我?guī)蛏蠄?/strong>”
在藍天野的演員生涯里,《茶館》這部“戲”撐起了一大片“天”。
從1957年首次排練《茶館》,到1992年“告別演出”,藍天野共演了374場。里面的秦仲義秦二爺,可能是他演出場次最多的角色。
《茶館》的第一次劇本朗讀舉辦于1956年12月2日,老舍親臨人藝205會議室,為全體演員邊念邊講。
劇本讀完,老舍當場宣布,人藝決定排演《茶館》,大家可以申請角色。
由于是之、藍天野、鄭榕等人藝老一輩藝術(shù)家出演的經(jīng)典話劇《茶館》劇照。/圖源北京人民藝術(shù)劇院官方微博
“申請角色”是當年人藝的一項制度,演員需在書面申請中寫明為什么想演某個角色,自己具備什么條件,有時還會互相推薦。
盡管戲里的每個角色都是老舍“批過八字”的,但藍天野依然哪個角色都沒申請,他想不好劇中那些三教九流的人物,自己能演哪個。
然而演員名單公布,他卻榜上有名,自己的名字后面還是“秦仲義”三個字。
這是《茶館》里一個頂重要的角色,大家紛紛前來祝賀。可藍天野自己卻心里沒底,畢竟秦二爺與生活中的他相去甚遠。
那就先體驗生活罷——這也是人藝的傳統(tǒng)。
據(jù)說人藝建院時沒有急于排戲演出,而是全院導(dǎo)演、演員、舞美分為四個組下廠下鄉(xiāng),展開為期半年的體驗。藍天野和朱旭當時被分到琉璃河水泥廠動力車間,幫師傅扛工具提電線,打下手。
《茶館》建組后也沒有急于排戲。伴隨焦菊隱“一聲令下”,演員們分散到生活當中,去尋覓老北京的人和事,去體驗老北京三教九流的生活。
藍天野在清華大學蒙民偉樓多功能廳做講座,分享自己的演藝經(jīng)歷和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圖源北京人民藝術(shù)劇院官方微信公眾號
于是,藍天野他們開始泡茶館、找老評書藝人聊天取經(jīng)……完成了體驗生活的第一步。接下來,焦菊隱要求大家著重體會分析和自己角色相關(guān)的人物對象。
首演時演員們驚覺,他們花在體驗生活上的時間和精力,比用在排練中的還要多。這也是藍天野演劇生涯中,“對一個不熟悉的角色,達到熟悉并鮮明體現(xiàn)出人物形象的有益例證”。
那是1958年3月,藍天野30出頭,正是角色秦仲義在第一幕中年輕時期的年紀。34年后,年過花甲的他迎來了在《茶館》里的最后一次演出,那差不多是秦仲義在最后一幕中的年紀了。
藍天野在話劇《家》的排演現(xiàn)場。/圖源北京人民藝術(shù)劇院官方微信公眾號
一個老人怎么演繹一個年輕的人物呢?藍天野決定從表演上想辦法。
上場前,他在候場區(qū)來回走動,尋找一種騎在馬上路經(jīng)街市的感覺。他想象中的秦仲義正趁著微醺,信馬由韁地一路行來。之后,勒韁,下馬,他躍上茶館大門的臺階,站在門口目中無人地巡視房子。
眼見藍天野在候場區(qū)準備,音效師馮欽拿起竹筒銅鈴,配合他的動作模擬馬蹄鑾鈴聲響;當他勒住韁繩,馮欽立即做出馬的嘶鳴,然后以“嗒嗒”聲模擬漸緩漸停的蹄聲。
遙想那時那景,藍天野曾說:“我和馮欽在候場時共同演出了一場真實的戲,而這,又促我?guī)蛏蠄觥!?/p>
《茶館》后臺,藍天野給扮演常四爺?shù)腻Т骊空f戲。/圖源北京人民藝術(shù)劇院官方微博
如今,體驗生活和琢磨角色已是人藝“傳幫帶”的核心內(nèi)容。
生長于史家胡同56號人藝家屬大院的演員方子春,對前輩們沉浸一生的舞臺有著最貼近的觀察與體悟,也見過他們從接戲開始就進入某種“神叨叨”的狀態(tài)。
就拿經(jīng)久不衰的《茶館》來說,演員們?yōu)榱搜莺美锩娉詿灥母F人,不厭其煩地揣摩芝麻掉在桌上該怎么一粒粒蘸起來,買回來的燒餅怎么拿,燙度多少……
她在《一棵菜:我眼中的北京人藝》一書中描繪了許多人藝演員琢磨戲的場景,譬如演員們從街上買回兩個燒餅,喜氣洋洋地托著回家;全院上下幾乎每人騎一輛除了鈴不響,差不多哪都響的自行車上下班,一路探討角色,車可以不鎖,但車筐里的劇本不能丟。
《一棵菜:我眼中的北京人藝》方子春、宋苗著。
方子春寫道:“我要通過這支拙筆告訴人們,醋打哪兒酸,鹽打哪兒咸,如今我這一招一式是跟誰學的。‘清白做人,認真演戲’這刻骨銘心的教誨,是我從父母和眾多的叔叔阿姨的言傳身教中得來的。”
“人要說真話”
著手寫作時,方子春55歲。在她一半的人生里,自然少不了藍天野的教誨。
對一個演員而言,什么最重要?角色絕對排前三。而人藝排戲,多是幾個人輪演一個角色。方子春曾問藍天野,多人演一角,大家難道就真沒矛盾?
