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間道》始終是個東方的故事，它的壓抑、寂寞，根植于香港自身的歷史與現(xiàn)實。也因為這種高度相關(guān)性，讓《無間道》以一部電影的身份，最終成為我們理解一段歷史時空的鑰匙。

文｜矮木

圖｜《無間道》

(相關(guān)資料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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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無間道》上映之前，與之相關(guān)的很多人都處在焦灼之中。劇本雛形最早在劉德華的天幕公司，因為一場糟糕的官司，劉德華失去了該片的制片權(quán)。編劇麥兆輝將《無間道》視作自己人生的背水一戰(zhàn)，在劉偉強和莊文強的協(xié)助下跌跌撞撞完成了劇本。晚些時候，劉偉強拿著劇本四處找投資，香港影業(yè)正值一片凄迷，市面上的電影大多三五百萬票房，在這種狀況下開啟一項預(yù)計投資2000萬的大制作，被很多人視作天方夜譚。包括導(dǎo)演王晶在內(nèi)的一干業(yè)內(nèi)人士，都是捧起劇本說精彩，撂下劇本說沒錢。

唯一沒那么焦慮的是梁朝偉，那年他在橫店拍攝《英雄》，中國商業(yè)大片在張藝謀的雄心和時代的激流中孕育著雛形。梁朝偉收工后沒事就騎著單車四處轉(zhuǎn)，《花樣年華》之后的兩年，他是那個時代當之無愧的超級巨星。但這一切他都沒什么所謂，無聊的時候巨星會買些煙花，找片空曠的地方放一放。有天看新聞知道夜里有獅子座流星雨，浪漫悶騷的梁朝偉招呼劇組伙伴一起看，看著流星一顆顆劃破天際，他記下了流星劃過「咻咻咻」的聲音。十幾年后，梁朝偉為爾冬升的《我是路人甲》寫作影評提及此事，上一代的CP狂魔紛紛借尸還魂，原來那一年在橫店，梁朝偉和張曼玉一起看過流星雨。

不過這都是后話。2002年，《無間道》的劇本最后到了港商林建岳手上，這位與香港電影頗有淵源的商人最終確認投資，《無間道》的故事正式拉開了序幕。

因為準備的時間足夠充分，因為劇本階段做得足夠扎實，因為幾乎復(fù)現(xiàn)了香港電影黃金時代的頂級陣容，也因為那群香港影人，多多少少帶著一些孤注一擲的決心，《無間道》的拍攝異常順利。順利到多年以后劉嘉玲參加節(jié)目都不忘吐槽，梁朝偉每天拍個三四個小時就收工，20天就拍完（整部戲也只拍攝了50多天），結(jié)果把所有獎都拿回了家。

后來的故事許多人都很熟悉，《無間道》成為世紀之交香港影壇的救市之作，香港票房超過5500萬。梁朝偉的回眸，黃秋生的墜落，劉德華的「以前我沒得選，現(xiàn)在我想做一個好人」，曾志偉的「一將功成萬骨枯」和「出來混，遲早都要還的」，以及蔡琴《被遺忘的時光》，陳光榮神來之筆般的《再見警察》，甚至是諾基亞8800綠色方塊屏幕上的「有內(nèi)鬼，終止交易」，難以盡述的經(jīng)典瞬間成為一代影迷的精神盛宴，加上兩部續(xù)作的串聯(lián)，華語電影有了事實上的第一個迷影宇宙。

這個宇宙孤獨地佇立于一個特定的時空節(jié)點，在它之前，黃金時代的警匪電影正與邪涇渭分明，英雄要以本色示人；在它之后，香港電影結(jié)結(jié)實實經(jīng)歷了風(fēng)流總被雨打風(fēng)吹去，我們能在若干電影中恍恍惚惚看到《無間道》的影子，但始終再沒有一部能夠重現(xiàn)它的氣數(shù)。

