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一部講述深圳大芬油畫村的紀錄片《中國梵高》,將“農民畫家”趙小勇推至聚光燈前。
從1997年畫梵高作品開始,趙小勇臨摹的畫作多達十萬余幅,他幾乎畫過梵高所有的作品,28分鐘便可臨摹出梵高的著作《向日葵》。
在深圳大芬村,像趙小勇一樣的畫工還有很多。這個占地面積僅有0.4平方公里的城中村住著數百位“梵高”、“達芬奇”、“畢加索”這樣的世界級畫家。
(資料圖片僅供參考)
早在1989年,香港畫家黃江帶著20名藝術家來到大芬村,他看準了裝飾畫旺盛的需求,將歐美客商的訂單引向這里。幾年之后,大芬村名氣漸長,吸引眾多如趙小勇一般的畫工定居于此。
鼎盛時期,全球60%的油畫都來自大芬村。這些臨摹的“世界名畫”被送到世界的各個角落:歐洲的精品店、美國的沃爾瑪和中國的酒店大堂。
趙小勇作為大芬村最貴的畫工之一,見證了大芬村的崛起與轉型。
面對「最人物」對往事的追問,趙小勇不愿談及,他更愿意訴說的是關于大芬村的轉型和自己的原創畫作。
在談話過程中,趙小勇告訴「最人物」:“整個大芬村對價錢方面都比較敏感”,作為龐大油畫產業鏈中的一員,趙小勇已然和大芬村休戚相關。
在紀錄片播出后,不斷有人在網上詢問,趙小勇去哪兒了?大芬村如何了?
油畫的故事就此開篇。
2004年,紀錄片《中國梵高》的導演余海波第一次來到深圳大芬村,彼時他的身份是攝影師。
昏暗的光線,打著赤膊的畫工們,流水線一般的油畫工廠,空氣悶熱得令人窒息。這一切,讓余海波深受震撼。
千禧年初,流行膠片攝影,余海波每天帶著二十個膠卷到大芬拍攝,游走在一間間畫廊,和畫工們吃飯、聊天、喝酒,成為好友。
兩年后,余海波的攝影作品《中國大芬油畫村》獲世界新聞攝影大賽“荷賽獎”,大芬也因此在國際上出名。
照片里,有趙小勇的身影,拍攝場地之一正是他的工作室。
趙小勇現在位于大芬村的畫廊
上世紀90年代,“中國制造”聞名于世,以量產為主,大芬村的油畫也是如此。彼時,中國香港是世界貿易的港口,承接歐美訂單,大量的油畫訂單被發往大芬村。
一個個油畫工作室伴隨著訂單建起,到90年代中期,這里已經聚集了數百名畫工,大芬村的規模就此建立。
1998年,在大芬村畫了幾年畫的趙小勇開設了自己的工作室。
工作室的房子是和工友們合租的兩室一廳,平攤后月租100元。當時,深圳工廠的平均月工資五、六百元,趙小勇的工作室能賺到1000元左右。
二三十平的畫室內,彌漫著顏料的氣味,梵高的書籍堆放在工作室里,對于年輕的趙小勇而言,比起在工廠打工,臨摹畫作,顯得自由隨性。
趙小勇在臨摹梵高自畫像
2000年初,趙小勇的工作室不斷接到大單,來自中國香港的老板走進工作室,拿出照片,全是梵高的畫作。動輒幾千張畫作,愛人、弟弟和趙小勇要用一年的時間才能畫完。他們分工明確,一個人鋪底色、一個人畫星空、一個人畫人物、花卉。
