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差不多大的人(70年代中期出生),早年看片主要是從大銀幕上來,但我一直不很貪戀影院效果。
目前還能成為影院的常客,一是工作所需,二是朋友相邀。我已經過了那種非某部電影非看不可,還必須前往影院看的階段。所以無論是在北影節還是上影節,我不愛湊搶票這類的熱鬧。在電影節上看片,重要的是散場之后的相聚和開懷。
(資料圖片)
國內的各類電影節基本跑了個全,別的城市幾乎沒有,我只在上海看過就在影院門口販黃牛票的。具體說,就在上海影城每年那幾位老爺叔。想來,每年的初夏時分他們都能嘗到些甜頭。
這樣的景觀,我幼時也領教過,只是更慘烈一些。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為了一張電影票大打出手是家常便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戰況也見過,但到了本世紀后這樣野蠻的場景就看不到了。
還是在上海,那兒的人對日本電影有著特殊和濃烈的情感。《晝顏》曾被炒到2000元一張,而那年剛拿下金棕櫚的《小偷家族》,更是夸張到一張黃牛票的標價能換上海郊區一套房的程度。
《悲情城市》在北京國際電影節上三秒售罄,而后被黃牛哄抬至8000元的漲停板,也還不算最離譜。
黃牛的想法很簡單,漫天要價而已,我好奇的是真有揮金如土的人掏了腰包嗎?如果有,這人是太愛侯孝賢這部電影了,一定要卡在這個時候,這個地點,方能一解相思《悲情城市》之苦?還是要想證明,他愛起電影來,是可以拋開一切的?
換做是我,情愿將這錢借給朋友,他若忘了還,當是送也行,我肯定不會拿這筆款去換一張戲票。
看電影的方式有很多種,我不想看遍世界上的所有電影,重要的或不重要的。我也不想擁有所有的觀影狀態。還可以說,電影從來就不是我的生命,我的生命是什么,我想我不到死的那一刻,我都不知道該怎么定義。
多年前,我寫過一篇關于電影的長短句,就叫《我喜歡》。最后一句是:為了生活,可以一腳把電影踢開。我想只有這樣,電影和生活才能保持平行,并能相互瞭望。應該說,我和電影的關系一直不緊張,這是我們能長相廝守的基礎。有的聊就聊,沒的聊就保持沉默。
我很少見到愛電影的人。當愛電影成為一種人生狀態的證明,那就會將證明還給證明。比愛電影更重要的是愛,有了愛,愛什么都可以。如果恰巧是電影,也不必欣喜,就像你天天見到家人,不可能每天都滿面春風,那是做戲,不是做人。
希望我以上的說辭,不會敗壞諸君以各種方式進入《悲情城市》的心情。
無論怎樣,這都是值得一看,并一看再看的電影。私下里,我對侯孝賢的贊美常常是滔滔不絕,但對于他這部極負盛名的大作,卻很少提及。
《悲情城市》最早看的是碟片,后來在影院也看過。侯孝賢的很多杰作,我都一再重溫。這部次數相對要少些,大概這一部太依賴于時代,而侯導另一些讓我神游他方的影片,則浸淫于時間本身,更見容量,也更能飄散開去。而《悲情城市》像一件容器,水流進去就成了型。
《悲情城市》所指涉的「二二八事件」,引爆點是城管在警察的虎威之下,對煙販收繳其所得而引發的逐級流血沖突。最終指向的是臺灣光復后,外省人與本省人的矛盾。最近竟聽到一種奇特的說法,指本片是為這起著名的歷史事件洗白。
影片分為兩部分,一個是林文良因參與走私,而讓林家卷入黑幫械斗。另一個是林文清因親近進步組織,而兩次入獄。第一部分,被人戲稱為是小津安二郎在拍《教父》,帶出日本戰敗后的陰魂不散。
整個劇力的燃點,便是臺灣本省人仍想將日元繼續使用,而招至多米諾骨牌效應的殺戳不斷。全片還大量運用了日本神風敢死隊的誓詞:你飛揚地去吧,我隨后就來。
