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陳忠實誕辰80周年,他的人生歷程是一部厚重小說。
(相關資料圖)
作家是靠作品與這個世界對話的。
那是1988年,在陳忠實跑遍陜西查文史資料、賭上后半生離開西安與妻兒時,朋友問他到底想弄啥,他認真地回答:
“我現在已經46歲了,我要創作一本死了以后,可以放在棺材里墊頭作枕的書。”
陳忠實的枕頭在知天命的年紀,終于擁有,《白鹿原》幾乎將他掏空。
千禧年的第一個農歷春節過后,58歲的陳忠實買了二十多袋無煙煤與吃食,回到白鹿原北坡下的西蔣村老宅。
他心里有些酸澀,已經快要60歲的人,何苦又回到這破敗故土。
陳忠實站在院子里,看見從窗框伸出的鐵皮煙筒冒出一縷縷灰色的煤煙,沒有任何聲響,整個小院太過空落的氣氛,讓他很難轉換出回歸鄉土的愉快。
他只是淚眼模糊。
那是新世紀的第一個早春,他把妻子在西安搟好的面條煮熟,給自己下一碗面。
他安心吃飯,安心睡去,安心醒來,白鹿原上吹來的寒風,刮在他的臉上,從未有過的悲涼。
陳忠實,知道自己回家了。
陳忠實的家鄉在西安霸陵鄉,白鹿原北坡下的西蔣村。
他生于一個世代農耕的農民家庭,父親是村子里為數不多的幾個能打算盤也能寫毛筆字的農民,可家境依然非常貧寒。
他自小就下定決心,不能像父輩那樣終日與土為伴,要活出個人樣,走出農村。
父親雖是農民,卻很注重孩子的教育,家中珍藏著一大木箱的書籍,一輩子省吃儉用,供兩個兒子讀書,陳忠實曾寫道:
“父親的文化意識,才是我們家最可貴的東西,卻絕不是書香門第之類。”
年輕時的陳忠實
陳忠實在窯洞里,完成了小學學業,并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入西安一所重點中學。
那年,他13歲。
父親帶著他背著饃前往學校,幾十里的山路,他的舊布鞋底都磨破了,腳后跟上磨出紅色的肉絲淌著血,血漿滲濕了鞋底。
在這時,陳忠實聽到了一聲火車汽笛的嘶鳴,他被震得癱軟坐下,這是他平生第一次看見火車,他不由地感慨:“這世界上有那么多人坐著火車跑哩,根本不用雙腿走路。”
所有清晰的感受最后凝成一句話:
不能永遠穿著沒后底的破布鞋走路。
那么遠的山路,陳忠實只能寄宿在學校,每周日的下午,他就背上母親給自己備好的饃,徒步50多公里回學校,無論風雨冰雪。
他每天的吃食基本上都是開水泡饃,沒有菜更沒有肉,如果家里稍有好轉,父親會塞給他兩毛錢,讓他買點咸菜改善一下伙食。
作為一個農村孩子,陳忠實突然走到城市里,看著城里孩子吃的用的都比自己好,自己吃點咸菜都是奢侈,心里不免自卑。
經歷了從農村到城市這一漫長而復雜的過程,他的心中涌動著復雜的情緒。
食不果腹、被人譏笑,成為他少年時期最深刻痛苦的記憶。
陳忠實在學校閱報亭的報紙上,看見作家柳青的長篇小說《創業史》于《延河》連載,他回到家把母親給自己買咸菜的兩毛錢裝在口袋里,隨后買了那期《延河》。
在這之后的每個月,少年陳忠實都盼望著《延河》在郵局首發的日子,他攢錢買上一本,就開始閱讀。
文學的種子,已經在他的心里萌芽,可不幸正在向他靠近。
貧窮往往伴隨著生活上的不體面,還有被耽誤的前程——
父親面色凝重地對兒子說:“你得休學一年,錢的來路斷咧。”
陳忠實故居
陳忠實愣住了,他只能接受這個殘酷的事實,因為家里已經窮到賣光了所有的樹,窮到全家只剩一床單薄的鋪蓋。
他攥著休學申請書找到老師,老師問他為何休學,對其進行勸說,陳忠實說出了實情,家里只能供一個兒子讀中學,自己必須休學。
后來,他把與老師對話休學的場景,寫在了散文《晶瑩的淚珠》中:
“我抬頭看她,猛然看見那雙眼睫毛很長的眼眶里溢出淚水來,像雨霧中正在漲溢的湖水,淚珠在眼里打著旋兒,晶瑩透亮。我迅即垂下頭避開目光。要是再在她的眼睛里多駐留一秒,我肯定就會嚎啕大哭。”
辦完休學手續后,陳忠實回到了村里,他整日里郁郁寡歡,有天在田地里碰到了鄉長,鄉長問他為何沒去上學,他說家里沒有錢只能休學。
