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夜行》有一個很韓松落的封面,一輪明月下的松枝,空氣中凝結著細小的霜點,唯美、浪漫、文藝,還帶著一絲冷與暗黑,腰封上碩大的字:韓松落首部小說集。
17年前在網上認識韓松落,文字劈面驚艷,到現在都能背誦他寫林青霞的句子:
“所以要等,所以要忍,一直要到春天過去,到燦爛平息,到雷霆把他們輕輕放過,到幸福不請自來,才篤定,才坦然,才能在街頭淡淡一笑。
【資料圖】
春有春的好,春天過去,有過去的好。”
那時我在《希望》雜志做編輯,千方百計認識了他,約稿寫專欄,感覺這個生活在蘭州的小伙子好像什么都能寫,散文、娛評、影評、樂評、小說、歌詞,印象中這17年他早已經寫了無數本書和無數篇小說。
▲韓松落這些年出了好多本書,我個人最喜歡的《我口袋里的星辰如沙礫》,幾乎是一本自傳,文字非常美。
《春山夜行》一出來,電話打過去,本人親證“這是我的第二十一本書,但如果小說集的話,真的是第一部小說集,但是是第二本小說,因為去年還出了一本《我父親的奇想之屋》,是一部中篇小說,出了單行本。馬上會出第二個小說集,完成三分之二了,是這幾個月集中寫的。”
我熟悉過去寫專欄的韓松落,但不熟悉現在寫小說的韓松落。
寫專欄的韓松落,是儒雅、謹慎、才華橫溢和有求必應的,作為他的編輯和同行,有限的幾次見面和集體旅行中,韓老師永遠是人群里淡淡的存在,掛著微微的笑,極少說話,臉上有一種少年見人的生澀和羞澀,有時和水木丁、綠妖、邦妮提起韓老師,大家的心里都要凜一下,因為某種敬意——
他真的太周全太好人了,他是那種你寄他本書做禮物,他偏要回你一箱書的人,作為朋友,他永遠無限量幫忙,只有你開不了的口,沒有他幫不了的忙,站臺、寫書評、轉發、介紹人脈……作為作者,他更是編輯心中救命菩薩,稿子永遠快準好,有時碰上缺稿,電話打去,韓老師幫幫忙,一小時后,稿準到。
千禧年后,博客興盛,民間涌出無數文章好手,韓松落是里面最杰出的一個,一個自始至終在內陸生活的男生,寫著活色生香的娛樂評論,還寫得老辣準確,已然神奇,更神奇的是,這些只是他寫作生活的一部分,創作生活的一小部分,就我所知,他這幾年還出了CD,自己寫的詞,譜的曲,而且他還告訴我,“準備開始畫畫”。
▲這是韓松落的個人作品集,由星外星出版發行。
我們當年認識的這一批寫作的人,在媒體頹敗,門戶過氣之后,每一個都東倒西歪,神隱的神隱,改行的改行,失眠的失眠,焦慮的焦慮,只有他還保持著旺盛的寫作能力,不但保持著他的專欄寫作,還有公眾號,還有微博,關鍵是還進軍了文字領域的最神秘禁地——純文學,開始寫起了小說(也不是開始,九十年代他就寫過,只不過十多年后重新拾起)。
“每天至少寫三千字到五千字”至于身體?“游泳,走路,我頭一沾枕頭就睡著”,真叫人嫉妒,一個人怎么能有那么龐大的創作力?而且持續時間這么久?無怪乎當年我們暗地里給他取的名字,神奇的韓松落。
最讓人感慨的是,寫小說時代的韓松落,自信了許多,如果說從前的韓松落是美而不自知,明明才華四溢,卻總是怯生生,甚至是過分的退讓,現在的韓松落則是有了與美相稱的自知,他落落大方,不卑不亢,對人對事,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不打逛語,但也沒有那種過分緊張的謙虛。
“《春山夜行》,源自跟朋友打的一個賭。他認為小說必須寫真實的人和事,沒有真實的人和事作為起點是不能寫的。我覺得這種寫作不能讓我興奮,虛構才能帶來興奮點,而且,復寫真實的人和事,可能給當事人帶來困擾,我會有道德上的遲疑——這點不太像個寫小說的人。
