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盲人,梁江波從小就在求學的路上屢屢碰壁。
然而人到中年,他怎么也沒有想到,那堵曾經無法逾越的墻,被一通電話擊碎了。
2021年10月,梁江波撥通了清華大學招生辦的電話,咨詢盲人可否報考研究生的問題。
【資料圖】
第二天,他一早醒來,就收到了一封來自清華大學的郵件提醒。梁江波懷著忐忑的心點入頁面,手機上傳來一個機械女聲:符合條件即可報名。
這八個字,聽得他幾欲落淚。
“特別激動,也很感動。因為我之前無論是升學考試,還是從小的求學經歷,或者我身邊的一些盲人朋友的求職等等,都會被拒絕。這是常態。不管你有多優秀,連一個參與競爭的機會都沒有。”
2022年,在他收到清華大學社會學系研究生錄取通知書的7月,「最人物」在北京見到了他。
此時,梁江波37歲。
2021年12月26日,全國碩士研究生招生考試第一天,清華大學門口走進一位特殊考生。他在旁人的指引下,一路摸索著坐進考場。
偌大的教室空空蕩蕩,只在中間位置擺放著一桌一椅,這是為名叫梁江波的考生而準備。
為助力梁江波完成這次考試,清華大學特地為他設置了入校綠色通道??紙鲆彩菫樗麊为毚蛟?,共配有三名監考老師,其中一人擅長盲文。
當天早上8點30分,開考鈴聲響起,梁江波靜坐在考場內,用指肚緊急摸索著試卷紙上的盲文。每審完一題,他手里的盲文筆便狠戳下去。
梁江波所使用的盲文筆,看起來像一個錐子,寫字時,需要借助一個帶有多個孔洞的盲文板,從右往左,在紙上扎出盲文點位。
這需要一定的力度。牛皮紙材質的盲文紙不同于普通紙張,只有用力將其刺成凸起狀,盲文才可成型。
梁江波使用的盲文筆
關于此次考試,梁江波采用的是盲文考卷和電子考卷兩種考試方式。而考試內容,與健全人并無區別。
唯一不同的是,梁江波的試卷是按照保密流程,由專業人員將題目進行翻譯后,單獨印制而成。
在第一天的公共課考試中,他記得,那套試卷發下來,足足有“48頁牛皮紙”。他需要在盲文試卷上閱題,再在盲文紙上作答。
考慮到梁江波的讀題、寫字速度,清華大學將原本統一規定的每科時長3小時,延長至4個半小時。
按照平時的閱讀速度,梁江波每分鐘大約可瀏覽300多字。這在有限的考試時間內,仍顯得有些急迫。
時間很快流逝過半,梁江波感到中指上有一種黏糊糊的感覺,隨后又聞到一股血腥味。他這才意識到,因為做題太著急,指頭被盲文筆磨出了血。
考試時間有所延長,也意味著他的休息時間相應被壓縮。到了中午,其他考生享有2個半小時的可支配時間,梁江波交卷后,距離下一場開考時間只剩下一個小時。
他無法安心地吃一頓午餐。去完衛生間,梁江波便重新坐回到教室,吃一些早上帶來的零食?!澳莾商?,根本就不知道餓?!彼f。
梁江波在寫字
第二天的專業課考試,只需在電子計算機上閱題和答題。考試題存放在監考老師帶來的保密U盤中。梁江波所使用的電子計算機上,提前由清華大學安裝了讀屏軟件,方便他聽題作答。
無論是簡單作答的選擇題,還是大段文字的論述題,對梁江波來說,都屬于是基礎操作。他早就熟悉鍵盤上每個字母的所在位置,僅靠盲打,便能準確無誤地書寫出一大段內容。
機考,更考驗人的是聽力。讀屏軟件上的語音播報速度為正常人語速的20倍以上。梁江波需要保證整個做題環節的全神貫注,才能準確領會到每個題目的意思。
“我的時間盡管延長了一個半小時,也都是卡著點做完的,連一口水都顧不上喝?!彼匀挥浀米诳紙鰰r的緊迫感。
在梁江波的記憶里,考試的那兩天,是去年冬天最冷的日子。“不知道你有沒有印象了?零下十幾度呢?!彼贿厗?,一邊忍不住感慨。
2022年6月30日,是梁江波最難忘的一天。他拿到了清華大學寄來的錄取通知書。
第二天,他在朋友圈寫道:
很慶幸終于有機會,依然有熱情和能力去實現少年時的夢想!感謝自己“自強不息”,感恩清華“厚德載物”!清華園,我來啦!
