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資料圖)
前世早已若隱若現。
在王朔的《看上去很美》里,方槍槍第一次走出保育院,看到了許多桃樹,他一下子跑開了,因為恐懼,被突如其來的洶涌記憶魘住,畫面來自于一萬年前,桃樹也是這樣相映成趣地整齊長著,方槍槍是一只小猴,騎在樹上吃桃。他茫然若失,“我有個美好的過去,這只有重新爬上樹才能想起。”
那一天的藍天都顯得可疑,方槍槍忽然回憶起自己當大人的時候,曾在這里帶兵打仗過,強大的敵人埋伏在前方,而自己的兵員所剩無幾,還在與尿床抗爭的大頭男孩方槍槍忽然肝腸寸斷,像個已到戎馬生涯末尾的老英雄。
《看上去很美》的自序里說,方槍槍的故事是從頭寫起,“人之初,剛落草,什么是真實?”——自序名為《現在就開始回憶》。
這名字應該給王朔的新作《起初》。“起初,我們家沒定我當太子時,我只是一小王——膠東王。”“我”的回憶這才剛剛開始。
“我”是誰?我是漢武帝。
為什么是漢武帝?王朔在自序里寫道:“選擇漢武故事無他,只是碰巧對他這一朝幾個人知道得更早、很小,不知漢武是誰前,就對‘灌夫罵座’‘金屋藏嬌’這樣的故事有印象。”
這念頭不知道埋藏了多少年,讓人想起尤瑟納爾寫《哈德良故事》,種子在成文的二十多年前就埋下了。她在福樓拜的通信集里看到這樣一句話:“由于諸神已不復存在,基督也不復存在,從西塞羅到馬爾庫斯·奧列利烏斯,有過一個獨一無二的時期,在此此間,惟有一個人存在過。”然后,她的余生大部分時間都在試圖描寫這位獨一無二、卻又與萬物聯系著的人。
漢武帝也是如此,寫漢武帝不止為寫這個無出其右的人,還為了寫他所聯系起的萬物。
在這部小說出版前,王朔說他的新小說是寫漢朝之前的歷史。
從幾時到漢朝?從起初,最開始。這是難以想象的時間跨度。我輕信一種說法:小說是關于時間的藝術,在任何小說寫作開始之前,最先要確定的是時間的起始,嚴謹的寫作者甚至會先畫出一張紀年表,記錄下每年發生的真實大事,然后想象這些大事如何塑造和改變了主人公。作家如女媧造人一般,用真實的歷史為虛構的角色澆鑄靈魂,雕刻內心,使之栩栩如生。
僅僅從這個角度,《起初》的工作量就是難以想象之艱巨:作者要借用《資治通鑒》、《史記》、以及之前等等或確鑿或模糊或傳奇的海量“舊事”,去塑造一個“我”。“舊事”不夠用,歷史不可考,《史記》開卷自五帝始,此前白紙上只有淡淡的影子,因此作者需以想象考證此前漫長的空白,這空白不止千年。所以作者在《自序》里提到,此書本計劃三年完成,四十萬字,最后變成了十余年,一百四十萬字。
出版的《紀年》為其中一卷,亦為最后一卷,以結束為起點,故事重新講一遍。
我有幸讀過一百四十萬字的全文,一共分為六個部分。“我”的面目隨著寫作的跨度和王朝興衰而不斷變幻,在第一卷《魚甜》中,“我”像哈利波特,少年行走在宮廷大殿中猶如穿梭于幽暗的霍格沃茨,探尋古老的魔法與秘密;后來又像蘇童《我的帝王生涯》中的年輕帝王端白,對突如其來的權力從驚異到習以為常;歷經與匈奴多年戰爭之后,變成了馬爾克斯《迷宮中的將軍》中的玻利瓦爾,在衰老中靜看罡風如何沖散榮光。
“我”窮搜故紙,與鬼為鄰;談笑有鴻儒,與漢代最聰明的大腦交好,在眾多友人中,“我”最愛喚兩個的名字,一個是“遷兒”——司馬遷;另一個是“朔兒”——王朔。
那是眾多的王朔中的第一個王朔,《致女兒書》里寫:“第一個王朔是漢武帝時的國家氣象局長,官拜‘望天郎’。知識分子型干部,勤勤懇懇的。”
在《史記》里,只有兩處提到他,“夫自漢之為天數者,星則唐都,氣則王朔。”“王朔所候,決於日旁。”王朔是觀天者,看太陽旁邊的云氣,來占卜帝王的氣數。
《起初》里的王朔后來去了匈奴,歸來之后大變,眼神桀驁,滿臉胡氣,改頭換面,喚做“張騫”。
現代小說里常見這種寫法,作者讓真身化為一個不起眼的小角色,一個歷史中明明重要卻被刻意留白的神秘人物,一如畫家把自己藏在畫布一角。這讓人忍不住起疑,主角漢武帝浩浩湯湯的回憶,或許只是那個氣象局的干部王朔所制造的大型幻象。