然后,我說好的,我來寫一個完全陌生的領域,而且寫我最討厭的白酒行業(我不喝酒,甚至不喝咖啡和茶,只喝白開水。查資料和采訪用了兩天,寫了四個小時,發表在2019年7月的 《小說界》上,被收進《小說選刊》‘2019 年年度短篇小說選’里。”
他不再如從前一般小心翼翼,惟恐得罪誰,有時說起某個當紅炸子雞,問他態度,他直接就是“我很不喜歡”,微博上常常半揶揄半痛心地說“我這幾年頻頻遇到的一個難題是,如何顯得得體又真誠地勸自己認識的人去看精神科。”說起寫作,“我寫小說是要寫某些情緒,我只想寫我想的東西,我是為自己寫,所以一點也不累。”
韓老師還是那個好人,但是他不怕了。
這真是一個讓人驚喜的事,像看宋畫里的采花童子,變了招式,他放下七彩花籃,踢翻阻路的太湖石,拋下磕磕絆絆的飄帶,把從前那些牽絆他的莫名的本不應掛心的障礙全都放下了,甚至還有某種放任和無畏,他的豁出去是:愛誰誰,老子準備就做自己了。
人生,大概就是這樣的吧,無常大概就是這樣吧,我們從前景仰的大神在若干年后變成猥瑣小人,而從前謹小慎微的君子松落,突然把背挺了起來,開始了他的春山夜行。
“車轉個彎,前面又是一個急彎,一列峭壁豎在眼前。夜光照著石壁,石壁上或黑或灰,似乎是潑墨而成,連石壁上的褶皺,都像是用一支大筆刷下來的。被他的車燈照著,整個石壁都恍惚起來,聳動著,淺一點的暗影下面疊著一層深一點的暗影。
直到他的車走到石壁下,又把石壁丟在身后……遠遠看見自己家的燈光,他從沒像此刻這樣對家充滿渴慕, 他感覺自己恍若身在深海,像一條魚一樣向著燈光游過去。要經過礁石、暗流,每一寸皮膚都要承壓,每一寸皮膚上,都有幾萬 噸海水的分量。還要這樣走很多次,走幾萬里路,喝幾萬瓶酒, 向成千上萬個人展露真心或者假意,才能回家。”
所以就有這次采訪,他的這種不怕來自哪里?時間改變了他什么?什么是他的不變與變?還有寫小說對他來說意味著什么?帶著這些疑問,我們有了這一小時直率的聊天。
PART1:寫小說本身就是一種滋養
黃:我算是比較早認識你的朋友,特別深的感受是,寫專欄的你和寫小說的你是完全不一樣的你,你能形容一下這兩種寫作狀態么?
韓:完全不一樣,我覺得寫專欄這個東西是一邊從別的地方在補充養料,一邊在寫專欄的過程中把它消耗掉,像小學時候的數學題一樣,游泳池一邊開了一個口在注水,另外一邊開了一個口在出水,然后問你這個池子里還剩多少水?我覺得寫專欄就是一個這種游戲,但是寫小說不一樣,我覺得寫小說特別奇妙的是,寫小說本身就是一種注水,是一種滋養,它對我來說無所謂輸入或者輸出,寫本身就是滋養。
黃:是嗎?我怎么覺得寫小說特別累,寫專欄呼嚕呼嚕就出來了,千來字,對生活不構成困擾,但是寫小說,它真的會構成一種困擾,你需要一段很長的時間,人就困在里面出不來,很難進行別的事情。
韓:我是剛好反過來,有一段時間,我記得特別清楚,就是2011年到2014年那段時間,專欄對我形成了一個極大的困擾,那段時間我感覺我可能寫不出來了,寫作速度也沒有變少,但是感覺點子沒有那么多了,寫的東西沒有那么靈活了,觀點什么都枯竭了,就有一段時間是這樣,過了那段時間好像又自如了,現在就更不是問題了。但是小說好像沒有,寫小說就好像一直特別順暢,只要想寫就能寫出來。
黃:《春山夜行》小說集里有十幾篇小說,都很好看,我心中有一個名次排列,前五篇是《天仙配》《五怪人演講團》《天使之聲》《處處薔薇》《春山夜行》,你的寫作靈感到你真正寫出來,這大概是一個什么樣的過程呢?
