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4日，是兩岸三地的大明星林青霞68歲生日，她的生日愿望是“天下太平，世界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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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每一年都要大過生日的青霞曬出生日禮物，一個是她獲得了香港大學榮譽博士，第二是她剛剛出了第四本書《青霞小品》。

▲轉型成為女作家的林青霞雖然穿著素雅，但滿鉆手表和耳朵下手指上的鴿子蛋還是泄露了她闊太的身份。

從前秦漢揶揄她是悲劇人物，悲劇性格，但實實在在，她實現自己的誓言，“就是要變成喜劇給你看！”這些年，她的闊太生涯又輕松又愉快，與老友打麻將，觀藝術展，自己寫寫書，開開發布會，在無聊的闊太生涯中活出了真正的風雅范。

三年前的2019年，她跑去中國臺灣省為徐楓站臺，因為《滾滾紅塵》數碼修復版再次上映，原因無它，這部電影對她來說實在太重要，雖然拍了一百多部電影，只有這一部讓她得了金馬影后，她當然仍然是最具重量的C位嘉賓，身邊陪伴的是東主湯臣影業老板徐楓還有閨蜜甄珍、施南生、詞作者羅大佑等。

▲羅大佑是詞作者、施南生甄妮是閨蜜、方芳芳是主持人。

最重要的兩個男人沒有來，一個是嚴浩，一個是男主角秦漢。

▲1990年拍攝《滾滾紅塵》時的嚴浩。

▲嚴浩在《滾滾紅塵》中客串了張曼玉的男朋友，一個一心想救國的年輕人，在他的帶動下，張曼玉飾演的月鳳也因救國而死。

嚴浩沒來大概是因為他早已脫離這個圈子，他信奉道教，住在香港，娶了小嬌妻，生子，寫養生的書，常年霸占香港的暢銷書榜，話說，他的保養功力十分了得，皮膚吹彈得破，可謂奇人。

▲嚴浩于2011年再婚，娶較他年輕32歲的美女作家賈楠。賈楠是散發著古典美的氣質美女。兩個人在2017年育有一女，65歲的嚴浩再度當爸爸。

▲三年后的2020年，又生下一個男孩。

▲嚴浩早年有一段婚姻并育有一子嚴羚（現改名嚴藝之），子承父業，他長年在內地發展，長居北京，身兼歌手、演員兼導演，是典型的藝術青年，和晚晚的木木美術館關系密切。

▲世家子弟生日禮物是有林青霞秦漢張曼玉簽名的寶麗來，上面的紅唇是張曼玉印上的。

▲可能因為父親早逝的原因，嚴浩非常注重養生，還寫在自己的專欄里，出了很多養生書籍，賣得還不錯。

▲他隨時隨地在專欄里教人養生，例如吃蘋果可防老年癡呆。

2012年，我在香港怡東酒店采訪過嚴浩，他復出拍《浮城大亨》，帶著年輕的太太，非常健談：

雖然看過嚴浩的照片，見到他本人的時候還是嚇了一跳：方頭大臉，皮膚白皙，幾無皺紋，再加上藍色棉外套，雪色襯衣配牛仔褲。資料上他今年虛歲60，真人分明才40出頭，因為齊劉海，又配一對大眼睛，聊天打趣時還有少年人的稚氣。

別的大導演出場總是前呼后擁，嚴浩永遠只有一個人，最多太太陪在身邊，太太是3年前娶的，小他30歲，是一位四川來港讀書的清麗的女大學生，當年他們結婚的消息泄露引致網上一片嘩然，但后來“照片看起來也挺配的，就慢慢沒人說了”。他哈哈一樂。