此后幾年,訂單源源不斷,趙小勇開始帶弟子。弟子大多是趙小勇的親戚,弟弟、小舅子、叔叔的兒子。團隊內有分工,每個人專注畫一幅畫。妻子專畫《星空》、《向日葵》;弟弟畫《夜晚的咖啡館》;小舅子畫《自畫像》……
趙小勇臨摹的梵高作品
一群人聚集在小小的工作室內,除了吃飯睡覺就是畫畫,腦袋里沒有多余的想法,只有賺錢養家。至于今后要做什么?沒有訂單了怎么辦?這是從來不曾思考的事。
“那個時候來大芬村為的就是賺錢,我們日日夜夜打著赤膊,趕著訂單。”趙小勇說道。
趙小勇工作室內的畫工
趕訂單的日子里,趙小勇和畫工們常常深夜臨摹畫作,他們最愛聽一檔名為《夜空不寂寞》的電臺節目,這是一檔專門為深圳的外地人做的節目,《我想有個家》是最常放的歌曲之一。
星空下,整個大芬村都是畫筆和收音機的聲音。
畫工們在臨摹梵高畫作
100多年前出生的梵高或許不會想到,自己的畫作竟然養活了這么多人。“感謝梵高,不只養活了我,也養活了大芬村那么多人。”相比于一輩子只賣出過一幅畫的梵高,賣出過十幾萬幅臨摹畫的趙小勇自覺比梵高幸運許多。
2005年,趙小勇終于賣掉了家鄉的房子,在深圳買房安家。
趙小勇在工作室內吃飯
3年后,金融危機席卷全球,整個大芬村訂單嚴重縮減,大批畫工掙扎在貧困線上。趙小勇卻意外迎來了一筆生意。
遠在荷蘭梵高美術館門前開紀念品商店的客戶,為他提供了幾年穩定的訂單。趙小勇不會想到,6年后,他將在阿姆斯特丹與這名畫商再度相見。
而在金融危機來臨的前一年,導演余海波的女兒余天琦一起來到大芬村,被畫工們的故事深深吸引。在英國學習紀錄片的她,決定和父親一起拍攝一部關于大芬村的紀錄片。而紀錄片的主角便是趙小勇。
意外與驚喜在未來接踵而至,在夜空下描繪梵高畫作的趙小勇還渾然不覺。
1989年,中國香港畫家黃江來到大芬村。彼時,大芬村生活成本極低,又臨近中國香港,但環境極差。
那時村里還是燒柴的土房,公廁和幾間賣雜貨的鐵皮房是僅有的公共建筑,村前水溝臭氣熏天,大芬村被人戲稱“大糞村”。
初到大芬村,黃江每月賣給歐美買家幾十幅高仿名畫,了解到裝飾畫的市場潛力后,他開始向其他畫家傳授經營之道。
幾年間,市場需求需求飆升,大芬村油畫產業異常繁榮,大量仿制名畫流向世界各地,黃江也因此致富。
如今大芬村街景
這一年,19歲的趙小勇不知何為大芬村,他初中輟學,帶著母親給的160元來深圳打工,艱苦異常。
彼時的深圳,是改革開放的前沿,但工廠往往照顧本地人,不愿招外地人。初到深圳,趙小勇兩個月都沒找到工作,一塊錢一份的快餐,很快將帶來的錢花光。
除了吃飯,還要考慮住宿問題。當時深圳的街邊有很多臨時搭建的棚子,供人睡覺。但外來人口需要邊防證,被抓到沒有證件就要被關起來,需要400塊錢才能出來。對于趙小勇這樣的打工者而言,這是一筆天文數字。