韓:其實過程還挺長的,我一般都是想清楚才動筆,想清楚的過程挺漫長的,就像之前的中篇《我父親的奇想之屋》,大概2014年就有那個小說的想法了,我還跟我的朋友講過那個故事,但我總覺得里面有些東西沒有打通,包括觀念上的東西,小說肯定要輸出一種觀念、一種情緒,觀念沒有打通,情緒不順暢,或者有些邏輯不太對勁,我都沒法開始,所以我時不時地會想一想故事。在這個過程里,可能看到的電影、看到的書都在幫我理順這個故事,可能突然有一天所有的都順了,就可以寫了,只要開始寫,速度就非常快,那個小說就寫了十天,分成兩塊寫的,前面寫了五天,中間放了幾個月,然后又寫了五天,就寫完了。
黃:你會不會覺得在寫小說過程中特別煩有人打斷?
韓:會,以前我是一個同時能做很多件事的人,就是寫這個也行,寫那個也行,幾件事同時,對我根本沒有困擾,但是這幾年可能精力下降了,反而專注力上來了,一段時間里只能做一件事情,要寫小說就寫不了公號,也寫不了商業文章,如果寫商業文章就沒辦法寫小說。不過實在要同步進行,也不難,畢竟以前寫專欄建立了一個習慣,因為同時要寫好幾個東西,甚至一天要寫幾篇,可能要在幾篇文章、幾個主題幾個中間橫跳,所以現在也還是能在幾個寫作方向之間穿梭,但一旦專注于小說,還是要集中精力,保持高度的關注,這樣寫出來的東西,更接近自己想要的樣子。讓我困擾的不光是同時寫幾個東西,其實是出門,一旦出門,一段時間里就要徹底進入另外一個狀態,就完全寫不了,所以我就特別不太愛出門。
黃:我看到你在《春山夜行》后記那里面說你要高控制的小說,你所謂的高控制是指什么呢?
韓:我特別喜歡讀的是那種高度控制的,形式感很完整的小說,我想寫的也是這種形式感很完整的小說,就是這個小說首先有個醒目的形式,有一個適當的動機,有一個貫穿始終的美學追求,有一種框架在,有一種音樂感和節奏,而且始終保持了這種框架、這種腔調,這是形式感上。
另外從文字上,我也希望我寫下的是高度控制的。作為讀者,我特別不太喜歡那種虛弱的寫法,會讓人覺得作者是在一種體力不濟的情況下寫出來的,我希望我的小說給人感覺這個人身體特別好,因為現實中我的身體其實是不太好的,所以我特別希望通過文字樹立的我是那種氣血充足、目光灼灼的人。我希望看我小說的人覺得作者像是繃緊了身體在跑步,在做一個體育運動,是這樣的狀態下寫出來的小說。
另外,我的小說,我很看重故事,但故事又是不重要的,我最想要的就是一種微妙的情緒,一點惆悵,一點失落,但達成這種情緒非常難。有時候會很順利地滑到這個情緒里,有時候無論如何都走不到預想的那個情緒點去。不論是形式感,或者文字的緊繃度,都是可以控制的,人力可能為,但這種情緒的滑行,很多時候就是玄學,總有失手的時候。因為我的小說,情節、細節、邏輯,都是徹底想好才動手的,等于是已經投入相當多了,所以一旦沒有滑入這個情緒點,或者走偏了,我就特別惱火。就像燒瓷器,質地、形狀,都是可控的,但進了窯之后,最后燒成什么樣,在溫度、氣候,和萬分之一的神秘因素的聯合作用下,到底會成為什么樣,其實是不太可控的,我的失敗感就來自最后的燒制,但我又狂熱地追求那種情緒點的達成,在這點上我是個控制狂——想控制最不可控制的事物。
黃:你寫完小說之后通常會給人看嗎?