他不習慣回望過去，也從不看自己拍過的片子，只會淡淡說上一句：“我覺得自己是一個幸運的人?！?/p>

而另一個重要人物秦漢呢？

自從1993年，他與林青霞分手，兩人就沒有在公開場合見過。

▲秦漢在《滾滾紅塵》里飾演國民黨的文化官員章能才，與林青霞相戀，抗戰勝利后生活落魄，在林青霞的犧牲成全之下逃離局勢。

據高凌風的不靠譜爆料，兩人是在瓊瑤家里分的手，秦漢還下跪云云，不過以秦漢的個性，不像會下跪的人，畢竟當年林青霞激憤之下與秦祥林要訂婚，打電話來問秦漢的態度，他也沒什么表示，可能一輩子被人寵被人追的大帥哥，好像很難為誰心動。

秦漢在與青霞分手之后，一直有拍戲，還上過真人秀，如今年近八十，他平時以打籃球為樂，含飴弄孫，鮮少露面。

▲2021年，導演李行逝世，秦漢前往靈堂致哀，關于李行導演的故事，我們有寫過。

▲2022年，粉絲拍到76歲的秦漢在打籃球，雖然粉絲大呼“認不出來”“老相畢露”，但是76歲的老人還能保持鍛煉體力充沛，也算是保養得很好了。

▲女兒是他的經紀人，平時也常與兒子女兒、孫女一起共享天倫之樂。

▲秦漢和前妻邵喬茵生下的兒子孫國豪今年也已經47歲了，在中國臺灣省做主持人，也演過戲。年輕時和林嘉欣、徐若瑄等女明星傳過緋聞。

▲秦漢的兒媳婦楊泊霓及孫女。楊泊霓現在是美妝網紅博主。

另一個重要的女人沒來，那就是編劇三毛。

三毛在1991年離開這個世界，自殺的原因據說也有一項是因為《滾滾紅塵》沒有得編劇獎。要知道那屆金馬獎《滾滾紅塵》拿下了最佳劇情片、導演、女主角、女配角、攝影、美術設計、造型設計、電影音樂等8項大獎，唯獨沒有拿下編劇，還真是讓人傷感。

▲金馬獎之后，三毛情緒不佳，很快就傳來自殺消息。來源：嚴浩《滾滾紅塵30年——追憶三毛》。

當我坐定后，她把劇本一頁一頁地讀給我聽，仿佛她已化身為劇中人。到了需要音樂的時候，她會播放那個年代的曲子，然后跟著音樂起舞。相信不會有人有我這樣讀劇本的經驗。因為她嘔心瀝血的寫作和全情的投入，而產生了《滾滾紅塵》，也因為《滾滾紅塵》，我得到一九九零年第二十七屆金馬獎最佳女主角獎項。這個獎，是我二十二年演藝生涯中唯一的一座金馬獎。

沒有三毛，我不會得到這座獎，是她成就了我。當我在臺上領獎時，真想請她上臺跟我一起分享這個榮譽，可是我沒有這么做。這個遺憾一直到了二十年后的今天，還存在我的心里。

▲2008年林青霞寫她與三毛相知相交的過程。

▲對比蜜運中的情侶，三毛顯得心事重重。

▲有12項提名，拿下8項大獎，這部《滾滾紅塵》也被譽為“史上空前紀錄”。

▲最欣喜若狂的當然是影后林青霞，她在領獎時說“這個領獎臺對你們來說很近，對我來說好像走了幾個世紀那么遠。”在此之前，林青霞曾以《碧血黃花》、《慧眼識英雄》兩度提名金馬獎，但都錯失。這次金馬獎，她也拿得很驚險，很多評審有異議，覺得她歸根到底還是在“演自己”，針對林青霞在《滾滾紅塵》到底是演自己還是演張愛玲還是演三毛，評審們激辯1個多小時，最后再度投票，林青霞還是拿下8票，成為影后。與她一起競爭的有已經得過金馬影后的鄭裕玲（《表姐你好》）、拿過香港電影金像獎影后的葉童（《婚姻勿語》），以及一位不到20歲、沒演過戲的美國華裔學生文希蓮（《愛在他鄉的日子》）。