白天,趙小勇和老鄉們騎著單車滿大街找工作;晚上,便三五成群的睡在馬路、橋洞或是山里的墳地。
回想起這段日子,趙小勇覺得很快樂。“因為我們看到了深圳的現代化,能身處其中我已經感到很驕傲了。”趙小勇說道。
趙小勇本人
趙小勇的老家在湖南省邵陽縣下面的小山村,初中時,正值打工潮,村里的年輕人大多讀到初中便輟學到廣東打工。“看到他們打工回來,穿得很洋氣,我們就很羨慕,我就說我也不讀書了,出去打工算了。”趙小勇回憶道。
在深圳時,為了謀生,趙小勇做過建筑工,進過電子廠。后來,他進了一家藤編廠——柳條編織的籃子,裝寵物用的,出口國外。
趙小勇在工廠為籃子描繪花紋,他跟在一個來自菲律賓的設計師身邊,謄抄設計圖紙,“我整個繪畫的底子是在那時學到的。”
趙小勇自畫像
這份工作相對清閑,從不加班,一個月能拿到三四百元,在當時已屬中等薪資。
兩年后,趙小勇跳到另一家陶瓷廠工作,仍舊是畫圖案。一個月休息半天,加班嚴重,但在上世紀90年代初,趙小勇便能拿到1000元左右,這一待便是四年。
在藤籃、陶瓷上描繪圖案總是不夠過癮,趙小勇從小熱愛繪畫的初心總是涌動,而這份天賦源自父親和哥哥的耳濡目染,是家族的傳承。
趙小勇的父親原本在廣州軍區服役,退役后被分配到國企工廠,常在工廠的黑板報上畫畫;而二哥的工筆畫在當地也十分有名。
年少時,二哥對畫畫十分著迷,常常畫到深夜12點,趙小勇便站在一旁觀看。“他畫水滸的108將畫得很好,我那個時候覺得畫得太漂亮了。”趙小勇說道。
二哥去深圳打工后,趙小勇翻出爸爸拿回來的顏料,也開始在家里畫畫。小學時,趙小勇的美術課成績總是90分以上,班主任也常說他在繪畫上很有天分,還曾送給他一本畫稿。
趙小勇在臨摹梵高畫作
這份隱藏了多年的繪畫天分,在1996年底被重新挖掘。辭掉陶瓷廠的工作后,趙小勇來到大芬村,一待便是二十幾年。
初到大芬村,趙小勇跟著師傅學油畫,但同行競爭,真正愿意教弟子的人很少。但碰巧,趙小勇的房東是中央美院的老師,閑暇時,趙小勇便跟著這位老師學習調色彩。
整整一年,趙小勇沒有收入,直到畫作被畫廊的人買走,終于出師。
趙小勇臨摹的梵高作品
在臨摹梵高的日子里,趙小勇總是夢想去荷蘭觀摩梵高的真跡。但做不完的訂單,出國的花銷,讓他和妻子在這件事上總有分歧。
被生活壓抑的夢想,遲遲難以實現。
許多年前,趙小勇曾夢見過梵高。
千禧年初,正值大芬村海外訂單最繁榮之際,趙小勇的工作室每個月都要接七、八百幅梵高的臨摹畫。那段時間,趙小勇每天都在琢磨怎樣才能把梵高的畫畫得更好。
一天,朋友來找趙小勇,說工作室內的黑白電視機正放著梵高傳,那是他第一次知道,有一部電影是講梵高的。“我進去看,看得很認真。”
趙小勇在看梵高傳記
看過電影后的第二天,趙小勇夢見了梵高。“我就真的夢到了他,因為我在電影里看到了他的樣子,跟書本上的梵高一模一樣。”趙小勇說道。
夢里,梵高問他:“小勇,你現在畫我的作品怎么樣了?”