韓:我寫完一般第一時間發給特別好的幾個朋友,還發到我們一個小的讀者群里,我就在小群里吆喝一聲說大家想不想看,想看的就舉手,我就發給他們,去征求意見。因為你第一時間拿出來的東西其實是有問題的,你可能在一種情緒的驅使下鉆了牛角尖,在一種運動的狀態下跑偏了,但他們是冷靜的,他們在冷靜地審視你,他們就會提一些修改意見,然后我就調頭修改。
修改不痛苦,痛苦是無從修改,比如在很多單位,一些領導,其實是從調教你的角度給各種文件提出修改意見的,所有的修改意見都是特別虛的,完全沒有操作性。我希望得到的修改意見是專業的,有執行性的,比方說我上一次把一部小說叫《寫給雷米楊的情歌》發到我們讀者群里,有一個小讀者給我提了非常具體的修改意見,包括有一段文字只有300字,我卻寫了十幾個“春天”,寫的時候覺得順暢無比,多好啊,還音韻鏗鏘,形成一種韻律感,但他說這里面“春天”太多了,他又說什么地方的邏輯對不上,什么地方的細節和前后照應是有問題的,這就非常好,我有希望得到這樣的修改意見,然后我瞬間就照著他的修改意見改好了,這種修改意見是一點都不讓我痛苦的。
PART2:寫小說本身就是一種滋養
黃:《春山夜行》集子里我最喜歡《天仙配》,我為他們的命運感到擔憂,就是那種揪心,我特別希望他們有一個很完美的結局,能夠僥幸地躲過命運的鐵錘。我看這本書里大部分的主角是女性,你對女性是抱著一個什么樣的態度呢?
韓:嗯,我其實挺愛寫女性故事的,《春山夜行》里80%的故事都是女性故事,都在跟隨一個女性的大部分人生旅途,跟隨她們的黃金時代。因為,我覺得社會的變動的總是最先在女性身上現形,一旦時代變了,總是女性先倒霉了,或者是女性先被犧牲了,女性真的是被押在隊伍最前面的一個性別。而且,因為女性是這樣一個夾縫中的性別,總是最先被觸動,導致她們總是自省,總是小心翼翼地觀察,她們往往比男性更敏銳地覺察出時代發生了變化,我想通過她們寫出這種時代的變化。
另外,我覺得所有的創作者,你,我,所有的創作者,在目前的父權框來下,其實都是女性。這句話怎么說呢?因為我們的社會對創作者,不管什么形式的創作者,管你是寫東西的,還是跳舞的、唱歌的,或者所有的不夠中庸的,性格里帶著巫性的這樣一種人,其實是瞧不起的、藐視的,放在邊緣的,所有的創作者,當你決定成為一個創作者的時候,你就已經是一個女人了。
黃:這句話很好。
韓:我覺得真的是這樣的,除了生理的性別之外,還有一種社會的性別和心理的性別,創作者始終是被歸到這個社會的女性里、心理的女性里。
黃:就是陰的、弱的那一部分。
韓:對,他覺得一個人沒有去搞科研,沒有去弄人工智能,而是選擇了表達自我、去抒情、去提出各種各樣的基于個體的看法和感受、經驗,和意見,那不行,你就是女的了。所以我每次不管是網上還是現實中,對于創作者開始進行攻擊的時候,我就特別敏感。
我始終認為,我覺得當一個創作者開始動手創作的時候,你就是一個女的,你必須要跟女(或者所有“女”的事物)站在一個戰壕里,大家必須要互相要體諒、互相理解、互相認領,必須得是這樣。
黃:整個社會都在激烈變化之中,創作者該怎么辦呢?絕望也解決不了問題。
韓:這沒辦法,還是得繼續寫吧,我覺得我這幾年解決了一個最大的問題,就是我要干什么。之前我覺得我這也能干,那也能干,寫作領域我什么都能寫,除了寫作,我去做別的事業也沒問題,我也確實嘗試過,不能算失敗,在體制內,在別的領域,我都做過,也都還順利,至少智商在線,又勤力,大致錯不了。
