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6月22日,是周星馳60歲的生日。60年的人生起伏跌宕,但在電影世界中,周星馳的超凡之處,卻是他始終不變的殘忍——關于周星馳的電影與這種殘忍,以下是專業影評人梅雪風的解讀——
文|梅雪風
(資料圖片僅供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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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星馳總是被誤解。
比如近些年,無論是《西游·降魔篇》還是《美人魚》等電影,總有人說,周星馳變得更殘忍了,也就沒那么好了。前半句我同意,但后半句卻萬萬不敢茍同。在我眼里,周星馳的好正來源于這一點。
王晶與周星馳的最大區別在哪里?在于王晶的電影人物是不會給你痛感的,它像很多喜劇一樣,將所有的東西毀滅給你看,讓你發現這個世界沒意義的那一面,但這一切都在安全距離之外,你不會感到你和它所表現的東西的關聯——你在他那兒,像個低檔喜劇舞臺的看客,他時刻讓你感受到你是消費者,他們奴顏媚骨,各種丑形怪狀,你不會真正尊重電影里的人物,于是你也不會感到威脅。
而周星馳比王晶進步的一點是,他開始也會如此,用各種調笑來讓你放松警惕,然后在某一時刻,卻展現出生活真正讓人痛苦的那一面,讓你猝不及防。就像《美人魚》中,當林允扮演的女人魚數次暗殺屢敗屢戰時,當羅志祥飾演的大章魚被斬斷若干觸須時,你能感受到命運的捉弄和人的倒霉,但所有這一切都是人類愚行的展覽。
周星馳總是能在這種對人類的瘋狂自黑中,讓觀眾迅速卸下心防,但當你以為就是如此時,他卻將某種真實鄭重地放在你面前,讓你不得不逼視它。
為什么當美人魚被追捕落在地面上時,你看到一種極其寫實的畫面——滿布身軀的傷口,魚尾被炸裂,有著自然主義的血腥與粘稠?周星馳在這兒就有了一種極其憤世嫉俗的作派,他不是意思一下,他就是要讓你如飛機失事般猛然墜落,從幻想中回歸人間,讓苦痛如巨劍刺穿你的心防。前面打不死的小強,在這時卻卸下偽裝,他只是一個像我們一樣會痛的普通肉身而已。
周星馳從來都是這么做的。他根本不吝惜展示痛感,或者說所有調笑都是在為這一刻蓄力。《大話西游》里那個越來越緊的緊箍咒,讓至尊寶這個犬儒主義的倒霉蛋終于露出了他真正深情的那一面。《功夫》里的被沙包大的拳頭打到地下去的阿星的頭顱,證明他唯唯諾諾的面相里面,也有著一副從不屈服的錚錚鐵骨。《西游降魔》里唐僧一根根被拔去的頭發,讓他明白他深藏的對段小姐的愛。
痛苦在周星馳那兒是涅磐的佛號,讓他們從自己心性的偽裝和社會的規范與教化中超脫出來,回歸真我。
圖源《大話西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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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單來說,周星馳導演的電影(注意,是他自己導演的),都暗藏一個回歸真實自我的母題。 阻礙這種真實自我的東西是什么? 是階級。
你很難見到像他這樣純粹且一以貫之地在同一主題上打轉的作者。在他的電影中,永遠都是窮人(小人物)與有錢人(大人物)的對立,這種分裂是不可逾越的。
