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六神磊磊
一
說一點國產片,有一個小疑問:
(資料圖片)
但凡電影人有了成就地位,怎么就往往愛開始拍片子講大道理。
本文純是有感而發,作為一個觀眾,肯定不是否認他們對電影的貢獻。
只是個真誠的吐槽。
話說,關于國產電影,這些年看下來,似乎發現了一個規律,還挺準的。
就是一個片好不好,你就先看一件事:導演或者主創他有沒有特想講個深刻的道理。
如果導演說:拍這部片,是想講一個我遇見的啥啥故事,講一段我特有感觸的啥啥經歷,那么你基本可以去影院看看。不容易掉坑。
他想說的這個故事越是具體,越有細節,越是不包含什么大道理,離他的成長經歷和生活圈層越是近,這片子能看的概率越高。
然而你注意,假如導演說,這部片是想表達一個啥啥深刻的道理,或者是要挖掘一個什么命題,體現一個什么牛逼的思想,勸你就別去了,比較懸。
尤其是沾上諸如“儒釋道”、歷史文化命題等看上去很厲害的,就更懸了。
可能以上的表達有點抽象,那么換個說法,如果是拍《隔壁吳老二》,可以去;如果是拍孔子孟子,或者大漢大秦,最好別去。
二
第一次有這個感覺,是在多年前。
當時一位很有成就的電影人拍新片,在采訪中說這個新片講了儒釋道,你最好懂一點佛教云云。我立刻就預感這片夠嗆。其后果然夠嗆。
此后多少年,這條規律都是顛撲不破,屢試不爽。影片的成就和主創講道理的沖動成反比,不怕你拍天地、拍眾生,怕就怕你要見天地見眾生。
就舉一個最不容易產生誤會的例子吧,李連杰??戳宋抑v武俠片的舊推文的,就會知道我多么愛李連杰,不可能會故意黑。
后來有一次,他自己拍電影《霍元甲》,發現大俠忽然想講道理了,老是說這個片子要表達“止戈為武”,講武道的終極精神。
我就感覺這個電影懸,要降低期待了。后來去影院一看,果不其然,雖然絕不至于說失敗,但確實沒那么好,肯定不在他最好的作品之列。
那么為什么大咖到后來總愛講道理?
根本原因肯定不是為了什么“投機市場”“包裝影片”,或許這是次要原因,但一定不是根本原因。
骨子上,一定還是表達的欲望,希望自己的作品深刻一點,再深刻一點,希望提升成就和價值。
我不能整天隔壁吳老二,我得討論點宏大的東西,精神,歷史,儒釋道,天下。
錯位就錯位在這。
三
這就涉及兩個問題:
第一,講道理這事,是有門檻的。
第二,講道理這事,并不牛逼。
先說有門檻。
我相信但凡特別有成就的導演、主創、電影人,都是內心特別敏感的人,對世界的感知很敏銳的。
別管他們長得是細眉細眼還是五大三粗,相信他們一定感受力特別強,搞不好神經都比別人多幾股。
而且他們都是很好的傳達者,就是很擅長把他們的感受、情緒,非常牛叉到位地傳達給你。就跟超導體一樣。
你看有的演員,采訪簡直沒法看,說不出什么來,但只要一到戲里,就像換了個人,一顰一笑都發光。
這就是優秀的感受者、傳達者。這是技能,也是天賦。
但問題是,這不代表能講道理啊。
講道理是另外一種技能,不是感受者、傳達者,而是概括者、歸納者。
誰要是覺得自己特能琢磨,便挑了個看似深刻的話題,歷史也好文化也好,過去從沒研究過,在家里琢磨了兩天,一拍大腿便出來表達,這肯定不行。
你琢磨出來的這個東西,多半是很膚淺的。
四
隨便舉例子吧,就比如:秦朝為什么很快滅亡?
每個老大爺一屁股坐在茶館里都可以說,他說什么都行,說秦朝亡于計劃生育都行。
但在家門口茶館里講,和在公開的作品里給大眾講,是兩回事。
這就有門檻了,你得大致有個積累:這么多年來別人對秦朝這個問題主要是怎么講的,哪些已經是公認的了,哪些還有爭議。
這樣,你琢磨出來的觀點,就能和這些觀點去碰撞、印證。
你的思考就能從一個比較底層、比較淺的水準往上抬升。
你就能漸漸抓住真問題,離開那些偽問題、假問題。
沒有積累是不行的。僅僅一個《史記》,從古到今,從中國到外國,有多少人作注,無數的集解、索引、志疑、補校,我覺得少說有二百種往上吧。
哪怕你再聰明,再能琢磨,但前人的觀點你都不了解,什么積累都沒有,你都不知道大家討論到哪一步了,你想坐在家里就琢磨出一個特深刻的關于秦朝的道理,可能嗎?
這個道理多半和“秦朝亡于計劃生育”沒啥分別。
好比現在網上好多人凈看假歷史,看什么就信什么,比如前一陣短視頻里好多說明朝是中國歷史上最牛逼最有骨氣的王朝,“不和親不賠款不割地不納貢”,都是不符合事實的,好多人就信了,跟著吹。
為什么他會信?就因為他沒有一個基本的儲備,當遇到一個說法后,他沒法去和別人的思想印證、碰撞。
他打撈到的必定就是最底層的、最糟糕的東西。
但凡他知道魯迅一句話:“明朝就是以剝皮始,以剝皮終”,那么他在看見別人吹明朝多牛逼的時候,都會多少有點疑惑。
這一點點疑惑,就是寶貴的,就是和魯迅碰撞了,認識水平抬升了。
五
最后再說說講道理這件事并不牛逼。
沒錯,講道理有門檻,的確不是人人能干的,但是它也并不牛逼啊。
好的道理,和好的文藝,是兩碼事啊。
不說別人了,就連金庸小說里,最不好看的部分,就是講道理的部分。后來老先生新修小說加得最不好的東西,就是講道理的內容。
好好的大導演、大演員、大主創,為什么要去講道理呢。
為什么要去折騰扣著啥啥儒道佛、啥啥文化歷史之類大帽子的“看上去很?!钡臇|西呢。
現在折騰這些的還少嗎。
去折騰這些,是大材小用了。
如今缺的是什么,恰恰是超凡的感受者、傳達者,他們能讓大伙從一套套的大詞里出來,好好面對當下,感受生活。
現在人不知道隔壁吳老二怎么活的、怎么死的、怎么哭的、怎么笑的,愛去扯明朝牛逼不牛逼。
我覺得生活這個命題,比明朝到底牛不牛逼這種事更重要、更高級。
有一段話,是胡適在《文學改良芻議》里說的,很好懂:
“今日之文學,其足與世界第一流文學比較而無愧色者,獨有白話小說一項。此無他故,以此種小說皆不事摹仿古人,而惟實寫今日社會之情狀,故能成真正文學?!?/p>
意思很明白,文藝里什么最高級?寫今日,寫生活。
而不是什么講一個牛逼深刻的大道理。
哪有那么多牛逼的大道理啊。
說來說去,都是相當于秦朝亡于計劃生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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