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九十年代的中國搖滾,就是一場短暫的夢魘。
(資料圖)
夢中充滿了個人的悲劇,時代的默然無聲,和兩者混雜在一起時的苦澀滋味。
崔健、竇唯、張楚、何勇、唐朝、侯牧人......這群孤獨的人一點也不可恥,歷了輝煌與落寞,他們如今還是傲慢而清醒的搖滾音樂人。
1986年5月9日晚,北京工人體育館。
崔健身背吉他、頭發蓬亂、褲角一高一低,對著全場1萬多名觀眾嘶吼出了一首《一無所有》。
“我曾經問個不休,你何時跟我走?
可你總是笑我,一無所有。”
這一喊如同平地一聲雷,讓臺下觀眾瞬間沸騰。聽眾們長久被壓抑的情緒,變成尖銳的吶喊,這是搖滾樂在中國第一次公開演出。
在那個年代,《一無所有》讓一群痛苦、失落、迷惘又無奈的青年們,找到了一種釋放自己的出口。
鍵盤手梁和平回憶:我全身汗毛都豎起來了。
那年,崔健僅有24歲。
長期處于地下的搖滾樂終于浮出水面,中國搖滾從此登上歷史舞臺。音樂、語言、欲望、思想,正在逐漸被松綁。
每個人似乎都站在一場洪流中,迎接著欲望的沖擊。
80年代,世界風華正茂,迎來改革開放的中國才剛剛睜眼。
如果說西方的搖滾樂像浪潮,那么中國的搖滾樂就像是一把刀子,鋒利而熱烈,讓人久久無法釋然。
從臺灣來到北京的張培仁在其中看到了青春、理想與困境,他一直試圖沖破那扇久閉的大門。
可最終,一切都只是曇花一現。
1989年3月,當張培仁初到北京,看見崔健用紅布蒙著眼睛,一邊吹小號一邊唱《一塊紅布》時,徹底被震住了,這個身高1.95米的硬漢抱著一根柱子痛哭流涕起來。
張培仁一度認為這個時代的年輕人,會掉在沒有生命力、沒有自主性的文化里面。
但崔健、唐朝、竇唯、張楚、何勇這幫年輕人,在一無所有的困境中吶喊出理想與憤怒的場景,著實地沖擊到了他的心臟。
每一個樂隊,都沒有好器材,沒有良好的資訊環境,沒有市場財富。當一切外在的東西都匱乏的時候,他們卻在用生命產生出強大的爆發力,風格各自不同。
他們物質貧乏,但精神飽滿。
那是一段活在烏托邦里的歲月。人們的笑容那時都還沒什么目的,活得不太容易,卻有許多理想。
遠在西安部隊做文藝兵的許巍,聽到崔健的一聲吶喊,仿佛被一種不可名狀的力量所深深吸引:我要成為崔健那樣牛逼的搖滾歌手。
1993年初,搖滾樂在北京大熱,先有《北京青年報》這樣的“先鋒”報紙,報告搖滾動態;緊接著魔巖文化公司推出《中國火》系列打頭磁帶。
在張培仁的推動下,黑豹樂隊和唐朝樂隊加入滾石唱片,《黑豹》和《夢回唐朝》兩張專輯橫空出世。
1994年,由張培仁、賈敏恕牽頭,臺灣滾石公司下屬的魔巖唱片簽約了竇唯、何勇和張楚,魔巖三杰這就齊了。
大家都喜歡竇唯。他擅長多種樂器,尤擅吉他、笛子、鼓等,他唱起歌來,能讓臺下萬千懵懂無知的小姑娘心肝亂顫。
竇唯總是帶著內斂的神秘感,即使大家在一起開心的時刻,他看起來也總是深思狀。
這個北京男孩的身上,透露著特有的清高和書生氣。
張楚是西安流浪到北京的文藝青年,瘦瘦的小個子,眼神天真而憂郁,然而歌聲渾厚蒼茫中帶著不符合那個年齡的憂郁,聽著催人淚下。
他的音樂有著濃厚的現代詩韻味,含蓄而深邃。魔巖文化《中國火》的第一首歌,就是張楚的《姐姐》。
何勇總喜歡雙手揣在口袋,低著頭,繃著臉,眼露不羈,仿佛憋了一身的氣,發愁沒架可打。
他表達感受的方式永遠直接和犀利,讓人在歌聲中反省或思考。
“三個人代表三種不同的風格。他們的生活狀態都一樣,只是方式不一樣而已。”賈敏恕說:“如果說它起到一種開天辟地的作用,其實也就是因為它單純真實。”