但我知道,始終知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使命,我的使命是什么?我覺得我的使命還是寫,而且隨著年齡增長,我有一種感覺就是來不及了,不光是說來不及寫了,不光是因為人的體力,還有心態、精神狀態、荷爾蒙所有的東西都在下降,你再不寫,來不及了,抓住殘存的荷爾蒙趕緊寫吧。
還因為,時代在發生變化,人工智能都已經走到這步了,再不寫的話,不光是它會替代你,另外是讀者也不需要你了,讀者或者觀眾都被訓練成只看人工智能寫的東西,只看人工智能配音的片子,只看人工智能變幻出來的影像,未來不需要人了,或者說不需要現在意義上的這種人了,就是京特·安德斯所說的“過時的人”,你做出來的機器比你強,你做出來的人工智能比你強,你以為你是造物者,其實你是造出了一個神。我時時刻刻有一種雙重的來不及,一個是基于我身體機能上的來不及,另外我覺得人類的趨向就是這樣一個趨向,我覺得也來不及了,要趕緊寫。至于將來我死后,人們去向何方,寫下來的東西會不會被留存,有無意義,我哪管它洪水滔天,我無所謂了,但是在我的時間里,我一定要寫。
黃:我記得你之前說過我們是最后一代寫作者,你對自己的未來想成為誰,有想法么?
韓:我肯定是不想跟張愛玲再比了,為什么?就算我現在寫出來了一個《傾城之戀》,或者比《傾城之戀》更好,沒有用了,那是她23歲寫的,我也不想跟我喜歡的、我的偶像去進行比較了,我覺得就忠于自己吧,你至少能把自己想寫的故事、想寫的方式、想寫的內容和想表達的情緒能寫到就可以了。也正是這幾年,我慢慢意識到人類太多樣了,任何一種情緒、任何一種故事都有接受的人,都有那么一堆人去為它歡呼雀躍、為它感動,我覺得把這批人找到,就可以了。因為有些在我看來寫的真的是很差,就干脆不要寫了的這樣的人,也有一批鐵桿讀者,也有人為他們打動,他們既然有他們的使命,能完成,那我們也能,我找到這批人就可以了,就滿足了。
PART3:只要我醒著,我都一直在寫東西
黃:我特別感觸的是,我們都是70后很慘,我們受的是嚴格的文學教育,就是傳統文學、嚴肅文學的教育長大,但是等我們長大的時候,八零后橫空出世,五零后六零后又全部沒有老,我覺得我們70后好像已經沒啥出頭機會了?
韓:始終覺得,時代是有K線圖的,50后、60后的那幫寫作者,他們和時代一起,拉了一波,我們這兒正好就開始進入一個沉寂期了,不管是文學閱讀還是文學寫作,等到這個K線又拉起來的時候就輪到80后和90后了,我們好像恰恰碰上了波浪線、那個K線圖的谷底部分,但是我覺得也沒有什么。
我記得我給你寫過一篇稿子,當時你還是在《花溪》還是在《希望》的時候。有一篇稿子,我寫了美國的一個暢銷書女作家,她寫了一部小說叫《玩偶谷》,在西方世界賣了幾千萬冊,暢銷得不得了。她的故事里,有個細節是特別打動我的,她在名利場摸爬滾打了多少年之后,得了乳腺癌,做了手術之后,她就跑到中央公園屬于自己的“許愿山”下許愿,希望上帝再讓她活上十年,好讓她證明自己是最出色的暢銷書作家。后來她就寫出了《玩偶谷》。我經常有這個想法,我經常在默默地向老天許愿,我說我們已經被錯過了,不管是時代的錯,或者我個人的錯,都是被錯過了,你已經虧待我了,能不能給我30年時間讓我們精力充沛地、精神飽滿地寫上30年,然后結束也沒問題。
黃:我問你,你的身體吃得消嗎?我的身體已經完全吃不消了,已經不能長時間坐著寫作了,我不知道你身體怎么樣。
韓:沒有問題,這波疫情中,給出一個數據,現在大城市的人均壽命都是80幾歲,夠了,可以了,還要活多少年吶?閑著干什么?還不寫?我一直在維持一個比較正常的作息吧,不熬夜,不喝酒,不抽煙,也遠離會導致我情緒大幅波動的人和事。
黃:你跑步嗎?你鍛煉嗎?