因此，20年后，《無間道》重映的消息引發(fā)的騷動也就很好理解。昨日的流行成為今日的懷舊，三年之后又三年，三年之后再三年，整整20年了朋友們！

劉德華飾演的劉健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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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第50屆金馬獎頒獎典禮上，擔(dān)任表演嘉賓的蔡琴一襲香檳色禮服獻上一段金曲串燒，《親密愛人》、《庭院深深》、《我是一片云》之后，蔡琴淺笑著望向臺下一眾嘉賓，「劉德華、梁朝偉，你們現(xiàn)在還會坐在一起當我的發(fā)燒友嗎？」

而后，《被遺忘的時光》緩緩響起，臺下的梁朝偉和劉德華，以及歷屆的影帝影后們，或擊打拍子、或一道同唱，蔡琴身后的屏幕上，華語電影50年光陰流轉(zhuǎn)，世事如何變化，那都是華人世界無比動人的一個夜晚。

《無間道》之前，《被遺忘的時光》在蔡琴眾多金曲中，并非多么特別的一首。《無間道》上映同期，蔡琴忙于籌備自己的北京演唱會，這首歌也沒有被放在多么特別的位置。后來到了現(xiàn)場，「是誰——」兩個字剛一出口，臺下旋即沸騰，熱烈得幾乎沒辦法開口唱第三個字。接下來的每一句，一句一喝彩，搞得蔡琴覺得北京的觀眾簡直都是自己的知音，「他們很懂這首歌。」

那時候蔡琴還不知道《無間道》的存在，后來巡演結(jié)束回到臺北，拜托妹妹給自己買來DVD，看完整個故事之后，蔡琴也覺得這首歌在電影中用得巧妙，感慨導(dǎo)演劉偉強實在是聰明。

《無間道》中梁朝偉飾演的陳永仁和劉德華飾演的劉健明有兩次愉快的碰面，一次是在音像店，兩個人并排坐在一起聽《被遺忘的時光》，「高音甜，中音準，低音勁，總之一個字，通透！」另外一次是在警局，解決掉了韓琛，一切麻煩似乎都消失了，劉健明通過摩斯密碼找到陳永仁，有那么一些時刻，或許他真的想幫著陳永仁拿回身份，他想做個好人，他的表情中帶著知己難逢的喜悅，聽說對方已經(jīng)做了10年臥底，他笑著打趣對方，「十年，那我要向你敬禮才對。」

陳永仁和劉健明一起聽《被遺忘的時光》

雖然定位為警匪電影，但《無間道》的魅力恰恰在于，雙臥底的設(shè)定徹底模糊了傳統(tǒng)警匪片中的正邪對立，就像梁朝偉和劉德華后來合唱的同名主題曲中出現(xiàn)的那句，「讓我像你，你像我，怎么會孤獨」。

但《無間道》實在是個孤獨的故事。

雖然最后的天臺對決，陳永仁選擇用一句「對不起，我是警察」捍衛(wèi)自己的立場，但立場之外，或許連他自己都要承認，世界上最能明白他的焦灼痛苦的，恰恰是當時他拿槍指著的死敵。

他無法跟前女友表露身份，也就永遠錯失了與女兒相認的機會。他對有好感的心理醫(yī)生必須十二萬分的戒備，因為內(nèi)心想要說出一切的念頭過于猛烈，但是他不能。對劉健明來說，無形的面具已經(jīng)溶于血肉，陳永仁好歹還有黃志誠稀有但真摯的關(guān)心，但韓琛之于他，只有命令和索取，只是反復(fù)提醒他作為棋子的命運。

我像你，你像我，我是你，你也是我。對陳永仁和劉健明來說，三年之后又三年，他們都無法選擇自己的身份，更談不上掌控自己的命運，生活里的一切都建筑在謊言之上，他們依靠偽裝、依靠欺騙他人的信任過活，誠實意味著危險，做自己是一種奢望，而且天長日久之后，自己究竟是誰也要悲劇性地打一個大大的問號，這是劉健明和陳永仁的宿命，是他們永無出路的無間道。