▲候選影后葉童，據媒體報道她對林青霞的得獎表達過不滿，關于葉童的故事，我們也寫過，她得過兩屆金像獎最佳女主角同一屆女配。

▲影帝影后合影，梁家輝因《愛在他鄉的日子》獲得最佳男主角。

▲當年的港星通殺亞洲市場，最佳男女主角、最佳男女配角的合影。張學友獲獎影片是《笑傲江湖》，只有一個是臺星，林青霞也不算完全的臺星，后來一直在香港拍戲。

▲《滾滾紅塵》里的兩大美女。當天林青霞以一襲超低胸黑裙艷壓全場，出乎意料，因為林青霞過往穿衣以保守風格居多，可見她對這個獎項十分重視。

說完了當年一手創造《紅塵滾滾》的原班人馬，我們來聊聊這部戲。

對于我們這一代七零后來說，《滾滾紅塵》影響極大，不僅因為那時這種集齊兩岸三地巨星好手的電影之前幾乎沒有看到過，也因為編劇給這部劇寬闊的歷史視野還有寬容的緯度。

▲電影是嚴浩和三毛一起討論出來的，女作家沈韶華（林青霞 飾）與帥氣深情但卻是漢奸的章能才（秦漢飾）一見鐘情，但隨后時局動蕩，日本投降，國共開戰，兩個人的情感經歷了更加復雜的波瀾。其中不僅有男女愛情，還有女人之間真摯的友誼，以及大歷史下小人物的悲歡。

這部電影編劇寫了兩個人，嚴浩說：“后來《滾滾紅塵》劇本要出書，三毛把兩個作者的名字都放在里面，我說放在你的后面吧，她說謝謝，你很給我面子。其實合作劇本好比倆夫妻生了個孩子，你說孩子是誰生的？”

嚴浩這么回憶了他和三毛兩個人寫劇本的過程：

黃：20年前你是如何想到要拍張愛玲與胡蘭成的這段往事？劇本是三毛寫的，是你起的頭還是三毛起的？

嚴浩：是我起的頭，這必須是我起的頭，三毛以前沒有寫過劇本，她不可能去起這樣的一個頭。那時候我不認識她，我看了她的書，很喜歡她的感性，很喜歡她講故事的感覺，第一次找她的時候，她以為我是想去泡她，因為她不覺得有人會找她寫劇本，她覺得我是對她有意思，直到我第三次去找她，她才突然醒過來：“嚴浩，原來你真的要找我寫劇本吶。”我說：“三個半月都過去了，我們都第三次見面了，你才知道我要找你寫劇本吶！”她說：“我以前以為你要找我去逛街去吃飯的?！蔽艺f：“三毛，是說真的，我是真的想請你逛街吃飯，也是真的想要請你寫劇本?！?/p>

黃：怎么想起要寫張愛玲和胡蘭成這個事的？

嚴浩：頭兩次見面我就跟她說，我看了一些書，我想寫兩個女人的故事，包括張愛玲，包括蔣碧薇，那個時代女人都經歷過那么多社會動蕩，她們的友情會怎么樣，愛情會怎么樣，開始她聽完之后不答我，只問我們今天吃什么好，看什么電影好？第三次，她說“你真的要找我寫劇本??？可是我沒有寫過誒”。我說“沒關系，我們一起談嘛”，就這么開始啦，從此以后每個晚上，我下班了就去找她聊，聊到后來她入戲了，入戲到什么狀況呢，我到她的家里一般是傍晚了，我一進屋一看她穿了一件旗袍，上世紀30年代的旗袍，弄了一個披肩，放了什么蔡琴的老歌，我嚇壞了，我問三毛你怎么回事，她說：“我們這樣比較入戲一點?！?/p>

黃：是你找的林青霞還是三毛找的林青霞？

嚴浩：是我找的，三毛跟林青霞不認識的，有時候上天要成一件事，就會幫你埋下許多伏筆，我在臺灣工作了好幾個月，空余的時候去做健身，在健身室碰到林青霞了，我說林青霞我想找你演一部戲，她說：“好啊，劇本寫好之后你給我看吧，你把電話給我”，就這樣。她看后就答應了，說：“你付我多少錢吶。”不過這話是跟徐楓講的，這個戲是湯臣拍的嘛，徐楓說：“那么好的戲你收少一點吧”，她說：“不行的，不能說拍好戲，錢就收少一點的?！?/p>