鄉長心疼這個孩子,找到之前陳忠實所就讀的中學,之后每年學校都補助他6塊錢,他這才得以重回學校讀書。
可是命運已經發生不可逆的改變,那是1962年,全國高校在那年大量壓縮了招生名額。
一直在班里排名前三的陳忠實,落榜了,他與大學擦肩而過。
那是1962年,陳忠實高考落榜,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鄉白鹿原,作為村子里第一個高中畢業生,他只能到村里的一所小學當老師。
他的內心很失落,覺得自己成為一個念書無用的活標本。
他白天給學生上課,晚上挑燈夜讀,還暗自在心里給自己定下了目標:自學四年文學創作,多進行練習,爭取在4年后發表自己的第一篇作品。
陳忠實忍受了痛苦與饑餓,以及各種冷眼嘲諷,為了避免太多的嘲笑與打擊對他帶來傷害,他使自己看書學習都處于秘密狀態,對外絕口不提文學創作的事情,對自己的父親也不例外。
1965年,陳忠實寫的散文《夜過流沙溝》發表在《西安晚報》副刊上,他開始有了一點信心,可以在社會上發表自己的聲音,哪怕這聲音非常微弱。
他很自信,也很自卑。
陳忠實崇拜作家柳青很久了,卻鼓不起勇氣去拜訪他。
1973年,31歲的陳忠實將自己寫的短篇小說《接班以后》寄給《陜西文藝》,沒多久,他就接到了反饋,可以發表,不過還有一些地方需要修改。
那年,他見到了《陜西文藝》的編輯們,陳忠實激動萬分,興奮到無以言表。
之后,他才得知,自己《接班以后》第一節多處地方,是自己的文學偶像柳青一點點修改的,陳忠實感到原本崇拜的心里又多了幾分親近的情感。
很快,陳忠實就到西安郊區文化館工作,他似乎,正在一點點接近屬于自己的宿命。
1982年冬天,他調到省作協專業創作組,接連寫了好幾篇小說,1979年他所寫的《信任》,獲得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
可這還遠遠不夠,彼時的路遙開始寫《平凡的世界》,陳忠實也想要寫一本書,一本可以死了之后當枕頭的書。
他想,如果到了五十歲,還拿不出自己傾心的作品,這輩子就白活了,也許后半生將伴隨著失落與孤獨度日了,陳忠實第一次感到一種無法回避的緊迫感。
右一為陳忠實、左三為賈平凹,左四為路遙
1988年,陳忠實安排好年邁的母親,妻子和子女之后,便裹著一件棉大衣,離開了繁華的都市,回到白鹿原上凜冽的寒風中。
46歲的他從西安搬回家鄉西蔣村,一頭扎進白鹿原下自家的一座農村小院里,開始全身心地進行《白鹿原》的創作。
有人不解為何他非要回到蕭瑟孤寒的老家創作,陳忠實表示,寫東西就像蒸饃,必須有那個氛圍,那股氣才能把饃蒸好,而祖屋的環境就是那股氣。
在千古流淌的灞河畔,在黃土裸露的原下,陳忠實開始對周圍三縣進行走訪調查。
在寒風刺骨的時節,他伴著煤油燈,從一摞摞繁雜資料中,打撈寶貴資料。
在這浩瀚的史料中,他看到了近一個世紀以來白鹿原這塊土地上,發生的驚天動地的事件,霍亂、瘟疫、饑荒……給農民帶來深重災難和那斑斑血淚。
他在16開的筆記本上寫下第一行字“白嘉軒后來引以為豪的是一生里娶過七房女人”之后,便一發不可收拾。
陳忠實似乎找到了蒸熟理想的那口氣。
陳忠實《白鹿原》手稿
一千多個日日夜夜,陳忠實獨自窩在小桌子上創作,寫作的人是孤獨的,他享受著這份孤獨,長篇寫作,則是一種最孤苦伶仃也最誠實的勞動。
在整個寫作過程中,他基本過著和當地農民一樣的生活。稍微奢侈一點的是,大約半個月吃一次肉, 改善一下生活,而農民大約是逢到紅白喜事才能吃到肉。
每天臨近傍晚,陳忠實會暫時告別他小說中的人物,推開屋門,倒背著雙手,輕松地走進鄰居家,同老鄉們拉家常,聽老漢們說古道今。
鄉親留他吃晚飯喝胡辣湯,他也從不客氣地端起大碗,蹲在墻邊喝起來,看光著屁股的小孩追逐打鬧。
那是陳忠實一天中最愜意的時刻。
1992年臘月,妻子王翠英照例給丈夫送饃,陳忠實就要完成小說了,他對妻子說:“咱們再見時,書稿就完成了,你多買些炮仗,要雷子炮!”