當主角是窮人(小人物)時,他講的是主人公如何在這個不公的世界獲得存在感的故事(《國產凌凌漆》《大內密探靈靈發》《喜劇之王》《少林足球》《功夫》);當主角是有錢人(大人物)時,他講的是底線喪失的有錢人在遭遇失敗后才真正尋回了自己丟失許久的淳樸人性(《食神》《美人魚》)。錢與成功如此刺眼地成為他電影中的參照系,映照出他電影中無論窮人富人的困惑,那種找不到尊重和安全感的焦灼。
圖源《少林足球》
周星馳才是個真正的憤青,但他隱藏得太好了,以至于人們忘記了這一點。李安說周星馳講的都是小孩子的東西,這話有一定道理。但為什么一個人如此孜孜不倦地執著于童話?這在于他對于精神和物質匱乏的印象太過深刻。知道童話如此遙遠的人才會真正地喜歡童話,但他在制造童話的過程中,卻不由自主地將某種底層生活的慘烈雜糅其中。
無厘頭的本質是什么?在上世紀九十年代的語境里,我們把它理解為對權威的反抗,對高貴的消解。這不難理解,基于自身經驗,內地的青年學生和知識分子會天然地把它想象為對虛偽和陳腐的破壞。
但結合周星弛的成長背景,我更愿意把周星馳的無厘頭理解為一種底層人的佯狂,他是對被侮辱與被損害的應激反應——當這個世界不拿我當回事時,我就真不拿自己當回事給你看看。
由于香港這個前殖民地并沒有內地那么強烈的價值觀陣痛,所以如此解讀從九龍城寨走出的周星馳的奇特風格,應該更為靠譜。他刻意表現的夸張與幼稚,既是王朔式的「我是流氓我怕誰」的混不吝,但另一方面,也是通過這種自我貶斥來達到自我平衡。
簡單來說,他的電影始終在他虐與自虐中間交錯,這種最基本的心理基因,滲透到他的選角及劇情設計上。
舉幾個簡單的例子。在《少林足球》中,滿臉膿皰的趙薇打扮得像個塑料模特一樣來到周星馳面前,周星馳拒絕了她的表白,這時有蒼蠅在趙薇涂滿油脂的面龐前轉悠,周星馳打著蒼蠅,卻一掌掌打在了趙薇的臉上。
周星馳想讓你看的是,拒絕別人還不夠,還要你為這拒絕的蒼蠅和巴掌喝彩。這何等殘忍,這是花樣百出地在傷口上撒鹽,但只有當我們對傷害視若無物時,傷害對我們才不起作用。
另一個例子。《喜劇之王》中,港大畢業的失業青年兼古惑仔去收保護費,在尹天仇各種不靠譜的指導下,被一頓狂虐,最后黑老大被他的執著打動,可憐他給了他20塊。這時導演周星馳是這樣處理的,尹天仇和洪爺走過來說做得不錯,然后讓那個可憐的小伙子繼續保持雙刀高舉的姿勢,一巴掌接一巴掌地讓他繼續體會被激怒的怒火。
當侮辱到來時,周星馳并沒有用溫情來消解它,而是用一種更具侮辱性的方式來接替它,這個鏡頭透露出周星馳天真深處的極度悲觀,一種近乎絕望的自戕:你的奮斗看起來如此可笑,只配被當成小丑般對待。這些看起來多余的巴掌,實際是種警醒,警醒這個世界的冷酷與無情。
圖源《喜劇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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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自虐除了來自于對于改變命運的絕望,還來自于他深層次的對于自我的不確定,也就是「我不是個東西」并不只是王朔似的偽裝,而在某種程度上是他的真實想法。所以他的電影,始終在自我肯定和自我厭棄中猶疑。
周星馳對他的主人公從來都是不客氣的。他們身上都有著某種與他們身份不符的、看起來可笑的理想。在《國產凌凌漆》中,它是豬肉佬與頂級特工的分裂;在《大內密探零零發》中,是御前侍衛與民間婦科圣手的合體;在《少林足球》中,撿垃圾的與少林高手是一個人的一體兩面;而在《喜劇之王》中,演戲高手與看門房的,在一個人身上和諧而又別扭地共存著。
