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曹吉利(資深媒體人)
核心提示:
1.《流浪地球2》是一部成功的商業科幻大片,估計反對的人不多,但既然享受了高關注度,也勢必要接受來自各個角度的審視,《流浪地球2》的爭議主要集中于影片內容和背后傳遞的價值。
(資料圖)
2.作為恢復高考后的一代大學生,工程師思維、理性精神、科學視角是劉慈欣科幻世界的精神底色。劉慈欣善于在未來背景下,探討人類社會的復雜性,比如《流浪地球》中人類圍繞技術路線的戰爭。
3.中國科幻出發了,它的周遭會有祝福、不解,甚至謾罵,重要的是,一定要有陸續起航的后繼者,而且他們的航向最好并不完全一致。這就像《三體》迷、大劉迷、科幻迷可能是三個不同群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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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體》電視劇熱播,口碑收視雙豐收,《三體》動畫版千呼萬喚始出來,好評寥寥但關注度也拉滿了,而圍繞《流浪地球2》的輿論角力預見還將持續一段。支持者將其譽為中國科幻的起航之作,反對者將它批為包裹著科幻外衣的民族主義甚至社達主義的狂歡。
輿論交鋒之中,雙方的表達已經遠遠超出了電影本身,一些批評和反駁也蔓延到了大劉的其它作品身上——某種程度上,電影和文本都成了現實觀點之爭的載體。
為《流浪地球》爭吵的人,到底在吵什么?
說《流浪地球2》是一部成功的商業科幻大片,估計反對的人不多,在特效、節奏、世界觀建構等方面,它至少全方面超越了第一部,也不太輸于好萊塢電影工業的水平。
既然享受了高關注度,也勢必要接受來自各個角度的審視。相比于隔壁《滿江紅》戲外的風波,《流浪地球2》的爭議主要集中于影片內容和背后傳遞的價值:
在必須要向月球布設核彈、自我犧牲的危急時刻,“五十歲以上隊員出列”的口號,是不是一種集體主義的道德綁架?是不是對年邁的社會個體的價值漠視?
在地下城只能容納全球一半人口的時候,用抽簽的方式解決問題,是不是本身就違背了“流浪地球計劃”立足的地球共同體初衷?
身著中山裝的李雪健,在眾人絕望之際,表示“相信我們的人一定能完成任務”,是否在一個講科學的故事里,做了一種人定勝天式的反科學表達?至于影片中大多數老外角色表現出的無措、暴躁、低能和本土角色的勇敢、無私、智慧,也被一些批評認為有《戰狼》的影子。
將社會置于巨大的危機之下,來探討 “電車難題”的解法,其實是科幻作品最常見的橋段。1998年的好萊塢經典科幻大片《絕世天劫》,就講了一個隕石即將墜落地球,一群鉆井工人應不應該為了全人類而犧牲自我的故事。其中,也包含了一些科幻之外的社會討論:這群粗魯、貧窮又真誠的鉆井工人,身處較低階層,享受了較少的社會資源,危難來臨時替全人類犧牲,這公平嗎?
影片結尾也有一個舍身救地球的平民英雄,這也是好萊塢流水線作品對電車難題的慣用回答。但《流浪地球》的“電車難題”是格外龐大的,甚至層層嵌套的:太陽系要完了,人類是選擇數字化還是選擇帶著地球遠航?從微觀上想,地球停轉之后,哪些國家朝陽,哪些國家背陰?往宏觀上想,電影中的流浪計劃預計用2500年完成,中間的整整一百代人,愿意為后人而放棄生活嗎?
在第一部里,吳孟達凍死自己,保護了別人;劉培強炸毀自己,點燃了木星。在第二部里,劉培強師傅犧牲自己,炸掉月球,劉德華淹死自己,啟動了地球發動機。2500年的漫漫航程,在一個又一個“電車難題”中,需要有數不清的獻身。
《流浪地球2》又是一部民族主義高漲的影片,連電影中由黑人小哥飾演搞笑耍寶角色,都與好萊塢式的科幻片如出一轍。在若干年后的未來社會,國別仍然是區分人類不用群體決策的關鍵要素,這樣關乎未來的設定,最大程度地映照了當下的觀眾。
不過,對很多支持者來說,這部電影最大的價值,是覺得中國人也能拍得出科幻大片。如果說第一部證明了這一點,那么第二部表明,中國的電影工業已經走上了成熟的快車道。
劉慈欣是怎樣煉成的?