幾天后,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覆蓋了白鹿原,陳忠實推開屋門,仰起臉,任憑大片大片的雪花砸在臉上,熬了將近五個春秋的《白鹿原》,就要接近尾聲了。
1992年1月29日,50歲的陳忠實終于給《白鹿原》畫上最后一個句號,他再次走到積雪很厚的院子,靜謐得出奇。
整個世界仿佛只有陳忠實和《白鹿原》中,歷經劫難而幸存下來的幾個人物。
他將一摞又一摞稿件整理好,隨后點上一支雪茄,不知為何,兩行清淚緩緩涌出眼眶。
那時農村電很貴,大家到了晚上都舍不得開燈,他將房屋的燈全打開了,村民以為他出事了,前來看望,他說:“我就是想亮一亮。”
《白鹿原》完成后,不僅照亮了那間老屋,也照亮了中國文學的天。
這部史詩般的巨作,富有鄉土情節,他寫出了白鹿原上波瀾壯闊的時代,關于陜西土地農村兩大家族,三代人的故事。
白家與鹿家兩大家族祖孫三代恩怨別離,白嘉軒是小說的主人公。
田小娥被解讀為中國式的欲望,不光是她,中國式的欲望是一群白鹿原上人的欲望,里面還有白嘉軒、鹿子霖、黑娃、白孝文,他們都有各自的生存欲望。
這白鹿原,也是人性原。
2012年,電影《白鹿原》田小娥(張雨綺 飾)劇
1992年,《白鹿原》在《當代》雜志上節選發表,陳忠實將手稿遞給編輯時,說:“我把命都交給你了。”
在陳忠實自己的內心,其生命的完整性,是在《白鹿原》畫上最后一個句號的時刻。
果然,《白鹿原》的橫空出世,給一度沉寂的新時期文學帶來了震撼與信心,整個文壇沸騰了。次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這部長篇小說。
當陳忠實收到人民文學出版社的來信時,他從沙發上跳了起來,大叫一聲,又跌爬在沙發上,他首先想到的是自己可以不用養雞了。
他和妻子兩人,相視一笑,隨后喜極而泣。
1997年,55歲的他憑借《白鹿原》獲得茅盾文學獎,陳忠實感到些許寬慰。
陳忠實為人質樸,像他生活的陜西土地一樣厚重,他筆下寫的是中國農耕文明的心靈史。
不過這50萬字的巨著也遭到過不公的待遇,因小說中大量的性描寫,被有些人視為洪水猛獸,還將《白鹿原》與賈平凹的《廢都》列為“影視禁拍作品”。
賈平凹說:“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大家都受到壓制,但都互相關心,后來陳忠實獲茅獎,我還為他寫了一篇《如蓮的喜悅》。”
對《白鹿原》有偏見的那些人,早已離開他的位置,被人遺忘了。
2012年,同名電影《白鹿原》上映,由張雨綺、段奕宏、張豐毅等人主演。
陳忠實覺得這部電影改編得很成功:“好在我活著的時候,能看到電影《白鹿原》。”
陳忠實與導演王全安
陳忠實與張雨綺
這部電影長達三個小時,在白鹿原這片古老的黃土地上,時代迭代下,白家與鹿家為了生存而斗爭,相互依存又關系微妙。
田小娥是貫穿于故事的女人,她讓幾個男人亂了分寸,也淪為舊社會里男人的奴隸。
2012年,電影《白鹿原》
誰是田小娥悲劇人生的罪魁禍首?好似找不到一個具體的人,亂世下能活著已是不易,不過最后還是被殘忍殺害,死后也要用塔鎮住,可憐之人。
張雨綺,給田小娥這個角色增了很多色彩。
七年后,電視劇版《白鹿原》開播,北京人藝、陜西人藝拍了話劇。
首都劇場的話劇《白鹿原》場場爆滿,由宋丹丹、濮存晰主演,兩位都是北京人藝的臺柱子,演員們全場演出都講陜西話。