陳永仁與黃志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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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香港自身特殊的歷史遭際，香港文化中一直保存著對「江湖」的想象和推崇。相比于官方建立的秩序，高度發(fā)達的資本主義帶來的幻夢，普通香港人更愿意相信眼前能靠得住的東西，這也是為什么《英雄本色》中周潤發(fā)拿著鈔票點煙的鏡頭會成為一個時代的經(jīng)典，他那句「我失去的東西一定要拿回來」會成為香港草根精神的最佳代言。

從這種角度而言，與警匪電影并行的香港武俠片，或是而后自成一派的周氏喜劇，本質(zhì)上都是同一精神的變奏。相信此刻而不是遠處，相信道義而不是契約，因為一切都可能是暫時的，過了今天沒有明天，所以當下是重要的，兄弟是重要的，愛情是重要的，我們很少在鼎盛時期的港片中看到什么虛張聲勢的「大義」，都是個體命運于特定的情境和際遇中做出各自的掙扎。

到了《無間道》的時代，「江湖」本身作為港島之上一種客觀存在不可避免地走向末路。在這種情境之下，一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故事續(xù)寫了香港電影人對個體命運的疑問。

《英雄本色》、《喋血雙雄》、《天若有情》等一系列鼎盛時期的香港警匪電影中，雖然其中槍林彈雨、生死離別的場景一再反復(fù)，但在這些故事里面，主創(chuàng)傾注在電影中的情緒，有遮蓋不住的昂揚與樂觀，喋血街頭又如何，茫茫塵世，用這條命還可以留下一段情義、一段故事。英雄就是要帥氣地死去。

但在《無間道》中，這種昂揚與樂觀已經(jīng)絲毫不見蹤影，陳永仁死去的時候，電梯門一開一合，如同地獄之門的撞擊，他的死既無美感，更談不上帥氣，有的只是世事無常和宿命的沉重，觀眾甚至都找不到一個理由說服自己，那樣的死究竟有什么意義。

但真正讓《無間道》超越于時代的，也恰恰是這種對于宿命的凝視以及對人生無意義的追問。佛教元素貫穿于整部電影始終，片名源自《涅槃經(jīng)》，「八大地獄之最，稱為無間地獄，是無間斷遭受大苦之意。」

陳永仁和劉健明身上背負的，便是這種生而為人之苦痛。在《無間道》之中，正義或邪惡，白道或黑道，對的還是錯的，都讓位于對人性和命運自身的唏噓描摹。片中飾演傻強的杜汶澤在一次采訪中說，整部《無間道》最大的明星，就是人性。

因此在這個虛構(gòu)的故事中，處處充盈著的，是一種天真的寫實主義。江湖都要沒有了，再歌頌江湖道義沒有意義。陳永仁和劉健明負載著現(xiàn)實人生的萬千焦灼，預(yù)言般地走進自己的命運，「明明我已晝夜無間踏盡面前路，夢想中的彼岸為何還未到？」

沒有彼岸，沒有終點，陳永仁以死作為解脫，劉健明要背負著身份和記憶繼續(xù)煎熬。背水一戰(zhàn)的《無間道》最終抵達的，是過往警匪電影中不曾抵達的地帶。那是黑白相交的灰色空間，是無人可以分擔(dān)共享的人生絕境。

這種探求本身也讓《無間道》最終跳脫了警匪電影的范疇，躋身世界一流影片的行列。又因為任何個體命運，無不是特定時代氣候的作物，陳永仁和劉健明的絕境作為一種結(jié)果，當然也指向靜默不語的時間與空間，指向孕育他們、成就他們，也扭曲他們、毀滅他們的一切。