對“領頭人”張培仁來講,藝術家的道德只有一個,就是才華。
在張楚看來,魔巖的運作,“可以說是理想化的資本家碰上藝術家了。”
在80年代末90年代初,大家開始思考,什么才是我們真正需要信仰的東西,人們極度渴望精神上的安慰。
彼時,內地開始慢慢解禁那些靡靡之音,被集體主義澆灌的年輕人一下子如脫韁的野馬,開始釋放自己的個性。
清一色的藍工服不再是他們眼中的時尚,扎著馬尾的姑娘也解開了皮筋,少年們扛著卡帶機,尋找空曠的地方,大聲地嘶吼著。
還在央視做主持人的蔚華,直接改行組建了呼吸樂隊并擔任主唱,一度引起不小的轟動。
過去的種種壓抑,鼓動了這代年輕人的站立與吶喊,沒有虛妄的商業主義在做阻擋,只有真誠與精神。
80年代有個叫侯牧人的音樂人,用高曉松的話來形容是“大嗨腕兒”的。
當年侯老爺子去工人體育館看足球,國足的勝利使得全場情緒沸騰,一群陌生人跑到天安門廣場,相互擁抱。
人們想要唱歌表達自己的情緒,但當耳邊傳來《大海航行靠舵手》、《東方紅》 旋律的時候,他說:
“我要找一種音樂,在廣場里,在這種時候能唱。我不知道這樣的音樂叫什么,世界上肯定有。
有一種東西在我心里開始冒了,后來我知道,這個是搖滾。”
后來,一張叫《紅色搖滾》的專輯誕生了,傳統的革命歌曲被附上了搖滾元素。
當一頭長發,身穿牛仔服在舞臺演出的侯牧人,與臺下幾萬觀眾一起高歌 “我愛你,中國” 的時候,他知道當年自己在天安門擺下的誓言,實現了。
當年那群有性格的年輕人對于搖滾樂是什么,并不清楚。但內心有股堅定的信念,中國是時候該擁有一種顛覆性的音樂了,一種能帶給民眾力量的東西。
80年代到90年代的年輕人在嘗試中失敗,在失敗中繼續,在繼續中尋找,在尋找中看到出路。
張培仁說:“那是在中國人歷史上,絕無僅有的,理想主義的十年。”
1994年的紅磡往事,一直被追隨者們津津樂道,以至于很多人忘記了,這場演唱會之前發生的許多大事。
1994年深秋,一個叫許巍的年輕人,帶著自己的兩首作品踏上去往北京的火車,他相信自己可以成為崔健那樣的搖滾巨星。
一年后,許巍簽約紅星生產社,他的《兩天》與崔健的《一無所有》一起被收入《中國當代詩歌文選》。
這期間,紅星生產社力捧鄭鈞,他在馬克西姆餐廳,登臺演唱了《赤裸裸》,這是他同名專輯的首發。
那一年,校園民謠也漸漸走進人們的視野,淡淡的憂愁為所有歲月靜好的幻想尋到了歸處。而鄭鈞也是在此刻,用一張《赤裸裸》將那脆弱的紗布狠狠撕開。
他們骨子里,都有著西安人的倔強。
1994年,23歲的汪峰組建鮑家街43號樂隊,隨后為話劇《浮士德》開場獻唱。不久后,他攜剛成立的樂隊,與中央實驗話劇院合作,擔當了話劇《浮士德》的全部音樂創作。
這年6月,何勇參加在首都體育館舉行的中國歌曲排行榜頒獎典禮,憑借《鐘鼓樓》獲獎。
80年代的那群年輕人,骨子里那種文化的自信與自尊躍然臉上,在氣宇之間流露出來。
何勇他爸何玉生卻有些納悶兒:“人真奇怪,除了吃飯,還要思想自由。”
外界的各種不理解,反而讓他們表達欲更強。
1994年,黑豹的“穿刺行動”開始巡演,崔健早已遠赴柏林,大談《一塊紅布》時說:“藝術沒有政治的目的,但有政治的責任。”
魔巖也在這年隆重推出三張專輯:竇唯的《黑夢》、何勇的《垃圾場》和張楚的《孤獨的人是可恥的》。
三張專輯一經面世,便火爆異常。沒有華麗的辭藻,沒有精致的包裝,只是來自靈魂的長嘯和傾訴。
他們反主流、反商業、反傳統、反權威,拿到話筒后用自己的方式與這個世界對抗,試圖打破一切墨守成規。
張培仁早年算命,算命先生說他在32歲那年必死無疑。他說:老子非要把搖滾這件事干到一個地方不可。
