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幾年,電子競技風頭正勁,2016年,教育部增設電競本科專業。
彼時34歲的侯旭意識到,電子競技已不再被視作“洪水猛獸”,2017年,他創辦了一家電競培訓機構。
早在初中時,侯旭就開始接觸電競,曾與國內FPS射擊游戲第一人孟陽,在網吧一起奮戰,大學畢業后,已有多年電競兼職經驗的他,加入國內首批電競職業俱樂部任經理,此后,一直在電競行業從事幕后工作。
(資料圖片)
創辦電競培訓機構的初衷,侯旭是想為電競行業發掘有潛力的新人,卻沒料到,在機構運轉之后,他的培訓班,成了家長口中“戒網癮”的地方。
培訓班,變成“勸退班”,很多家長趨之若鶩,侯旭哭笑不得。
機構成立的五年來,侯旭發現,隱藏在電競背后的,遠非是“網癮”、“不良少年”這樣的標簽,而是一個又一個讓人心碎的故事。
那些所謂的“網癮少年”,往往只是家庭教育的犧牲品。
距離成都市中心幾十公里外的郫(pí)都區,有一家電競培訓機構。
推開以游戲地圖“王者峽谷”、“艾倫格”命名的訓練室,可以看到房間墻上張貼著游戲里各個角色的巨型海報。
房間的中央,幾張大桌子上,擺放著充電插座、飲料、礦泉水瓶等雜物。數十位少年分組圍坐在一起,埋首于面前的手機,熟練地操作著屏幕里的游戲。
少年們的狀態形形色色。
有人染著黃色頭發,癱倒在電競椅上;有人翹著二郎腿,面帶笑容;有人則戴著耳機,嘴里發出歡呼,“穩了,穩了”;也有人很沉默,仿佛游離于環境之外。
他們年齡在13-17歲之間,多數都已退學,被家長們看作“網癮少年”。
在這幾間教室內,“沉迷游戲”的少年們,在專業教練的指導和督促下,每天要用8個小時的時間,專心“玩游戲”。
孩子們把這家培訓班機構當作是通往職業道路的“入場券”,而家長們則把這里視作給孩子戒網癮的“救命稻草”。
在教練的指導下,學員們在訓練
侯旭,是這家電競機構的創始人。他的培訓機構,被媒體稱為“電競勸退班”。
如果簡單定義“勸退”,可以理解為,培訓班為夢想成為職業電競選手的青少年,提供專業的電競培訓,經過一段時間的培訓后,多數青少年都會認清自己與職業選手的差距,不再抱有職業夢想。
培訓班的訓練方式是模擬職業電競俱樂部,學生們在培訓期間,只能主攻一款游戲。
每天早上9點30開始,專業教練會根據學員的情況,下達針對性的練習任務,并且系統性講解電競理論知識,提升學員對電競的理解;下午,是漫長的訓練賽和復盤;到了晚上,學員們自由練習,打排位賽上分。21點結束訓練。
每天,他們有一個小時的體育鍛煉時間,每周,只休息一天。
培訓班的日常作息安排
當電競不再是平日里消遣的娛樂,夢想就褪去了浪漫的色彩。
侯旭告訴「最人物」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堅持下來,盡管“訓練強度大概只有,職業俱樂部日常訓練程度的一半。”
很多孩子因為無法忍受艱苦的訓練,選擇退出,繼而面對現實的生活。
在侯旭眼里,想要成為職業選手,天賦與努力缺一不可,但不少人努力的程度,還遠遠達不到需要談天賦這一步。
當碰到真正有潛力的學員,侯旭會把他們推薦到職業俱樂部去試訓。
從2017年到現在,幾百個學員中只有20位學員達到試訓標準,最終僅有3位少年,進入到了職業俱樂部。“這個比例已經很高了,正常比例是二十萬分之一。”侯旭說。
陰差陽錯,這一結果被家長們看到。以培養電競苗子為目的培訓班,成了“勸退班”。
表面上,家長們會告訴孩子,尊重他們的選擇,如果真的有天賦,就試試看。
事實上,“多數家長認為自己的孩子,難以成為職業選手,才把孩子送來。他們寄希望于孩子被‘勸退’后,可以不再玩游戲,重新回學校讀書”,侯旭告訴「最人物」 。
學員們在聽理論課程
家長們也考察過其他培訓機構,但當聽到“有百分之七八十的機率,可以成為職業選手,培訓需要一年的時間”時,孩子們通常都躍躍欲試,家長們往往被嚇到趕緊離開。
侯旭的機構則采取短期訓練的模式,以2個月為一個培訓周期,且非特殊情況不鼓勵續報。
“這是個取舍問題”,他認真地說,“作為一名在電競行業從事二十余年的‘老人’,我的良心不允許我說謊。”
在侯旭看來,培養正確的電競價值觀,以游戲這一媒介,作為與孩子共情的工具,引導孩子打開心扉,找到其沉迷游戲的真正原因,緩和因游戲與家人的矛盾,是電競教育最重要的價值之一。
正因如此,2個月2萬塊錢的培訓價格,并不便宜,卻讓家長們趨之若鶩。
侯旭的思考不無道理,夢想成為電競職業選手,看似是少年們,來到這里培訓的直接理由。
但事實,又不止于此。
侯旭把來到培訓班的孩子分成兩類:
一類是真心熱愛電子競技的孩子。他們對電競有著很高的熱情,同時,游戲水平在同齡人中相對較高,想試試有沒有機會走上職業道路。