2
起初,還是一個人神共存的世界。
在《起初》的全文里,《魚甜》和《竹書》都大量涉及到上古傳說,《山海經》里的故事。那是“我”聽老師講過去,憶往昔,回憶者也成為回憶的一部分。
上古的故事鮮亮又尋常,帶著異樣的煙火氣。黃帝和老婆討論雨季能否活捉炎帝,黃帝嫌女人嘮叨,過了一會兒,雨落了下來,兩人不避,在樹下坐著,雨愈下愈大,黃帝宣布自己要洗個澡,就出在樹蔭,站在雨里搓胸,“張嘴接天上的雨,臉上露出孩子般的欣喜。”
還寫到顓頊回憶童年時光,“天色將晚,牧人回歸,族里老奶奶坐在泥屋前,用一撮菖蒲點個火苗,開始哼唱牙疼長調。暮歸的人們手執一把野外采摘的白茅、山絲苗、或象谷、或洋地黃,陸續投入火中,在老奶奶身邊坐下,加入哼唱。”
這讓人想起《荷馬史詩·伊利亞特》里阿基里斯那塊精美絕倫的盾牌,上面除了血流成河的戰爭,還有恬靜的田園生活:牲畜來回耕忙,犁尖撇下一壟壟幽黑的泥土;農人們正忙于收獲,揮舞鋒快的鐮刀,割下莊稼。在史詩中,屠殺和田園牧歌無縫轉換,諸神與人類在無休止的戰爭縫隙里享受稀有的和平,在和平中男耕女織,打情罵俏。
如何去寫一個人神共存的世界?荷馬擁有以人為萬物尺度的絕對自信,所以在他筆下,感性的力量充斥著每個縫隙,諸神沒有一刻是木然被刻在石板上,而永遠在戰斗或相愛,他們也并不具備比人類更高尚的情操,反而更像是壞脾氣的人,一受傷就要大聲吼叫,一戀愛就心急火燎,一吃醋就要發動戰爭,一打敗仗就屁股尿流,這種敘述方式很符合我小時候看《山海經》的印象,在插畫里,神靈總是通體紅色,怒發沖冠,面目猙獰,我從小得到印象,覺得神靈是一群不擅長情緒管理的人。
在《起初》里,王朔寫上古諸神也是如此,炎帝舉辦聚會,他的愛妃一直拿眼瞟黃帝之孫顓頊,還總是讓侍女小跑著給顓頊端菜:你嘗嘗我們這丸子,再嘗嘗我們這青魚刺身。炎帝吃醋,頻頻勸酒,把顓頊喝吐了。
——讓人想到另一場著名的宴會,帕里斯和墨涅拉俄斯的妻子海倫看了對眼,人群中多看了一眼的結果就是漫長的特洛伊戰爭,多年之后,色衰的海倫會不會還在和年老的帕里斯爭吵不休:當初究竟是誰勾引了誰?
諸神在王朔筆下有種鮮活的生命力,讓人深信他們在五千多年前就是這樣活著的,摔摔打打,嘰嘰喳喳。
魯迅在《故事新編》里也曾解構過神話,寫后羿老給嫦娥吃烏鴉炸醬面,嫦娥受不了,奔月重返神界,后羿則留在人間,懷念神性的自己,陶醉舊日的權威。
王朔在《起初》里也寫這對夫婦,嫦娥后羿分別有了新歡,尋常婚姻潦草收場。
在魯迅那里,神圣與世俗有著清晰的分野,故事與指向有著分明的對應。王朔卻寫得如此輕巧而篤定,你若是提出質疑,他就會用小說里衛綰的話回復你:“述而不作,在后世是態度,在古人是沒辦法……太初故事,本是大河流域各火堆傳出來的神言神語,你們要警惕,不要一聽是神話,就五體投地,神也經常舉他的左手打他的右手。你要想到這世上還有那么多丑陋的人事,就知道神的旨意深不可測。要有懷疑精神,正確的世界觀從哪里來,從懷疑中來,不要怕世界上只有你一個人正確。”
你若是再不信,他就會像方槍槍給幼兒園同學講故事,為了證明自己的可信度,在末尾加上一句,“這是我親眼看到的。”
阿基里斯之盾
3
帝王故事里有兩大重頭戲:一是戰爭,二是愛情。
《起初》里,諸位美人悉數出場。“我”在衛子夫面前是個流氓,在平陽公主的飯局上,我喝斷篇兒,平陽差衛子夫扶我進衛生間吐,我和她聊人生后一番風流,那是午夜時分,骯臟的城市角落經常的事。
“我”在邢夫人面前很純情,她是我從蘇武那兒搶來的,初見面時她只有十五歲,瘦小單純,不知道我的真實身份,純屬被我誘騙上了鉤。
“我”在尹婕妤面前則有種多年夫妻的精明,我和她一起參加慶典,她站在我旁邊找我要錢,我說不給,要錢你可以從宮里偷。尹婕妤說算你狠。