那是一種堅決而冷冽的態度。
他想要最自然的方式,將這種態度呈現出來。
那一年,靠著37張假證件,張培仁帶領這群心存“理想火苗”的年輕人去了香港。
1994年12月17日,唐朝樂隊和“魔巖三杰”抵達香港。
紅磡演唱會前,他們一一出席香港的新聞發布會。
這些面孔對于香港民眾很是陌生,考慮到大家對搖滾樂的接受度不高,主辦方主動派送了一批門票。
當時不會有人想到,那一夜成為日后幾代人心里無法磨滅的搖滾記憶。
1994年 搖滾中國樂勢力香港紅磡體育館演唱會
“竇唯!竇唯!笛子!”
竇唯身穿黑色西裝,表情淡漠地走了出來,一身正裝的他看上去與其他人格格不入。
笛聲響起,全場寂靜。
可當竇唯一開口唱《高級動物》,底下的觀眾瞬間沸騰。
他用略帶沙啞的聲音解讀人類的種種欲望與罪行,迷幻的曲風里沉吟著那個永遠找不到答案的問題,“幸福在哪里,幸福在哪里……”
自持的面孔,傲慢的氣質,讓竇唯一夜之間擺脫了王菲男朋友的標簽。
登上紅館前,何勇接受媒體采訪時說:“四大天王中除了張學友其他都是小丑,香港只有娛樂,沒有音樂。”
這個個頭不高、穿著海魂衫、系著紅領巾的年輕人,一出場就把當晚的氣氛推向高潮,大聲喊道:
“香港的姑娘們,你們漂亮嗎?”
唱到盡興處,還將一瓶礦泉水倒在面孔樂隊的吉他手鄧謳歌的頭上。
后來有樂迷說,何勇當時的演出“印證了搖滾樂是最適合和最依靠現場的音樂形式”。
那個天塌下來還渾然不知的張楚,又黑又瘦,眼神清澈而堅定。
沒有華麗的裝飾,一件毫不起眼的舊襯衫,一條牛仔褲,一張椅子,一個話筒,孤獨的坐在舞臺中央的椅子上唱著歌,就足以引沸全場的氣氛。
那年冬天,竇唯、張楚、何勇、唐朝樂隊,讓香港紅磡體育館徹底燥了起來,那是中國搖滾最輝煌的一夜。
三個半小時的演唱會,觀眾進入了癲狂狀態,本來只能坐著看的,觀眾卻都站了起來,口里大聲的喊著魔巖三杰和唐朝的名字。
有許多觀眾興奮得大喊大叫,甚至有人邊撕自己的衣服,邊叫喊。
張培仁回憶說:
“沒有一場演唱會像這天一樣,沒有熟知的偶像,沒有華麗的衣裳,甚至沒有人帶著香港演出中慣見的哨子和熒光棒,他們空手而來,這是一個沒人見過,不知道發生什么事的演出。”
張楚后來覺得,還是人性共通的東西打動了觀眾。
可沒有人預料到,這是中國搖滾的巔峰時刻,也在無法挽救地走向衰敗。
上世紀末的空氣是焦躁的,人們剛剛遭受互聯網的沖擊,巷子里的小孩個個開始崇拜非主流文化。
張培仁在滾石旗下創立的魔巖廠牌寫下了中國搖滾樂史詩,卻在風云際會中漸成絕唱。
中國搖滾迎來了短暫的高光時刻,但也在商業資本的撤離、數字音樂的沖擊下由盛轉衰,被迫走向地下。巨大的現實落差,讓很多人無所適從。
紅磡演唱會后不到半年,唐朝樂隊的貝斯手張炬遭遇車禍,不治身亡,距其25歲生日尚有6天。
紀念張炬逝世10周年歌曲《禮物》,演唱:丁武、許巍、汪峰、周曉鷗、高旗、張楚、李延亮、欒樹、馬上又……
張炬的去世,引發的幾乎是整個搖滾圈的悲痛,丁武一頹就是幾年,老五跟他理念沖突,離開“唐朝”,樂隊的創作力幾乎陷入停滯。
緊接著,魔巖三杰也開始走向失語。
張楚寫不出歌了。1994年以后,他個人生活矛盾的東西越來越多,天生對外部世界有抵觸感的他,得了嚴重的抑郁癥。
這種困惑一直延遲到他做完《造飛機的工廠》專輯。“這張唱片實際上挺封閉的,但是在精神上一直強烈地支撐著自己”。
很長一段時間,張楚在全國到處跑,隱匿于大眾視野,像一個流浪漢。
1996年的首都體育館,何勇登臺演唱了代表作《姑娘漂亮》,期間他大聲向臺下發問:李素麗,你漂亮嗎?