這類孩子相對容易被“勸退”,當經過一段時間培訓,意識到自己確實沒有成為職業選手的天賦后,他們會計劃回到學校好好學習,也許未來能考上有電競專業的大學。
除此之外,三分之二的孩子是為了逃避現實而沉迷于游戲。比如父母離異、學業壓力、校園霸凌等。
“有的小朋友因為學習成績不好,遭遇老師歧視和穿小鞋,最后被全班孤立。”侯旭告訴「最人物」。
教練為學員們上課、復盤
與幾百位學員溝通后,侯旭得出一個結論:小朋友社會關系很單純,來自學校和家庭的壓力,是他們沉迷游戲的主要根源。
當孩子們,在現實生活中得到的體驗都是較為負面的,在虛擬的游戲世界里,就更容易得到正面的體驗,比如認同感和成就感。
“這是天平原理”,侯旭解釋道,現實的生活和虛擬的游戲世界,分別在天平兩端,當孩子在虛擬世界里容易得到快樂,而現實又全是各種壓力時,天平就失衡了。
侯旭接受媒體采訪
在15歲學員,小森的世界里,天平已經完全傾斜。
小森的父母花大量心血培養小森,但中考時,小森沒能考到當地最好的高中,“分數差一點點,他的父母動用關系,想辦法把孩子送了進去”,侯旭說。
一個人被安排到與自己并不匹配的環境,往往是悲劇的開始。
讀重點高中后,小森每天6點到學校,晚上10點下課回家,寫作業到凌晨12點。他本身學習能力相對較弱,在重點班里壓力倍增,父母的期待更是讓他難以喘息。
休息日,父母為他報了大量的補課班,并經常告誡小森:“到重點學校上學的機會來之不易,一定要好好珍惜。”
壓力無處釋放,他選擇每天在寫完作業后,躲在被窩里打游戲,直到凌晨三點,甚至通宵。
熬夜通宵一段時間后,小森開始頭暈耳鳴。醫生認為,這是小森壓力太大導致,建議多休息,適當減少學習時間。
父母并沒有聽取醫生的建議,最終,小森被診斷出抑郁癥。這一次,醫生建議,孩子必須休學,好好休息。
抑郁癥,在小森的父母眼里,皆因游戲而起。當父親了解到“電競勸退班”后,小森被送了過來。臨走時,父親叮囑小森:“抽空多看書,別落下學習。”
侯旭是眼看著小森的狀態漸漸好轉的。“他來這里相當于放松,頭疼的癥狀開始減輕。”孩子狀態有了起色,逐漸有了笑容。小森父母覺得已經達到了效果,2個月的課程尚未結束,小森便被父母接回家。
告別那天,侯旭很氣憤。他指責小森父親死要面子活受罪:“孩子壓力太大了,再給我們一點時間就可以跟小森交心,了解他內心的真實想法,你不想辦法把病根除,還想著趕緊回去讀書、補課。”
這并未換來結果。侯旭的話像石頭扔進深海,看不到一絲波紋。目前,小森仍背負重壓讀書。于他的父親而言,無論情況如何,學必須要上。
侯旭給學員們上課
這幾年,侯旭逐漸發現,改變家長的認知,往往比改變孩子,更為困難。
成年人已經建立起了一套自圓其說的邏輯,任何不在他們認知范圍內的事情,都會被自動屏蔽、無視、否定和忽略。
想讓天平恢復平衡,需要兩頭努力。電競訓練營只是降低游戲體驗的一種方式,如何在現實生活中得到正向激勵,還得依靠家長和學校的支持。
否則,天平還會再次傾斜。
幾乎每個孩子背后,都有一場持續多年的家庭戰爭。
侯旭接到過無數個咨詢電話,每一通電話,都是一場漫長的宣泄,短則半小時,長則1小時。擔心、抱怨、不解,家長們向侯旭傾訴著心中的煩悶——“孩子不聽話”、“厭學”、“有網癮”……
而侯旭也不厭其煩地一遍一遍跟家長剖析“天平原理”,根據每個家庭的不同情況,提出對應的解決方案。
“并不是每個沉迷游戲的孩子都需要送到我們這來,很多只是缺少有效的溝通或是一些方式方法。”
很多家長會反復來電,侯旭做過統計:最終簽約的家長,平均每位需要電話溝通5個小時以上。
每一次簽約,侯旭都需要共情一個家庭。“走投無路”的家長們,急需一個緩沖地帶,來放置他們“迷途”的孩子。
侯旭給學員們上課,深入講解電競行業相關知識
“我的孩子可能有自閉癥。”這是周慕父親見到侯旭說的第一句話。
在周慕父母的描述中,周慕是個不愛言語的孩子,不愿意與父母溝通,也不愿意去學校上學,看起來總是一副冷漠、木訥的樣子。
沒有事情可以提起周慕的興趣,除了一款射擊類游戲。
時間久了,周父懷疑孩子心理有問題,他們不明白,孩子怎么會變成這樣。而電子競技,不過是他們眼中可笑的小把戲。
為了“治好”孩子的病,他們帶周慕四處尋醫。當去完當地各大醫院和心理咨詢所,且花費了將近大幾十萬元之后,周慕依然沒有改變。
來到侯旭的電競培訓機構,是周慕父母做的最后一次嘗試。
周慕是否可以成為職業選手,夫妻倆并不抱有多少期待。他們希望孩子可以從游戲中“走出來”,回歸正常的生活。
但一次培訓結束后,周慕開始主動與父親講話,分享了他在培訓班里學習到的電競知識和技巧,這令周父驚喜不已。
“孩子感到自己的訴求得到了尊重,從而拉近了雙方的距離”,侯旭解釋道。
關鍵詞: 職業選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