梁江波的朋友圈
事實上,能收到清華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已在梁江波的預料之中。
這與他付出了超越常人的努力分不開。去年5月開始備考后,梁江波每天早上5點起床,除去每天上班,其余時間都用來復習。上下班的路上,他會帶上一些手抄盲文,利用碎片化的時間銘記知識點。
最難的,并不是爭分奪秒地學習,而是前期尋找資料的過程。
“對于明眼人來說,復習資料是很多的。對我來講,盲文資料想都不用想,根本就沒有。”梁江波對「最人物」這樣說。
為了備齊復習資料,他頗費了一番心思。參考書沒有盲文版,他就去尋找電子版。有些資料,僅僅只有圖片格式。梁江波需要先把它轉為Word或PSD格式,才能便于自己聽讀。
格式的轉換,勢必會出現一些文字上的錯誤。這需要他格外小心地將所有內容通讀一遍,不合理的地方,則根據自己的判斷,修改為正確的字詞。
他時刻繃著一根弦兒,“懷疑自己的判斷是否正確,那個地方到底是不是我猜想的內容呢?”梁江波拉長了語速,還原著當時的擔心。
對于沒有電子版的書籍,他會先帶去打印店里進行掃描,再將電子版轉換成所需的格式。接下來,又將重復上面的一系列步驟。
而一些考試的重點,梁江波則手抄成盲文,反復記憶。
梁江波的手抄盲文
英語,是讓他最省心省力的一門科目。早在讀大學時,他就有過考研的想法,曾手抄過一本單詞書。后來礙于時機,梁江波沒能如愿參加考試,“但這個我當時手抄的單詞書,倒是這一次派上了用場?!?/p>
積極備考,加上定期做一些釋壓運動,梁江波對此次考試有了八九成的信心。按照他本人的說法,參加完今年的復試,就已經做好了“會被錄取”的心理準備。
當然,也可能會面臨落榜的命運安排。他想,無論結局怎樣,都接受得坦然?!按蟛涣死^續備考,繼續做好眼前的工作。”
在清華大學公布的成績中,梁江波的初試成績為379分,復試成績為445.4分。最終,他在被錄取的5人中,以排名第三的成績被社會工作專業錄取。
而其他4位,均為健全人。
“我覺得老師對我印象都不錯,還問我假如被錄取,有沒有什么困難?”回想起參加復試時被提問的環節,梁江波談興十足,“我心想,穩了。因為之前就在網上看到過,假如被老師這么問,錄取的概率就很大。”
等地鐵的梁江波
沒多久,梁江波因工作原因,去了一趟北京環球影城。在那里,他做出迄今為止最具有挑戰性的一件事——坐了一次霸天虎過山車。
在他看來,這是一項恐怖的娛樂活動。以往在游樂場,梁江波所能接受的極限,是玩海盜船。落座后,那船身搖搖晃晃間,足以使他“嚇得臉變色”。
下決心做這樣一次略帶賭博性質的挑戰,看起來毫無意義,但梁江波覺得有趣。當時身處環球影城的他暗暗告訴自己:“如果我敢坐過山車,就一定能考上清華?!?/p>
之后,自然就是大家都熟知的結局——今年九月,他即將走入清華園,正式成為一名清華學子。
放在以前,這一切,梁江波都不敢想象。十幾歲剛失明那會兒,他連學都沒地方上。
1985年,一個男孩出生在安徽省蚌埠市一戶普通工人家庭。父母給他取名梁江波。
梁江波拍百日照時,展現出了一些異常。任憑攝影師如何逗弄,他始終不把頭轉向鏡頭。對于兒子看起來“怕光”的表現,父母不明所以。
他們帶他去各大城市詢問病情。最終,上海的一家醫院給出的結論是:這是一種先天性眼部疾病,無法醫治。
求醫問藥無果,只能眼睜睜看著兒子的視力衰退下去。
6歲時,梁江波到了上小學的年紀,父母送他去城里的學校,卻遭到校方的拒絕。為了讓兒子接受教育,他們在家里掛起一塊黑板,每天將課本上的內容抄下來,教兒子讀和寫。
梁江波小時候用的黑板
這種教育方式,一直陪伴梁江波走過了5年光陰,直到他11歲那年,父親才輾轉幫他爭取到在農村小學就讀的機會。