韓:我游泳。因為我小時候,住在小鎮上,每天早上五點多起來,走很遠的路去上學,所以我現在還保持一個快走的習慣,我走路特別快。另外我每周要去盲人按摩診所按摩一次,一周要去按一次,最多半個月,有時候如果覺得頸椎、肩膀不太舒服,連著按兩三次效果很好,能恢復過來。
黃:你還能維持得這么好,真的是一個奇跡。
韓:我覺得我還有幾個生活習慣還不錯,不特意減肥,特別愛吃肉,尤其愛吃羊肉,我覺得羊肉對改善身體狀況還是特別有用的,有那么幾次到外面去真的精疲力盡,回來我覺得連個拉桿箱都拖不出車站了,出來我就直奔羊肉館,馬上吃一頓,吃著我就覺得我好了。另外是不熬夜,我極少一兩點鐘睡覺,我的睡眠也特別好,基本上一分鐘入睡。
黃:又寫專欄,又寫歌,而且你還挺喜歡畫畫的。
韓:我還在寫歌,最近還真的想著要把畫畫拿起來,因為畫畫是我特別重要的一個觸手,感受力的觸手,我寫作之所以能有形象感,寫出來的東西之所以會給別人留下一些印象,某個片段、某個場景、氣氛會聯合浮現,是因為我一直是在用畫畫的方式去寫,現在我想把這個感受力的觸手再撿起來,繼續去畫。
黃:日常的生活,現在早上幾點鐘起床?
韓:我現在是自然醒。但不到七點也就醒了。
黃:寫作時間安排在什么時候呢?
韓:一般只要我醒著,我都一直在寫東西,反正爭取每天三千字吧。老會有朋友叫我出去吃飯聊天什么的,但是我爭取至少要寫夠三千字。但出門就控制不了了,出門就徹底寫不了。
PART4:我覺得我在別人眼中的凄厲的生活里面找到了一種平衡
黃:你長期在蘭州生活,你覺得西北的生活和東邊的生活和南邊的生活最大不同在哪?
韓:如果跟我們這邊的人的性格拉一條波浪線或者K線,我們這邊的人可能線波動沒有那么激烈,大家過的都是那種每天都很相似,情緒動蕩非常平緩的那樣一種日子,這和我們這塊的地理環境、和過去的農業生活非常有關系,大家都是靠天吃飯的,靠天吃飯的那種勁已經進入到基因和血液里了,盡管現在是一個商業社會,節奏快了,有手機了,我覺得我們骨子里還是那種喜歡待著,喜歡靠天吃飯,喜歡伸著脖子看今天下不下雨,自己怎么安排這一天,這樣一些人,當然東邊人、南方人就不是這樣,東邊人、南方人在一個商業社會里,在大開大合的社會里長大的,我覺得他們性格波浪線可能更戲劇化一點,更劇烈一點。
黃:我覺得可能這邊的人更焦慮一些吧,商業社會對人的異化實在是太嚴重了。
韓:年輕的時候也想過去北京、上海、廣州,想過這樣的,當然也是因為我自己的行動力和執行能力差沒有去,但另外一個原因就是我發現這邊的生活節奏特別適合我,你散淡吧,周圍有的是比你更散淡的人,你的執行力差吧,周圍的人執行力比你更差,大家還在一塊互相比誰的執行力差,我覺得我始終沒有特別焦慮和抑郁,可能得益于這種生活狀態吧。
黃:我寫小說是因為某件事情震動了我,所以我要把那個震動寫下來,你寫小說是為了什么呢?