當時李素麗是全國人民的勞動楷模。
一句“李素麗,你漂亮嗎”為他闖下大禍,這句話被臺下的有關部門領導看作是一種挑釁。
于是,他不可避免地迎來了被封殺的命運。
禁演之后,何勇精神漸漸出現了問題。2002年,他在家里縱火,殃及到鄰居家的房子也被點著。
警方聞訊趕到時,何勇還抱著吉他端坐屋內。因為這個舉動,他被強制送進了精神病院接受治療。
諷刺的是消息曝光后,大多數人的第一反應不是驚愕,而是互相詢問:何勇?他是誰?很重要嗎?
搖滾老炮的新聞在大眾心里,好像還不如明星緋聞來得重要。
由于精神類藥物含有大量激素,何勇變得越來越胖,昔日的憤怒少年變得一蹶不振,搖滾的表現欲也漸漸消失在暗淡無光的雙眼之中。
竇唯扔下一句“這一切不過是一個陰謀”之后,久久沉默不語。
再后來,他潑過記者可樂,燒過別人的車,被告上法庭但拒絕道歉,而他的音樂卻被淹沒在了與王菲的愛恨情仇中。
沉默只是暫時的抵抗,他們終究是往下掉的,哪怕一把舒適的椅子也不管用。
對張楚這些人來說,生的樂趣,也許就是在那個墜落的過程中,彼此望見的幾眼。
張培仁在1989年,想要用自然方式表達的態度,只存留了很短的時間。
當有了敏銳的創作靈魂,杰出的音樂作品,可是收入永遠沒辦法,和這些東西成比例地反應回來。
這對張培仁,對歌者而言,都是一個很大的挫敗。
彼時滾石唱片在海外的擴張也很耗損,必須在臺灣找到創新和收益的方法,張培仁無奈回到臺北,做所謂的另類整合。
紅磡的輝煌背后,其實是商業上的巨大虧損。
魔巖三杰之所以成功,是靠巨大的投入打造出來的,包括錄制唱片和組織演出,魔巖都下了血本。
但即便如此,搖滾也沒法跟流行,通俗歌曲相抗衡。
1995年,李宗盛為林憶蓮傾心打造的那張《Love Sandy》,再次將軟綿綿的情歌,推到大眾面前。
唱片公司林立,流行歌手紛出。再加上盜版橫行,搖滾樂沒法盈利,很快就被拖垮了。
難怪竇唯說過一句話:
你告訴我是一個英雄,可是我為什么掙不到錢呢?
竇唯在2007年底,開始在南方為期一個月的巡回演出。
他認為在當下的環境,不適合任何語言闡述自己的態度和認識,從頭到尾他只提供了此次演出的畫面和聲音,作為他的發言。
層樓終究誤少年,自由早晚亂余生。
這個道理有些搖滾老炮兒早早就看透了,所以不會為賦新詞強說愁。
綜藝選秀泛濫的今天,只想再聽何勇喊一句:香港的姑娘,你們漂亮嗎?