話劇《白鹿原》田小娥(宋丹丹 飾)
話劇導演林兆華排演《白鹿原》那段日子,曾經帶著幾個演員到了陳忠實的西蔣村老家。
陳忠實貼心地給大家安排在老鄉家采風、吃飯,也跟著大家一起探訪,那都是他熟悉的工作。
他早就與鄉親們打成一片,村民們從來不把他當成一個知名作家,“老陳來了、忠實來了、進屋喝點水啊,熟極了。”
陳忠實與當地的鄉親們
陳忠實總是穿一套的確良襯衫與長褲,那如黃土高原,有著縱橫交錯溝壑的臉,蘊含著歲月的滄桑,像是一個關中農民。
文如其人,他的小說如黃土地般渾厚粗糙,他早已習慣在黃土古道上獨行,與他熟悉的人物對話。
陳忠實認為文壇本身就是一個名利場,任何一個身在其中的人,都無法擺脫名和利的誘惑,他向來不講一些淡泊名利的漂亮話,覺得這樣有些矯揉造作。
在他看來,作家靠作品獲得讀者與社會的認可,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那些年,陳忠實始終不會用電腦,他的手稿都是寫在紙上。
賈平凹曾評價陳忠實是一位典型的關中漢子,有關中人的性情,很強硬、很倔強。
2015年,73歲的陳忠實確診舌癌,在長時間的化療中,他的身體越來越虛弱,原來140多斤的西北漢子,被病痛折磨得只剩下80斤,瘦骨嶙峋。
他頭發變得稀疏,走起路來也變得顫顫巍巍,陳忠實說起話來,聲音再也沒有之前洪亮了,很吃力,再也吃不了饃,只能吃油潑面,喝一些湯。
面對前來看望自己的朋友,他總是強打精神,盡管身體已是萬般折磨,吸進一口氣就特別艱難,要動員身體全部殘存的力量。
陳忠實躺在病床上
2016年4月29日的清晨,陳忠實因病在西安西京醫院去世,這年他74歲。
陳忠實的愿望終于實現,在棺材里枕著自己寫的《白鹿原》離去。
這個使其長眠的枕頭,結實厚重。
上世紀80年代,陜西文壇星光璀璨,賈平凹、路遙、陳忠實……如今,徒留賈平凹一人。
左一為陳忠實,右一為賈平凹、右二為路遙
那是漸漸走遠的文學時代,陳忠實去世前一天,賈平凹去醫院看過他,他已經不能說話了,但是意識是清醒的。
賈平凹恍惚悲痛:“他的去世真的是中國文壇的一個損失,對‘陜軍團’肯定也是重大的損失,但是人也沒辦法,病了沒辦法,唉。”
在陳忠實的葬禮上,大多數人覺得賈平凹會上臺念悼詞,如同路遙去世時,陳忠實在臺上致悼詞那般。
賈平凹沒有,他感到深重的孤獨,無法言喻。
陳忠實的死亡,給他留下了永久性的記憶,那種記憶不會因為年深日久而黯淡消失,反而會產生歷久彌新的力量。
離開人世前,陳忠實留下一句話:“到《白鹿原》中找我去。”
那是一個春天,白鹿原上有著大片的麥田,麥地里矗立著幾處墓碑,那是陳忠實腳下的土地,隔絕過往,他在向一望無際的原下告別。
太陽西斜,傍晚的陽光微弱也短暫,空中飛過一只麻雀。
白鹿原的很多村民對這個高大漢子有印象,那是八十年代末,人們經常看見一個披著長款棉衣的男人,風雪中,霧氣中,行走于白鹿原上上下下的鄉鎮村落上。
他是個趕路人,也是個聆聽者,如果碰上在這黃天厚土上有鄉親婚嫁、喪事,陳忠實會擠進人群,陪他們笑唱,陪他們落淚。
那是蒼涼的西北往事,是陜西鄉土作家的陣痛,是陳忠實在白鹿原上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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