秦漢是三毛的意見，先定了林青霞，再找的秦漢……那個時代我們能選的演員不是很多，當然，現在能選的演員是更少了。

▲ 劇中林青霞飾演的女作家也提到“寫長篇就要加稿費”，很符合張愛玲的形象，和現實中的林青霞也頗有神似。

▲林青霞貢獻了有層次的演技。

黃：可是你居然還找了張曼玉做配角。

嚴浩：張曼玉呢，有一個奇怪的原因就是以前不知道為什么合作都不成功，這個戲我找張曼玉的時候就說：“曼玉啊，我可以跟你保證一件事，雖然你不是主角，但是只要你出來你的那場戲這個舞臺一定是跟著你轉的?！彼f：“好吧，我答應你”，后來拍戲拍好了，我說：“曼玉，我有沒有騙你？”

我的整個大學生活的背景音樂是紀念三毛的那首主題曲《追夢人》，那時三毛紅，羅大佑紅，陳淑樺紅，一天到晚的唱啊唱。

▲1990年金馬獎，羅大佑和陳淑樺合唱《追夢人》。

1995年我買了一本寧夏人民出版社出的《滾滾紅塵》的劇本，翻來覆去看了好多遍，對于我個人而言，當年的《滾滾紅塵》塑造了我們這一代人的情感觀，在很大程度上，三毛和瓊瑤是同代人，三毛甚至比瓊瑤更要愛情腦：

比如女人是會愛上壞男人的，就像女作家愛上壞男人，而壞男人對自己的托辭只不過是“我不過是一個隨波逐流的人”，嗯，愛是不問值不值得。

女學生是要跟著男朋友浪跡天涯的，她回來也因為他不夠愛她，“呸，心給狗吃了……可是我還是愛他”。

女人是可以為愛情死的，明知道去開會是死，但她還是要跟著他去，因為“他把他的心交給他的夢，我把我的心，交給他?！?/p>

女人是要為男人犧牲的，明明是男人負了她，可是他跑回來的時候，唯一一張救命的船票，她還是默默地讓給了他。

當然也有好的。

三毛在《滾滾紅塵》里塑造得最動人的感情不是男女之情，而是韶華與月鳳生死相許的友情。

這段友情發生在電影的中段，講失蹤了多年，跟著男友跑到大后方去的月鳳再來找韶華，這么多年，居然像昨天才分手。

兩個見面的時候如熱戀，月鳳說我們這種人有了男人哪里還會有消息啊，不過你的照片我是一直放在心口的，男人這東西可以常常換，而你永遠在我心里。

——頗有一點男人如衣服，姐妹如手足的意思——在我們這一代人之前，沒有哪部影視作品會把姐妹情誼說得這么重要。

韶華要放棄自己的時候，是月鳳來找她來救她，而月鳳身上中了幾十個彈孔，也是韶華將那一個一個彈孔用綿花填起來。

想起來，三毛也真是先鋒，早在三十年之前，她就寫出了這種超越男女感情的生死相許，不得不說是很先鋒的。

愚鈍如我，要到2022年才看到這部數碼修復版《滾滾紅塵》，看完之后，無限感慨，就算事隔三十年，這部以影射胡蘭成和張愛玲故事的電影依然不過時，顯示了三毛卓越的編劇能力和嚴浩導演忠實的實現劇本的能力、還有選角的無比正確。

▲拍攝現場的嚴浩、林青霞。

▲劇組大合影，圖源水印。

秦漢與林青霞演活了傾心相愛的亂世男女，那種甜蜜與相戀不是真愛的男女真是演不出來——林青霞看到心愛的男人時眼里真是冒著星星的，35歲的她在銀光幕上渾身皮相散發了奪人魂魄的嬌態與媚態。