對劉慈欣,復旦大學教授嚴鋒有一句贊譽:單槍匹馬把中國科幻提升到世界水平。這是一句相當文學化、形象化的描述,貼切,卻不完整。
在很多人的印象里,大劉是橫空出世的人物,埋首大山里的國企電廠二十年,筆耕不輟,一朝成名,他沒有前輩,沒有師承,憑一己之力攀上科幻頂峰——但這顯然不符合事實。
劉慈欣作品中的趣味和價值,是個人經歷與時代精神疊加的產物,他作品當中的變化甚至矛盾,也由時代和個體交織而成。
1966年,3歲的劉慈欣與家人遷至山西小城陽泉,父親成為一名礦工。在他早期的作品《地火》,就把煤礦當作故事背景:“他閉上雙眼,聽著下面礦山發出的聲音,時光在這里仿佛停止了流動。”
八十年代末,劉慈欣的處女作《中國2185》,有對未來社會政治生活的探討;二十世紀初的《全頻帶阻塞干擾》,算是他作品的民族主義頂點;此后的作品則更多呈現出科學主義的傾向,《朝聞道》里的科學家們愿意為了聽一聽科學真理而死,《鄉村教師》中拯救地球的是幾個孩子背誦的最基礎的物理準則。
永遠的宇宙視角,是劉慈欣的主要特點。2018年,劉慈欣獲得克拉克獎,這距離他第一次閱讀克拉克的名篇《2001:太空漫游》,已經過去三十多年。他說:“我相信,無垠的太空仍然是人類想象力最好的去向和歸宿。” 就像《流浪地球2》中,人類否定了數字生命方案,劉慈欣也否決了流行的賽博未來,執著于“星辰大海”。
劉慈欣在公開場合表達過對開放時代的感謝,讓一個被“現實引力”拖拽到地面的小城青年,成為大學生,成為工程師,成為大作家,容納下他的想象力。要知道,在科幻不被鼓勵的時期,劉慈欣、《科幻世界》乃至整個科幻界,都曾是文化界相當邊緣的存在;劉慈欣早期的作品,也不止一次地面對市場和審查的雙重壓力。
作為恢復高考后的一代大學生,工程師思維、理性精神、科學視角是劉慈欣科幻世界的精神底色。他嘲弄瘋狂時代的獨斷和愚昧,也不完全信任啟蒙時代的群體智慧。如果說有什么價值觀貫穿劉慈欣宇宙,那應該是工具理性。
相信人類的智慧能逐漸解釋世界,相信人類的技術能逐步解決問題,相信理性的力量,這是秉承自科幻黃金時代的精神,也是四十年來飛速發展的社會現實沉淀在國人心中的實用主義回響。
《流浪地球》《三體》等作品在中國取得如此大的反響,離不開這種群體性共鳴——盡管對于一些中年企業家對作品概念的濫用,大劉曾不止一次表達過反對。
劉慈欣善于在未來背景下,探討人類社會的復雜性。比如《流浪地球》中人類圍繞技術路線的戰爭,比如《三體》中人類面對外星人衍生出的不同派別。不過,這種復雜性放到商業電影中,就難免變成了單向度的表達。
從思想、到文本、再到影像的漂流當中,許多批評和贊揚,或多或少有指桑罵槐或者愛屋及烏的嫌疑。
從劉慈欣的宇宙到大劉的宇宙:“中國式科幻”往哪走?
一人獨斷與眾聲喧嘩,真理掌握在少數人還是多數人手里,為了整體還是為了個體,為了生存時間還是為了生存質量,是劉慈欣作品中的常見命題。
他很少給出確切答案,給出的是很多假設——當然在讀者看來,每一個假設本身就帶有傾向。
比如在《三體》中,人類經歷了所謂“大低谷時期”的混亂,終于決定坦然面對外星人入侵的危機。“給歲月以文明,而不是給文明以歲月”,這次思想解放之后,人類迎來了一輪藝術繁榮和技術爆炸,但在走向深邃的太空之后,劉慈欣又選擇讓人類回到了殘酷血腥的叢林社會,回到你死我活的自然邏輯當中。
再比如黑暗森林、猜疑鏈、降維打擊,所謂“宇宙社會學”的嚴酷獲得了多少熱捧,也收獲了同樣多的激烈批評。
劉慈欣自己表示,不喜歡過于架空的科幻作品,所以會在故事中設置很多與當下社會的連接。《流浪地球2》中有兩處原創情節帶有黑色幽默的現實意味:一是在人類抽簽進入地下城的節點,全球互聯網關閉了,當電車呼嘯而來,即將碾過鐵軌上的另一半人的時候,最好的辦法是讓人們失去討論的空間。另一處是未來世界北京已被淹沒,劉德華潛入水下,看到浸泡在海底的“鏈家”招牌,感慨“(房子)終于便宜了”。
無論爭議如何,此刻的劉慈欣自我感覺應該是幸福的——大劉從不掩飾自己在中年成名之前,對關注度、暢銷度、版權費以及它們所代表的更優渥生活的渴望。在家鄉小城陽泉的電影院,他又看了一遍《流浪地球2》,“如果說第一部讓中國科幻電影開啟了壯麗的航程,那這一部就是它于世界舞臺上響亮的鳴笛。”這個比喻,很容易讓人聯想到《三體》原著中,章北海對駛向茫茫宇宙深處的最后的人類艦隊的叮囑:“我們以前可能做出這種選擇嗎?絕不可能,但現在我們做出了,太空使我們變成了新人類。”
不管對它的定義是誕生在中國的科幻作品,還是帶有中式情節、中式人物、中式價值觀的作品,中國科幻出發了,它的周遭會有祝福、不解,甚至謾罵,重要的是,一定要有陸續起航的后繼者,而且他們的航向最好并不完全一致。
這就像有人開的那個玩笑,《三體》迷、大劉迷、科幻迷可能是三個不同群體。遠眺未來,誕生在中國的想象力,期待更多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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