侯孝賢拍起動作戲,頗得布列松的神韻,用固定鏡頭,展現畫內外空間的相互作用。人在運動,但卻有一種靜止的力量在限定著你的擴張。人物在出畫入畫之間,就是你生命擺蕩之時。這在老大林文雄殞命之時,表現得尤為突出。
刀拼不過槍,本省人也敵不過外省人。而在林文雄喪命之前,他已有不祥之兆。他常常做夢,夢見自己被嗜賭的父親綁在道旁,這是他最為沉重的童年陰影。當他子承父業坐在牌桌上時,他的大限也將至。
林文雄回憶夢境時,并沒有出現與臺詞對應的畫面。而林文清回憶童年往事時,便有了與他的述說相匹配的畫面,這是個頗值得思量的現象。少年的他在模擬一個伶人的身段,順便回憶他的耳膜所能得到的那些美好的回應。
而這段戲的聲場處理卻又是異常安靜的,這仿佛也在暗示他的回憶不能得到全面的還原。林文清是聾啞人,他的語言系統不是手語,而是將所說的話落于筆端。若他要與時空進行更精微的對話,只能通過回憶,才能拼湊出他殘存的聲音形象。
這是全片里,我最喜歡的一場戲。不僅僅隱喻出臺灣人,無論是外省還是本省人,數十年所處的失語狀況。而是營造出聲音之外的另一種響動,就像齊秦所唱的:貝多芬聽不見自己的歌,我想聽歌不一定要用耳朵。
在林文清回憶之前,他面前端座著深愛他的吳寬美。這是她的扮演者辛樹芬最后出現在大銀幕之上。素人出身的她,是侯孝賢電影發韌期最重要的形象,她人淡如菊、落花無語的形貌,是侯孝賢那些天高云淡的影片最為優美、最為深切的注解。她像多霧的清晨,像少人行走的小巷、像墨跡剛剛晾干的信封、像一個毋需解釋的夢。
所以也有人說你只發自內心的喜歡辛樹芬,你才能呼吸到侯孝賢電影那完全歸屬于畫面的美。為了這個,這電影就應該多看幾遍。
還有人玩笑說,這電影是為我而拍的。因我的筆名賽人來自于古希臘傳說塞壬。由吳念真、張大春、唐諾、吳義芳等臺灣文化名人所出演的一群知識分子正痛斥時弊。而另一邊廂,吳寬美則用唱機放了一首與塞壬相關的曲子,并用筆寫下了那個動人的傳說。
一個空間,被隔成了兩個區域,一個是一日逼近一日的現實,一個是一段拉近一段的過去,或者說是未來。最后,音樂聲蓋過了人聲。
一種更令人憧憬的甜蜜,更讓人心醉的奇境,彌漫在屋內,又飄蕩在窗外。讓那些慷慨陳詞,也跟著失去了重量。我們的沉默,不是憂恐。而是在甚囂塵上的聲音之外,去尋找另一種與心靈相關的聲場。
全片有大量的畫外音,最主要的吳寬美的念白,她在寫日記,她在記錄生活的點滴,她的閩南語讓那些兇險的日子多了些只可意會的靜謐和淡然。
而另一種聲音來自裕仁天皇和臺灣當時的土皇帝陳儀,他們的聲響與吳寬美陰柔的呢喃相比,絲毫不見陽剛,更多的是冰冷、機械和隱隱的膽怯。還可以說,吳寬美的自語有著再真實不過的內心起伏,而另兩位大權在握的男人,則各有各的心口不一。
前面提到了侯孝賢對畫外空間的運用,但最精妙的還是梁朝偉最后一次出場。他要照一張全家福,在擺弄相機時,他的眼神有些游離。他好像看見了什么?
影片借吳寬美的日記,告訴了我們答案,她說文清在被逮捕之前,仍在認真的工作,然后安安靜靜被帶走。這哪里是工作,這就是無聲勝有聲的依依惜別。從美學上來講,這就是聲音對畫面最為熨帖的補充。
太多人愿意將《悲情城市》當作一部具控訴意味的政治史詩來看,倘若將它視為愛情電影,或許會有更大的收獲。
兩個人在一起,總比跟另一些不知生命為何物的人在一起,要好得多。我最喜歡的臺詞,是在吳寬美在林家枯候之時,終于等來了林文清。乖巧的阿雪卸下四叔的行李箱,又極善解人意地為這對璧人取出紙筆,并俏皮地說道:你們慢慢寫。
是的,你們慢慢寫,我們慢慢看。這幾乎成了《悲情城市》所給予我的全部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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