——也是，她與眼前這個男人拉扯了快二十年，自1972年，18歲的林第一次見到秦漢，兩人合作《窗外》，緣份就已開始，只可惜那時的秦漢已有妻子兒女。

▲1973年電影《窗外》，此時林青霞18歲，秦漢27歲。

▲秦漢在入行之初還沒有名氣時便和邵喬茵結婚，兩人育有女兒孫詩雯和兒子孫國豪。

▲而林青霞對憂郁氣質的秦漢一見鐘情。因為他是她幻想中的白馬王子。

▲《窗外》之后，林青霞和秦漢相戀。

▲二人多次出演瓊瑤劇中的情侶，圖為在《彩霞滿天》時，劇中二人結為夫妻。

1979年拍《我是一片云》，林青霞與秦祥林、秦漢陷入三角苦戀，林青霞受不了被指第三者的壓力，放下如日中天的事業避走美國，秦祥林苦追到美國，翌年兩人在美訂婚。

在林青霞后來的采訪中，她承認自己是因為賭氣而訂婚。

1985年，林青霞毀婚約，秦漢也與邵喬茵離婚，兩人重新開始交往，1987年開始兩個人幾乎是半公開出雙入對，都在仁愛雙星大廈買了房子，也曾甜蜜同拍鍋寶廣告。

而這段世紀男女戀情的最高峰就是這部電影，這也是他們倆合作的最后一部電影。

金馬獎得了，錢也有了，什么阻礙都沒有了，1992年，兩人之間裂縫重生，原因是秦漢不肯結婚，他不愿意為這個女人改變什么。

▲林青霞長年在香港拍戲，秦漢在中國臺灣省拍戲，兩個人聚少離多。

1993年12月底，秦漢承認和林青霞已經分手，次年6月，林青霞美國閃婚巨富，從此天涯海角，不復相見。

▲秦漢在2014年參加《花樣爺爺》時在尼斯海灘悵然懷念舊友，這個舊友應該就是林青霞吧。

有些電影是即時海鮮，看后即棄，有些電影卻是長看長新，《紅塵滾滾》就是這樣的電影，原本戲里就有兩重，一重是韶華筆下的玉蘭，一重是韶華與能才的戀情，再加上長情觀眾加的第三重，演員們戲外的恩怨情仇，隔了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自然是百感交集，百味陳雜。

當然，三十年畢竟有三十的變化，重看修復版唯一一處不適的地方，就是韶華去找落魄的能才，看到能才與房東太太曖昧不清，叫她“小傻瓜”，韶華吃醋道“你怎么敢把對我講的話對別人的婦人去講？！”

“你知道我到這里來是為了什么吧？是為愛你，可是從你看見我到現在，可說過半個愛字，你眼睛里都是別的女人，我的眼里，只有你……”

這是唯一一處看得不忍卒睹之處，要知道，張愛玲也好，韶華也好，是不會說出這樣直白、這樣失掉底線、市井女子爭風吃醋的話語的，這實在是太低估女作家的自尊了。

當然，三毛寫劇本的時候只能參照胡蘭成對這段戀愛的版本《今生今世》，而張愛玲的版本《小團圓》要到2009年才面世，可是就算在胡的敘述里，張愛玲也沒有激烈的吃醋話語，她最激烈的話語不過是寫在信里“我已經不喜歡你，你是早已經不喜歡我了”，即算是如此，她也還是寄了一大筆錢給他——因他在劫難中，因她不想欠她。

我們可以對比一下張胡二人對此事的描述，胡蘭成《今生今世》里的描寫：

于是六月十日來了愛玲的信。我拆開才看得第一句，即刻好像青天白日里一聲響亮，卻奇怪我竟是心思很靜。愛玲寫道：

我已經不喜歡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歡我了的。這次的決心，我是經過一年半的長時間考慮的，彼時唯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難。你不要來尋我，即或寫信來，我亦是不看的了。

信里說的小吉，是小劫的隱語，這種地方尚見是患難夫妻之情。她是等我災星退了，再來與我決絕。信里她還附了三十萬元給我，是她新近寫的電影劇本，一本《不了情》，一本《太太萬歲》，所以才有這個錢。