向來直率的籃天野說,誰演戲多了、少了,會有意見產(chǎn)生,但一般來講,這種情況確實很少:“為藝術(shù)上的分歧爭得不可開交、臉紅脖子粗,很正常,過后便不是問題。”
由藍天野、劉小蓉導(dǎo)演,陳小藝、濮存昕、張志忠等主演的迪倫馬特經(jīng)典名劇《貴婦還鄉(xiāng)》。/圖源北京人民藝術(shù)劇院官方微博
1963年,藍天野主動申請從演員轉(zhuǎn)行,改做導(dǎo)演。當代年輕觀眾看到藍天野的名字時,他已經(jīng)有了許多演員之外的、更響亮的頭銜,也時常出現(xiàn)在同行和后輩的回憶里。
“直”是藍天野最為人稱道,也最常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性格特征。
濮存昕被調(diào)到人藝后排的第一部戲,正是藍天野導(dǎo)演的《秦皇父子》。其中有段獨白,他直言濮存昕演得“假大空”,整場戲因而重排了十多遍。
2008年,人藝恢復(fù)停滯8年的藝委會,負責每出人藝劇目搬上舞臺前的審查工作,藍天野受邀擔任顧問。
“直”是藍天野最為人稱道,也最常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性格特征。/圖源北京人藝票務(wù)中心官方微博
從那之后,藍天野幾乎每會必到。然而,其他年輕成員卻常常缺席。他有點憋不住氣,建議藝委會干脆解散,“掛一個名從來不來,有什么意義?”
在藝委會上,藍天野的“直”時常起到?jīng)Q定性作用。那一年,他的意見直接導(dǎo)致林兆華導(dǎo)演的《盲人》“被斃”。
“在我看來,《盲人》不是寫一些生理上的盲人,而是借助盲人寫在生活中看不見自己的道路。你用真的盲人來演,這不對。”所幸,藍林二人關(guān)系并沒有因為這部戲“就傷了”。
6年后,由林兆華導(dǎo)演、濮存昕主演的話劇《阮玲玉》登陸人藝,藍天野看后第一時間給濮存昕發(fā)短信,夸他演得好,整個戲也好。濮存昕則回:“林兆華就在旁邊,他特別喜歡你夸他。”
人藝話劇《阮玲玉》劇照。/圖源北京人民藝術(shù)劇院官方微博
藍天野直言,他和林兆華沒有私仇:“我甚至說,你排戲,為什么不找我來演?也許我們觀點不同,但只有合作了,我才能了解他的思路。”他在乎的,是人和人交往的真誠,“不能光看表面,有時表面越好,背地越是勾心斗角。”
說起自己的事,藍天野同樣直接。
他曾表示,“人這一輩子很難先定日程,有時候想不到人生下一步還會這么走”,所以寫回憶錄這件事一直不在他計劃之內(nèi)。直到2011年春天,時任人藝院長張和平設(shè)宴,請藍天野和夫人狄辛,以及朱旭、宋雪如夫婦吃飯。
宴席的核心議題是,人藝打算排演巴金原著、曹禺改編的《家》,由李六乙擔任導(dǎo)演,另外想請藍天野和朱旭出演。此后一來二去,時年84歲的藍天野不僅真在戲里演了個角色,還做出了寫回憶錄的決定。
2020年,藍天野出演人藝話劇《家》。/圖源北京人民藝術(shù)劇院官方微信公眾號
于是由藍天野口述,北京聯(lián)合大學廣告學院副教授、戲劇理論研究學者羅琦編輯成文的《煙雨平生藍天野》誕生了。但藍天野仍會自問:“真的有必要寫這么本書嗎?”
在他看來,“人要說真話。有些東西我不能不寫,但有些東西我也猶豫糾結(jié),是否有不當說,說得不當?畢竟真話有時也會傷人。”最終,他還是選擇如實記錄,因為自己不愿也不會“偽謊”。
由藍天野口述,羅琦編輯成文的《煙雨平生藍天野》。
作為《煙雨平生藍天野》的第二作者,羅琦用曹禺話劇《原野》中的“大地是沉郁的,生命藏在里面”來形容她所認識的藍天野。
想起藍天野,羅琦腦海中總會浮現(xiàn)米勒的油畫《播種者》:“在蘊藏生命的大地上,播種者不計較稻穗何時飽滿,只是投入地施肥灌溉,看著禾苗一天天成長。”
藍天野所創(chuàng)造的一切,依然影響著今天的人藝,影響著今天的你和我。/圖源北京人民藝術(shù)劇院官方微信公眾號
藍天野就是這樣一位充滿熱情和生趣的創(chuàng)造者。他所創(chuàng)造的一切,依然影響著今天人藝,影響著今天的你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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