關于上學的細節,梁江波記憶猶新?!拔?歲時,跟我一起玩的同齡小伙伴都去上學了,只能跟更小一點的玩,等到他們也去上學了,就只剩下我自己?!?/p>
盡管后來入學時,梁江波的年齡遠大于其他孩子,但至少又有了一些新玩伴。
興許是從小愛笑愛玩,在學校,梁江波人緣極好,雖視力上有缺陷,也從未遭到其他孩子的欺侮。他們一起玩彈珠,玩畫片,也玩溜溜球與四驅車。
在課堂上,梁江波的視力弱,注意力自然會向聽力和記憶力傾斜,老師講過的每一句話,他都記得很牢靠。他的學習成績還不錯,經常會有學生拿著他的作業抄。
有一天,學校給孩子們看了一個紀錄片,里面講解的是清華、北大等名校的歷史變遷和悠久文化。從此,這兩所大學成為梁江波心目中的神圣殿堂。
只是沒多久,這個男孩埋下的夢想便隨著眼睛的壞去,一起破碎了。
13歲那年,梁江波的視力迅速下降,不到一年便完全失明。考清北的念頭,如同一場觸不可及的夢,隨著眼前失去的光亮,一同被遺忘在某個角落。
他記憶最深的一次考試,仍停留在小學階段,那時,梁江波曾代表學校參加市級統考競賽。他一手拿著放大鏡,一手握著筆,全身幾乎趴在了課桌上??上е钡绞站礅徛曧懫穑航ㄗ龅念}都不到一半。
那是他最后一次用明眼答卷。
梁江波
梁江波的光感,是一點一點消失的,有一點“溫水煮青蛙”的感覺。他甚至體會不到失去光明前后的巨大落差感。
“剛開始的時候,會有一些沮喪,因為不能和大家一玩游戲了?!睂τ谝粋€十多歲的孩子來說,當年的他還遠遠意識不到,永久性地失去光明,對自己來說意味著什么。
等到升初中時,全盲的梁江波再次陷入無學可上的窘境。父母只好把他送進南京的一所盲校。
入學后,周圍都是同他一樣的盲孩子。他同大家一起學盲文,聽盲課,卻沒有了以前那般快樂的生活。“眼睛還看得見的時候,我可以想玩什么就玩什么?!?/p>
往后的日子,梁江波的世界里一片漆黑。這更加放大了他在聽覺上的感知力。一次偶然,梁江波耳邊傳來一曲高亢悠揚的笛聲,這像一管強心劑,注入到他的體內。
那時起,他迷上了這一樂器,托媽媽給自己買了一支笛子,后來干脆花錢找人授課。
梁江波的第一筆收入就是來自這項技能。他將在樂團訓練掙來的1700元,悉數交給了父母。
對剛剛長成的少年來說,自力更生是當下很重要的一件事,這是他所能體會到的一種自我價值的實現方式。
求學路上的波折,使得梁江波對“上學”懷著某種執念。
2006年,一向對學業有追求的他考上了北京聯合大學,學習針灸推拿專業。大學期間,他積極參與各項社會公益活動,為自己所在的盲人群體營造關懷與溫暖。這一過程中,梁江波結緣了紅丹丹視障文化中心(以下簡稱“紅丹丹”)的創始人鄭曉潔,并贏得第一份實習工作。
紅丹丹,是北京一家致力于為盲人群體提供服務的公益組織。2007年,紅丹丹和北京電臺培訓中心合作開辦了普通話培訓項目,鄭曉潔看好梁江波的學習能力,邀請他報名參與。
沒有盲文教材,他就一遍遍聽示范音頻,努力揣摩音頻中的發音、語調,和停頓。最后結業時,梁江波成功考取了普通話一級甲等證書。
這項技能為他此后的人生帶來諸多發展機會。大學畢業后,梁江波得以去到盲文出版社,負責有聲書的相關工作。
梁江波在做電臺節目
因在播音方面有所長,他甚至被邀請作為嘉賓,主持過一些電臺節目。其中最讓他感到自豪的,是十多年前在上海采訪施瓦辛格。
“我特別緊張,錄音筆都忘開了?!绷航ㄓ行┎缓靡馑嫉匦α诵?,“沒接觸過這么大的人物,當時直接懵了?!?/p>
他把自己會的那點英語全都用上了,諸如,您是第一次來上海嗎?喜歡上海嗎?讓梁江波感到尷尬的是,對方的回答,他大部分沒聽懂,“但他們搶拍了一些鏡頭,還是挺好玩的?!闭f到這里,他又靦腆地笑了。