……

我放下信，到屋后籬落菜地邊上走走，唯覺陽光如水，物物清潤靜正，卻不知是夏天，亦不知是春天秋天。我想著愛玲的清堅決絕真的非常好。

張愛玲《小團圓》里的描寫：

他帶巧玉到旅館里來了一趟。九莉對她像對任何人一樣，矯枉過正的極力敷衍。實在想不出話來說，因笑道：“她真好看，我來畫她，”找出鉛筆與紙來。之雍十分高興。巧玉始終不開口。

畫了半天，只畫了一只微笑的眼睛，雙眼皮，在睫毛的陰影里。之雍接過來看，因為只有一只眼睛，有點摸不著頭腦，只肅然輕聲贊好。

九莉自己看著，忽道：“不知道怎么，這眼睛倒有點像你?！彼劬Ρ人?，但是因為缺少面部輪廓與其他的五官作比例，看不出大小來。

之雍把臉一沉，擱下不看了。九莉也沒畫下去。

走著看著，驚笑著，九莉終于微笑道：“你決定怎么樣，要是不能放棄小康小姐，我可以走開?！?/p>

巧玉是他的保護色，又是他現在唯一的一點安慰，所以根本不提她。

他顯然很感到意外，略頓了頓便微笑道：“好的牙齒為什么要拔掉？要選擇就是不好……”

為什么“要選擇就是不好”？她聽了半天聽不懂，覺得不是詭辯，是瘋人的邏輯。

是啊，《紅塵滾滾》什么都好，落了下乘的就是韶華的姿態，這是普通人對于女作家的想象，也不過是個失去理智的女人，但張愛玲究竟不是這樣的人。

她縱然愛人，也是要臉的。

她離開了小城，悄然回到公寓，一直哭，完全不想吃飯，姑姑看不過眼，淡淡提點她，“沒有一個男人值得這樣”，九莉淡笑著回答道，“我不知道怎么，喜歡起來簡直是狂喜，難受起來倒不大覺得，木木的。”

木木的，是表面，胡蘭成的無恥和濫交，還一封一封信地寫過來，讓張愛玲越來越明白這段情的不可持續，必須要分了，《小團圓》里她寫道：那痛苦像火車一樣轟隆轟隆一天到晚開著，日夜之間沒有一點空隙，一醒來它就在枕邊，是只手表，走了一夜。

1990時的所有人，無論導演嚴浩也好，編劇三毛也好，都低估張愛玲的硬頸與內斂，還有她身為女作家的自覺。一本《小團圓》打掉了《今生今世》寫下的通俗愛情故事華麗外殼，展示了男女之間情事與女性友情的的冷酷與不堪。

▲張愛玲在早期的散文里無微不至地寫她和炎櫻的友情，一起逛街看電影吃蛋糕談男朋友，到《同學少年都不賤》時，兩個的友情恩斷義絕，影射炎櫻的恩娟嫁了一個猶太人，當上了高官太太，而窘迫一無所有的趙鈺忍受不了恩娟的自戀與囂張，友誼自此煙消云散。

但凡人要為自己塑造的金身，張愛玲都要親筆破掉，她是絕不肯放過任何一個人的人。正如胡蘭成對她的評價：

愛玲種種使我不習慣。她從來不悲天憫人，不同情誰，慈悲布施她全無，她的世界里是沒有一個夸張的，也沒有一個委屈的。

僅憑這一點，她的境界就在三毛與嚴浩通俗愛情小說之上萬千——內心如天地般無情，以萬物為芻狗，這是真正的嚴肅大作家。

當然，也幸虧三毛那時沒有看到《小團圓》，要不然我們就看不到這么纏綿悱惻的愛情片了——人們能接受胡蘭成人生八美的一通胡攪，倒是未必能接受張愛玲的生剝般的冷峻，這樣想來，《紅塵滾滾》仍然是一部適逢其時的愛情電影。最后只能感嘆，要說狠，還得說是張愛玲，果然是祖師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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