他顯然被這些人物身上的理想主義所打動,但他也忍不住戳破這種理想主義中的虛張聲勢——他們虛榮、好高騖遠,拉大旗做虎皮。在后期,周星馳更加深入,《喜劇之王》中,你已很難分清主人公是真正有演戲天賦,還只是一個沉醉在自己幻覺中的可憐蟲。《喜劇之王2》中,這種不自知的可憐被進一步放大,顯出骨子里的可笑來。這種可笑,已不是所謂上層階級對于底層社會根深蒂固的歧視,而是周星馳作為本階層中的一員,對于自我的深層反思。
其實在周星馳價值觀初顯的《破壞之王》里,我們就能明顯地看到這一點。他的主人公是個只能用「好人」來形容的廢物,他在這個世界別無所長,他是貨真價實的懦夫。最終他贏得勝利,靠的是死纏爛打的「無敵風火輪」。這無敵風火輪,其本質就是放棄一切技巧,與對方玉石俱焚——也就是說主人公到最后仍然還是個廢物,但他最后的死耗戰術讓最強大的敵人也投誠認輸。
圖源《破壞之王》
靠勇氣來成功,用誠意來談戀愛,是這個世界上無能者最后的浪漫,是他們一無所恃時僅存的幻想。周星馳電影里揮之不去的苦澀和絕望就來自于這里。
這種對自我的狠辣,也體現在周星馳對愛情的處理上。其實在周星馳的電影里,是沒有愛情的。
無論是《食神》里莫文蔚所飾演的火雞,還是《喜劇之王》里張柏芝所飾演的柳飄飄,抑或是《少林足球》里趙薇所飾演的阿梅,她們都只是男主人公在落魄和困頓時的紅顏知己,當全世界不給他們任何正眼時,這些女人卻無條件地相信他。所以這種感情不來自肉欲,也不來自愛情,而更多是一種友情, 一種恩情。
周星馳特別喜歡丑女的角色,無論是火雞還是阿梅,都是舉世無雙的丑女。這是周星馳難以掩蓋的現實或者說真實之處——那些主人公獲得了這些女人的青睞,而這些女人何嘗又不是從主人公的愛慕之中獲得了自信心。說到底,這里面還是一種相互取暖的關系,這里是沒有真正的愛情的。這或許也是底層民眾的感情中真正的現實。
周星馳更狠的地方在于他也不掩飾他主人公的勢利,當他們功成名就之時,他們也不無傷感卻又斬釘截鐵地拋棄了她們。而最后他們又重新在一起,這時,那些「丑女」無一例外地整容成功——這里的潛臺詞說的是,如果她們不變漂亮,他們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后期的《美人魚》算是周星馳第一次以愛情為主題,至于最像愛情的《喜劇之王》,講的仍然是成功,柳飄飄與尹天仇的感情只是他渴望成功路上的安慰劑,它讓尹天仇的人生不至于一無所有一敗涂地。而《美人魚》中,林允飾演的珊珊讓鄧超飾演的富豪劉軒放下了所有,這或許是周星馳老了之后的一種價值觀松動,相比早已擁有甚至會有些厭惡的權和錢,匱乏的愛也許更值得珍惜。
圖源《喜劇之王》
這種骨子里的殘酷與幻滅,才是周星馳電影真正與眾不同的地方。
正是這種無法藏住的對這個世界的渴望,以及那些觸目驚心特立獨行的可笑失敗,交相輝映出獨屬于周星馳的悲喜劇。喜劇講述的是無意義,而影片中他不避諱的那些真實痛苦,則講述了無意義背后所付出的真實代價。正因為這種渴望與失敗感所構成的張力,讓周星馳的電影有著一種近乎狂熱的存在感焦慮。得不到承認時,感受到的是整個世界的惡意,當擁有一切時,又被深藏的道德良心所折磨。
但不變的是,周星馳對這個世界本身的殘酷認知,在這里他像一個老人一樣冥頑不化,又像一個孩子一樣意氣用事夸大其辭。在他的二元論世界里,沒有安貧樂道遺世獨立這些詞,只有毀滅和重生兩種路徑。在他的美學圖譜里沒有漸變色,只有正反兩面,就如同十塊錢的《如來神掌》真的是絕世武功,《兒歌三百首》其實是《大日如來真經》的變體。因為他并不真正相信他的主角的成功,于是只能動用童話無邏輯的慣有伎倆。
但幸好有了這種絕望,讓他的瘋狂都能找到源頭,讓所有的笑料暗地里與一種失敗感血肉相連,打斷骨頭連著筋。
圖源《喜劇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