后來張培仁在臺灣賺到了足夠的錢,可是MP3時代來了,超級女聲,快樂男聲選秀相繼涌來,整個產業道路發生巨變。
中國搖滾遇上MP3和商業主義的大環境,第一代搖滾人成為被背棄的一代。
張培仁得了整整四年的嚴重焦慮癥,沒人知道,他有多想回來。
直到2004年5月17日,他才有膽量面對當年的伙伴,解釋之前的經歷。
何勇本質上是釋懷的,他遭遇了很多的困難,卻對眼前這個飽經風霜的中年人說:“以前的事,你肯定有你的困難。”
竇唯沉默不語,沒人知道小竇是否已經釋懷。
張楚正在一個不知名的城市街頭游蕩,他走進了一家唱片店,問老板有沒有好的搖滾樂唱片,老板說搖滾樂都過時了,聽流行音樂吧。
他笑著搖了搖頭:“流行音樂不聽。”
曾經的那群年輕人,依舊在沿著自己理想的價值行走,而別的人在沿著社會的價值往前走。可在當時的社會,你必須成為一個全新的你。
難怪張楚說:“那個孤獨是挺不舒服的。”
上一輩人含蓄的愛與恨,思考和憤怒,他們都借助音樂向所有安于現狀的人發出吶喊。
這種號召并非拿無知當個性,而是一種沖破禁錮的進步。可時代回饋給他們的,卻是禁忌。
崔健曾在采訪中提到:“搖滾在中國已經背上了一個不公平的名聲,好像這是包括一些不法青年、無業游民、吸毒者、性亂者、不守規矩者的一種聚會。”
毋庸置疑,在崔健登上工體之后的30多年里,搖滾文化從此再未進入過主流視野。
究其原因,除了早期搖滾樂鮮明的態度,更多是大眾在搖滾的想象中形成的刻板印象,這也導致了在主流層面的被遺忘。
當理想主義消失的時候,藝術也蕩然無存。
在搖滾樂被妖魔化的互聯網時代,大家再難見到過去那種充滿個性與有力量的演唱了。
多年以后,張培仁在接受采訪時,無奈說道:
“1994年我們第一次做了一場搖滾樂演出,人人都興奮的不得了。
結果第二天,報紙刊登了一篇文章,說這場演出是‘牛鬼蛇神、洪水猛獸、亂七八糟’,一定要禁止。”
紅磡十年紀念日那天,張培仁給內地滾圈兒寫信,表達歉意。
“對于當年的伙伴,我個人感到非常的遺憾跟歉疚。本來我們有長期的準備,但因為張炬的事情以及后來的一些問題,雖然嘗試去做了,但是后繼乏力。”
其實又有什么可道歉的呢,大家都是一樣的命苦,有些事情我們無能為力。
我們看著身邊一個個叛逆少年變成溫和的中年人,在街頭大聲唱歌的人現在安靜地坐在桌角。所謂的時尚把庸俗生活變成制度、變成時尚、變成廣告牌上的美麗畫片。
他們都曾是不想遵守這個制度的人,但他們已倦于叫喊。曾經的憤青不再是憤青,人們愛過的男孩們都已老了。
曾掀起搖滾高潮的張培仁,如今是一家公司的老板,創辦了簡單生活節,通過一個新的路徑去呈現當代青年的生活,以及創作的樣貌。
2008年,在圈內人的極力促成下,魔巖三杰時隔十四年,重新聚首在一個舞臺上。
臺下,群情激昂,歡呼聲卻在竇唯出場后,戛然而止。
他沒有回應臺下一再高呼的“唱無地自容,唱黑夢”,全程竇唯都是在那安靜地喃喃自語,猶如念佛經。
但帶著所謂“情懷”來的觀眾,并不買賬,開始有人高喊:“傻X”。
竇唯神態自若:“我不是傻X,也不牛X,我和你們一樣,是普通人。”
世人攘攘,竇唯早已跳脫于世俗之見,體面地活著:清濁自甚,神靈明鑒。
何勇曾說:“張楚死了,我瘋了,竇唯成仙了。”前幾年的一場演出,他看上去比當年胖了一大圈,一臉和善。
在舞臺上奮力跳躍,認真取悅底下比他年輕二十歲的觀眾,當年那個滿身殺氣的青年早已不復存在。
記得那年香港的紅磡演唱會,在唱《鐘鼓樓》前,音樂剛響起,人們便開始歡呼。當時何勇向自己的父親拱了個手,“三弦,何玉生,我的父親”。
可如今,這個老人卻只能面容苦澀地告訴人們:“搞搖滾的人壓力太大了,如今我已經不支持兒子碰搖滾了。”
2013年,張楚出現在了《天天向上》節目中。
主持人報出來他名字的那刻,鏡頭給到他的,還跟以前一樣,害羞的神情,躲閃的眼神依然純凈。
他看上去顯得有些局促,雙手緊緊握著話筒,目光不知該落在何處。
當主持人問到:“楚哥,為什么想到來天天向上了呢?”