這些年,盡管考清華的夢想隨著兒時眼睛的失明,一同被他擱置在一方,但對高等學府憧憬的火苗,一直埋藏在梁江波的內心深處。
有數據顯示,目前全國視障人士約1800萬人,但進入到高校求學者卻寥寥。
2017年教育部和中國殘聯聯合印發的《殘疾人參加普通高等學校招生全國統一考試管理規定》提到,“使用盲文試卷的視力殘疾考生的考試時間,在該科目規定考試總時長的基礎上延長50%,并可以優先進入考點、考場,學校應配備專門的工作人員予以協助”。
而清華大學,是少數接收視障人士報考的高等院校之一。
梁江波在活動現場
此前,清華大學公開發布的一則信息顯示:
“研究生招生院的工作人員按照《規定》的文件內容,提前半個月在考試專用電腦設備上安裝了讀屏和辦公軟件,并聯系梁江波預先測試機器性能后封存起來。
學校為他設置獨立考場,在考試當天專門開通了入校綠色通道,考試時長也從3個小時延長至4個半小時?!?/p>
在這場學校與個人的合力之下,懷揣清華夢的梁江波,最終得以實現少年時的夢想。
反觀以前走過的路,梁江波發現,自己所做的工作一直都和視障人士相關,“所以我就想在這個領域做得更專業一點,后來我才知道,這些工作都被統稱為社會工作?!绷航ㄟ@樣解釋自己報考清華大學社會工作專業的原因。
鄭曉潔認為,社會需要像梁江波這樣的人才,她希望能有更多盲人走上同梁江波一樣的求學路。
“像江波以后學成出來,去到相關系統,他的理論知識加上多年的工作經驗,一定可以提出更多好的解決方案。因為他站在受益人的獨特視角。這是我們明眼人所無法取代的?!?/p>
與梁江波相識的十多年,鄭曉潔一步步見證著他的成長,“就像看我們家兒子一樣,他倆同歲?!边@位女士當年在下海經商時,看到了一些盲人的艱難生活,后來創辦了紅丹丹。
說起來,這兩人還頗有些相似性,他們都敢于打破原有的生活秩序,做出常人不敢為的冒險與嘗試。
鄭曉潔在下海之前,曾是一名技術人員,“在航天部搞偵察衛星”。人到中年,她看到帶自己的兩位師傅退休后,又被返聘回單位繼續工作,這仿佛讓她看到了自己50多歲退休時的狀態。
鄭曉潔明白,這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便一頭扎進商海,創業去了。
而決定重新回到紅丹丹之前,梁江波在一家事業單位做著一份穩定且相對輕松的工作,“上班有班車;每天吃食堂,一天的伙食費只需要兩塊錢;下午四點就能下班回家?!?/p>
這樣的工作和生活,總讓梁江波覺得,人生少了一種可能性?!岸t丹丹作為一家民間機構,無論是從生存環境,還是未來可能遇到的挑戰來說,都具有很大的不確定性?!?/p>
梁江波喜歡這種富有挑戰性的生活。
梁江波在辦公室
2019年,他再次回到紅丹丹,負責線上的一些閱讀分享和助盲培訓師的工作(助盲培訓師:向明眼人科普,如何更好地幫助視障人士)。
在這樣的科普培訓中,梁江波常會體驗到一種說不出的快樂。去年開始,他定期為一所初中學校上課外選修課。其中有一節課,他向孩子們講述了如何更好地給盲人提供幫助。
不久后,他帶著幾個學生去參加一場活動。講臺上的老師在打開PPT,分享內容時,坐在梁江波旁邊的一個學生突然扭頭對他講:“老師,PPT上的文字需要我讀給你嗎?”
梁江波心頭立刻涌上一種久違的感動,“那種感覺就像,你既不會感到被過度打擾,也不會覺得自己被過分關注?!彼f,好像曾經的付出,都在那一刻顯現出成果。
講起這段往事時,他又長久地回味在那句被深刻理解的禮貌問詢中。而這,來自一名十三四歲的學生。
關鍵詞: 清華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