趙小勇在夢中大喊道:“我已經進入你的狀態了”,身體不自覺地向前抓,夢醒了。
圖源《至愛梵高》
14年后,趙小勇的夢實現了一半,他遠赴荷蘭阿姆斯特丹去看梵高的真跡。
走到梵高美術館外,荷蘭畫商的街頭畫廊擺滿了趙小勇的臨摹畫,這是一家專賣梵高紀念品的商店,面積不大,來往行人很多。
趙小勇感到失落,原本以為自己的作品會擺在高端的畫廊中出售,沒想到自己的仿制畫卷起來放在鐵桶里,賣給慕名梵高的人。而以幾百元賣給荷蘭畫商的臨摹畫,轉手便多了一個零,賣給游客。
趙小勇在阿姆斯特丹街頭
更大的沖擊,發生在梵高美術館里。
在美術館,趙小勇終于看到了梵高的真跡,面對熟悉的《向日葵》,他整整看了十分鐘。“不一樣,一切都不一樣”是趙小勇看到真跡的第一句話,一種陌生感突然襲來。
原作的油彩遠沒有他想象的那么厚重,但卻有著更豐富的層次,畫作充滿了色彩的漸變和更為細膩的筆觸。趙小勇看到了梵高創作的痕跡,這種創作的用心是他在臨摹時從未有過的心境。
當得知趙小勇專畫梵高時,博物館的管理者好奇地問趙小勇:“你的作品是什么?”他卻不知如何回答。
趙小勇的原創作品
導演余海波回憶,那幾天,他常常和趙小勇交流到深夜,他深覺畫了梵高20年,比不上博物館里的一件作品。
在紀錄片里,火車飛馳,趙小勇看著窗外:“昨天一個晚上都沒睡覺,我一直在想,回了中國之后我該這么畫下去呢?”
半個月的阿姆斯特丹之行,趙小勇猶如圣徒一般,沿著梵高的足跡一一游走。
在法國阿爾勒,趙小勇走進梵高的畫作。在梵高常去的咖啡館外,趙小勇拿起畫筆,半個小時,一幅《夜晚的咖啡館》臨摹完成。咖啡店老板送來咖啡,希望趙小勇將這幅畫送給自己,掛在吧臺上。
趙小勇在法國阿爾勒鎮
去梵高的墓地時,下起了小雨,趙小勇采了一路的花,行至梵高墓前,他點了三支從中國帶去的煙,恭敬地插到梵高的墓碑上。
梵高和弟弟提奧的墓碑
遠處,烏云叆叇,烏鴉群飛,正是梵高《麥田上的鴉群》畫中的場景。紀錄片中,趙小勇情不自禁地大喊“梵高”……
圖源《至愛梵高》
從歐洲回來后,趙小勇將梵高所有的畫作重新臨摹了一遍,“我一定要把梵高(的畫作)還原得更高,我希望可以賣出更好的價錢。”
更大的轉變,源自對原創的執著。在和朋友相聚的飯桌上,趙小勇動情地說:“我只是在臨摹梵高的畫,畢竟我們是一個畫工,你知道嗎?我到底能不能成為一個藝術家?我到底有沒有什么東西值得別人欣賞?”
此前,趙小勇就曾畫過一些原創畫,“在那個時候就有一種朦朧感了”,歐洲之行后,這種對原創的朦朧變得更加真實。
趙小勇原創畫
第一張原創畫作,是愛人,隨后趙小勇又畫了很多自畫像。在朋友的建議下,他從大芬村回到湖南老家,在村口架起畫板。
2015年,紀錄片《中國梵高》仍在拍攝中,趙小勇和朋友到浙江寧波開設畫廊,在寫字樓里租了一間畫室,專賣原創畫。
生意經營得還算不錯,但趙小勇始終覺得畫商并不適合自己,短暫地闖蕩之后,趙小勇回到了大芬村。
趙小勇本人
新冠疫情三年,趙小勇海外訂單受阻,生意時好時壞,國內零散的訂單難以為繼。但這讓趙小勇有了更多精力放在原創畫上。
趙小勇很喜歡2017年上映的電影《至愛梵高·星空之謎》,在影片中,這個一輩子只賣出過一幅畫的男人,充滿了對藝術和生活的熱愛。
在梵高寫給弟弟提奧的信中,他說道“別人眼中的我是怎樣的?一文不名者、怪物、不合群的人——一個在社會毫無地位,比最卑微者更卑微的存在。但縱使如此,通過我的畫作,我要人們看見,這卑微的肉體里尚存靈魂。”
這句吶喊,時空交錯,萬水千山,在趙小勇心中震蕩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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