張楚笑了笑,只說了兩個字:“掙錢。”
幾天后的西湖音樂節上,他將《孤獨的人是可恥的》唱完,臺下的觀眾吶喊著:“張楚我愛你,中國搖滾不死。”
張楚淡淡地回了一句:“搖滾死不死,和我沒關系。”
跟張楚同樣出生于1968年的許巍也變了,他丟掉了早年時期的銳氣與叛逆,變得柔和而溫暖,但骨子里的少年感從未改變。
52歲的鄭鈞在各種身份中轉換,除卻搖滾歌手、好丈夫、電影制作人,還是一個好父親。如今的他,早已回歸到家庭,卻再也回不到拉薩。
汪峰游刃有余地穿梭于“流行樂壇”與流量綜藝中,與章子怡成為娛樂圈的模范夫妻。
年近60歲的崔健變得愈發孤獨,也愈發狂熱。在最近的一場草莓音樂節上,大喊:
“搖滾不死,石頭雖然堅硬,可蛋才是生命。”
2009年,侯牧人得了腦梗,喪失了很多基本的生活能力,最簡單的數數對他而言都已不再簡單。
腦梗的恢復是漫長且無望的,但侯老爺子卻堅持了下來。
好友黃紀蘇說:“你在病床上背bpmf(拼音)的時候,太他媽搖滾了!”
如今當被問及搖滾是什么時,他說:
“搖滾,就是活著。”
八九十年代的中國搖滾,就是一場短暫的夢魘。
夢中充滿了個人的悲劇,時代的默然無聲,和兩者混雜在一起時的苦澀滋味。
崔健、竇唯、張楚、何勇、唐朝、侯牧人......這群孤獨的人一點也不可恥,經歷了輝煌與落寞。
他們如今還是傲慢而清醒的搖滾音樂人,走在上帝保佑吃飽了飯的人民之前。
1994年,黑豹、唐朝和魔巖三杰唱出了中國搖滾樂的巔峰時刻。他們就像幾把利刀,把窗戶紙劃破,讓人看到光透進來。
大家覺得中國搖滾終于起步了。可不曾想到,那就是我們的終點。
20年后,魔巖唱片創始人張培仁心平氣和地說道:
“直指人心已不是這個時代的主音,不管對與錯,你認不認同,人民的方向是你不可阻擋的。”
張培仁親歷了中國搖滾20多年的風云變幻,再度回首,語氣中皆是平靜。
如今每一位想與他聊聊的人,都會或多或少地問到當初,那些曾經在他心里被劃為“不能提”的一類故事。
當一些現實變成故事,另一些就變成不可言說的歷史。
中國搖滾的歷史見證人歐洋,如今站在《樂隊的夏天》舞臺上,經過歲月的沉淀,剃了一個寸頭,鬢角添了白發。
與25年前紅磡演唱會上的長發少年相比,臉上全是藏不住的皺紋與老態。
他回首往事時表示自己很驕傲,眼里泛著熱淚。
這其中的無奈與隱忍,大概只有這些親歷過中國搖滾輝煌時刻,也感受過幾十年無望等待的人,才能夠真正體會。
左圖為48歲的歐洋,右圖為23歲的歐洋
張亞東看著臺上48歲的歐洋,平時冷靜的他近乎要繃不住眼淚,對著昔日的好友說:
“我覺得我們好像都沒有什么改變,歲月沒給我們帶來傷害。”
是啊,什么都變了,什么都沒變。
一代人終將老去,但總有人正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