2006年，華納購得《無間道》劇本版權(quán)，由馬丁·斯科塞斯執(zhí)導(dǎo)的《無間道風(fēng)云》最終橫掃了2007年的奧斯卡。但美版設(shè)定完全無法讓華人觀眾買賬，《無間道》始終是個東方的故事，它的壓抑、寂寞，根植于香港自身的歷史與現(xiàn)實。也因為這種高度相關(guān)性，讓《無間道》以一部電影的身份，最終成為我們理解一段歷史時空的鑰匙。

韓琛帶領(lǐng)的「三合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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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12月12日，4K修復(fù)版本的《無間道》在香港重新上映。參加映前活動的劉德華感慨，時間過得很快。20年前宣傳《無間道》的時候，非典開始流行，兩部續(xù)集最終在非典陰云之下完成了制作。劉德華說那個時候，大家也都戴著口罩。

2003年的金像獎，《無間道》成為最大贏家。頒獎典禮于當年的4月6日舉行，因為非典和張國榮的墜亡，那是香港影人經(jīng)歷的最為悲傷和沉重的一屆金像獎。當晚的第一個節(jié)目，張學(xué)友、劉德華、黎明、郭富城四個人上臺，清唱了張國榮在《英雄本色》中演唱的主題曲《當年情》。

雖然后世給了《無間道》若干光暈，也將之視作香港影壇一面輝煌的旗幟，但舊日世界的跌落一刻不曾停歇，《無間道》沒有，當然也不可能阻礙香港和香港電影早已注定的命運。

但有關(guān)《無間道》最常常被提起的橋段是，衰到不能衰的時候，最終是所有香港電影人并肩攜手，傾盡各自智慧，完成了最后的集體創(chuàng)作。

香港人始終相信否極泰來的生存智慧，莊文強特別提到過，《無間道》之前，許多導(dǎo)演、編劇無工可開，行業(yè)幾近停擺，有次他和幾個業(yè)內(nèi)朋友一起喝酒吹牛，有個導(dǎo)演朋友開玩笑說，「香港電影已經(jīng)衰到不能再衰，看來快要出現(xiàn)如當年《英雄本色》一樣的奇跡，只是不知道會是誰創(chuàng)造的奇跡。」

后來酒過三巡大家說了幾個名字，沒有人想到會是后來的劉偉強。更確切的是，對《無間道》而言，很難將其獨立地視作某一個體的作品——

梁朝偉的「三年之后又三年，三年之后又三年，都快十年了老大！」是他現(xiàn)場靈機一動自己改的。黃秋生墜樓之前，與梁朝偉分別時莫名其妙喊了他一聲，也是黃秋生的現(xiàn)場發(fā)揮。梁朝偉茫然地回頭，是當時的真實反應(yīng)。天臺對決那場戲，原本設(shè)計的是一連串動作戲，陳永仁和劉健明一場火拼結(jié)束故事，后來在劉德華的建議下，改成了電影中的文戲版本。這個建議起初讓資方十分為難，劉德華告知對方，如果最后虧錢，那就先虧自己的片酬。

港島上最后一代江湖兒女最終用十分江湖的方式，完成屬于香港電影最重要的一次戰(zhàn)斗。這其中有天才的靈光一現(xiàn)，都是若干環(huán)節(jié)不同人毫無保留的付出，總之在那樣一個時空，所有人都站到了一起。

時代巨輪匆匆而過，但在起點和終點之間，人還是能掙扎，還是能創(chuàng)造，還是能一吐心中塊壘的同時，用作品本身對抗一切的絕望與虛無。

《無間道》之后的20年，世界按照一切可理解的和不可理解的方式分解跌墮，走過這20年的所有人，大概都比陳永仁和劉健明更明白無間之苦的真實意義。從這種層面而言，或許塵世路途，無間道的故事從沒真的結(jié)束，我們都是陳永仁和劉健明的同伴，我們也都是陳永仁和劉健明的續(xù)集。

關(guān)鍵詞： 被遺忘的時光 英雄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