韓:其實我從以前到現在一直是為了寫一種情緒,盡管我可能寫出來了一個特別陰暗或者黑暗或者是復雜的或者是帶懸疑色彩的故事,但這個故事對我來說就是一個工具,我其實真正想寫的就是一種情緒,很難說清楚的一種東西,我想用一個故事把它寫出來。
最近在寫的幾個故事,表面上看起來可能還是一個故事,有點懸疑,有點奇幻,講述一些命運的起伏等等,但其實我只想寫一種情緒。比如最近寫的一個中篇小說叫《魚缸與霞光》,講了一個人失蹤的故事,看起來還挺懸疑的,其實我就是為了想寫一種特別陰暗的情緒是怎么樣在幾撥人中間流轉的,寫這樣一個過程。
《春山夜行》這本小說集里的《天仙配》,很多朋友都喜歡這篇,其實我想寫的是一種失去,一種不停的逝去,看起來寫了一個瘋女人的故事還是怎么樣,其實想寫的是一種失去,人生中所有的失去,男主是唐山孤兒,一生都在經歷失去,最終一無所有。所有人都是這樣,在你的荷爾蒙還很充沛的時候,在青春還很充裕的時候,大家聚在一起,一起互相傷害也好,互相熱愛也好,互相給予對方我的命運也好,都是在這種荷爾蒙很充沛的狀況下,但有一天荷爾蒙撐不起這樣一種命運了,你必須得忍受你周圍的人,包括你自己也在一步一步地喪失,也在一步一步地崩壞、流失、潰敗,我就是想寫這種情緒。
黃:所以你很多小說都反高潮,一般的小說都是制造高潮,要戲劇性的高潮,比如你在《午夜收音機》里面寫一個女孩明明覺得可以跟那個開車的男生在一起,為什么不呢?你這么寫的原因是為啥呢?
韓:我覺得很多人本身的命運里,自帶一種自抑性的因素,很多人會覺得我自己就應該沉浸在當下這種命運里,我不配得到更好的東西,我不應該去期望更有力的一種生活、更光明的一種生活,沉浸在這種東西不可自拔,我覺得現實中這樣的人特別多,我想寫的其實就是這種自抑的人,當然,我給了她一個表面上的原因,相貌不很出色,但其實這個原因是假的。
故事只是我的一個工具,我在故事上反而會借助一些類型化的小說的故事,比如奇幻、科幻、懸疑、推理、犯罪等等,但我最終的訴求不是故事。這跟斯蒂芬·金有點像,斯蒂芬·金的小說都打著恐怖小說的旗號,看起來也真的是一個恐怖小說,有吸血鬼,不可思議的靈異事件等等,但是實際上我覺得他只不過是借那些東西,寫感受和感受和情緒,故事是次要的,故事是他下的餌料,是一個工具。
我現在在寫作上開始自私了,就是我一定要把我的情緒寫到。另外在生活里,我開始走向一個別人眼中的那種凄厲的生活了,別人肯定在說,這個人老了怎么辦,也沒有伴,家人也不在跟前,一個人在那兒埋頭生活,但是我覺得我在別人眼中的這種凄厲的生活里面找到了一種快樂,我覺得特別好,我就想這么凄厲地呼嘯著堅持下去。
黃:怎么找到這個平衡呢?要強大的心理能量來抗拒這種孤獨。
韓:因為我可能適應了這種生活吧,就因為我下定決心,我命定的就是這樣一種生活了,所以我反而坦然。我們這兒去年很多時間出不了門,但我也沒有覺得不自在,反而是放開以后,我有點那種見光死的感覺,因為人是要有社會交往的。這個時候我就在沙灘上裸泳了。
黃:我們都是獨居者哈,但我承受不了那種絕對的孤獨,有時候晚上會找一個朋友聊一下天,我覺得人還是群居動物,你難道不需要么?