王朔擅長寫男女之間近乎廢話的言語來回,那是介于街頭巷尾的調情與《紅樓夢》的欲言又止之間獨特的話語方式。不止如此,他筆下所有的女人總比男性更忠誠,更包容,更智慧,更癡狂,她們都各有各的好,那種好是《西西里的美麗傳說》里少年在路邊看著莫妮卡·貝魯奇遠遠走來,是《動物兇猛》里“我”看到的米蘭那張笑盈盈的艷光四射的照片。換言之,那是一種加了濾鏡的好,記憶永遠停留在最美好的時刻,如賈寶玉看所有的未出嫁的女孩都是無價之寶,都應永遠生活在不染塵埃的大觀園里。
《陽光燦爛的日子》劇照
這讓王朔早期的愛情小說總是戲劇性地戛然而止,或絕癥或自我毀滅。愛情總是結束于濾鏡全碎之前。
在《起初》里,最重頭的女性角色就是阿嬌,“我”與阿嬌的交往最為漫長,從童年玩伴到中年夫妻。這或許是王朔寫過的一段最完整的男女關系,他寫了十幾年,也親眼目睹了十幾年里阿嬌的厭煩與倦怠。最終,阿嬌宣稱自己愛上了其他人,要出宮去。我不信,我不滿,我大怒,然而阿嬌還是不愛我了,她變老變胖變丑,她成為廢后,遷于冷宮,未踏出一步,最后葬于其中。終于,一段愛情在王朔的小說中自然死亡。
相較愛情,戰爭的描述讓我痛苦。《起初》本來就是一本很難讀的書,其中對戰爭的描寫更是我幾年以來最艱難的閱讀體驗。
我不是一個軍迷,所以看到一場場戰爭的排兵布陣和戰況的描述讓我極其痛苦,其寫實程度讓我覺得自己在看下官的報告,比如以下描寫:
“經我署軍馬處馬政科對八十八匹公馬測量體尺,體高達到二級以上標準)四十二匹,占比百分之四十七點七三;體長達標(142.45-151.45厘米)六十七匹,占比七十六點一四百分比;胸圍達標(166.45-181.45)五十一匹,占比五十七點九五;管圍達標(18-20)七十九匹,占比八十九點七七……”
連《戰爭與和平》都沒有這樣肆意,托爾斯泰實地考察了博羅季諾戰役的戰場,從活著的戰爭幸存者那里搜集細枝末節,可小說里,戰爭依然是激動人心的激昂瞬間,而不是這樣沙場前后的事無巨細。
我上一次有類似感受是看美國作家大衛·華萊士的某本小說,在長達三四頁的內容里,他只描述了一個空間——辦公室。瑪麗翻了一頁檔案;麥克拿起訂書機;杰瑞擦了一下鼻子,打開訂書機……
后來我看華萊士自述為什么要寫如此折磨讀者的內容,他說,因為辦公室的工作就是如此沉悶乏味,讀者通過閱讀中難以忍受的煩躁乏味可以體會辦公室的乏味——這才叫真正的沉浸式閱讀。
這是否也是王朔的意圖呢?讓讀者沉浸式體驗帝王生活,“窮兵黷武”不是張牙舞爪四個大字,而是日復一日的算計與部署,大雨沖刷塵土后不久又是血色大地,最終連勝利都讓人厭倦,在這過程中,漢武帝不知不覺地衰老了。
4
人之將老,其言也善。
在小說末尾,司馬遷與漢武帝有一番長篇對話,那是王朔的“宗教大法官(《卡拉馬佐夫兄弟》”的拷問。
漢武帝問司馬遷是否看重道德、體面、正直。
司馬遷說是,看重。
漢武帝說,所有人的生活都不干凈、不體面、不正直。再本分,再節制,潔身自好,也是罪孽深重。
司馬遷不同意。
漢武帝表示,如果放棄人類中心主義的視角,那么人類就是對其他物做盡了迫害、殺戮、奴役的事,“人每一次進步,對萬物都是一場塌天大禍,每一次,全是災難。”
原來如此,原來這才是漢武帝最深層的疲憊,是一百四十萬字天馬行空的渾不吝后最真切的憤怒。
原來如此,難怪小說里所有的柔情都給了貓。小說里阿嬌最愛貓,阿嬌說,貓是神的眼淚,神看到世間不正義、不公平和生命的苦難,忍不住難過掉下眼淚,世間就有了貓。阿嬌說,她不忍和貓對視,每次被貓凝視就感到慚愧,馬上給她們拿小魚干去。阿嬌說,為什么我現在開始有點恨人了呢?
“我”在人生最后也只有貓陪伴,撫貓若撫幼子,身邊親友早已分崩離析,我獨自吞咽一個苦澀的真相:世間萬物,甚至包括我們自己,都在擺脫我們。(尤瑟納爾)
《起初》里,漢高祖給后人留了條祖訓,最后一句是:“記住,咱們都是過客。”
記憶是過客唯一能保留的禮物,也是鄉愁泛起時僅有的信物,他唯有不斷回身,去豐富被匆匆逝去的時間掩蓋的細節與證據,在意識里修復坍塌的城垣。
長樂宮早已倒塌,城頭高祖手植的柿子樹似乎已經成了桃樹。方槍槍走出保育院,抬頭望見樹,心想,這地方我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