韓:主要是我覺得能接受人是孤獨的這么一件事,而且走到現在我發現朋友最終都要走散,很多朋友在一塊20年、30年,突然發現人家天天想著讓哪里打仗,和我的想法是不一樣的,這只有慢慢地走散了,但是走散也就是所有人的命運吧,當我發現這是勢不可擋的一件事的時候,我反而不掙扎了,我在孤獨這件事里躺平了。
▲韓松落的畫
PART5:那些被放逐和自我放逐的人
黃:我們都是從專欄時代寫過來的,又經歷過博客、微博,又經歷過公眾號,經歷過這么多波瀾壯闊的時代變遷和不同形態的寫作之后,你對每個時代的感觸是怎樣的?這些年我覺得你完全變了一個人,以前你是謹小慎微的,你是很怕說什么,你現在是直給,你變得很勇敢了。
韓:也沒有什么影響,表達就是我們的一個宿命吧,那時候寫專欄,寫博客,那個時代跟我們那時候的年紀我覺得是相配的,就是那個年齡正好應該去做這種事情,就是社會參與度比較高的,共同協作的勞動。現在去寫小說,我覺得也跟我現在的年齡也相配的,就是一種孤獨的勞動,我覺得也可以,也沒有什么。至于現在為什么不再耐心地去解說,耐心地表達,去試圖說服一些人,是因為我現在已經有點不耐煩了。
我真的是很不耐煩了,以前大家可以在交流中獲得一些東西,現在這個時代,交流是無效的,跟我們那個時候的交流是完全兩回事了,相當多的人已經連鎖店化了,我們時代那種善意的、你來我往的,大家都有一點彈性的那種交流已經消失了。
黃:你悲傷嗎?我會覺得心里好傷痛,怎么這樣一個時代就過去了,我可能會更趨向沉默吧,我就不大出聲了。
韓:現在人都失去彈性了,一點主體意識,一點對別人的一點點寬容或者是理解,都沒有了,大家都是干巴巴的,活在一個點上,一個干巴巴的極致里,主體意識也沒有了,都被挾裹著,說著一樣的網絡語言,什么“我真的會謝”。我覺得挺悲哀的,不是為我們悲哀,我更多的是為他們悲哀。我們至少還有個20多年時間真的是在一個人和人之間有交流,外部的建構很完整很符合人體工學的黃金時代里度過的,但現在的年輕人沒有了,連兩年都沒有了。
黃:我現在常常回憶當年,就是網絡初年的時代,大家都很好,但是現在回不去了,你曾經認識的,或者是熟悉的那些人,你認為特別好的一些人突然變成另外一些不認識的人,就會特別虛無,徹底的虛無。
韓:其實就和談戀愛有的時候很像的,只不過我們是跟時代跟網絡蜜月的幻影戀愛了,但所有的愛情都會破滅的。我現在是冷靜地看著所有愛情的破滅。
黃:這大概是大家不約而同走向寫小說的原因,走向一個更封閉更暗的所在,我在你的《春山夜行》里有一段話是說我們不知道“李爾王的孩子的命運是什么”,我想問你到底李爾王的孩子的命運是什么?
韓:就是被放逐和自我放逐的人的命運。但是我覺得放逐里面反而有一種自我拯救,因為放逐你的世界,一旦沒有你,就沒有那么好了,即便它再度接納你,那塊曾經放逐你的地方,那種曾經放逐你的力量的存在,就決定了它其實沒有那么好,你就是它的殘缺和腐壞的原因,它的表征,你就是它的失落,而它竟然不知道。你一定要相信這一點。從此你縱身一躍,自己帶著小宇宙,凄厲而幸福。
黃:你生活中還有沒有什么美妙的事情,讓你覺得是很開心的?
韓:我覺得經過這么多年,你發現有些老朋友還是沒有變的,他還是那種跟你心意相通,他在一些事情上的看法跟你是一致的,我覺得還挺好的,所以我最近三年又撿起了不少老朋友,有些因為各種原因一度來往少了,倒不是說有什么恩盡義絕的事情發生,沒有,只不過因為個人際遇或者其它原因疏遠了,現在經過了這么多的事情,這個人居然還是這樣的,沒有變壞,沒有瘋掉,沒有去禍害別人,沒有變成教主或者教眾,我覺得這件事情挺美妙的。
《春山夜行》是韓松落最新的中短篇小說,這些小說的時間跨度更是超越三十年,從1994年到2023年,關于這本書,你有什么想說的,還有你曾經讀韓松落的感受,歡迎留言,我們將在留言中送出五本由韓老師親筆簽名的簽名書。
文學微渺,但文學也永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