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翠梅導演的《野蠻人入侵》終于在中國內地上映了。
(資料圖片)
負責任地說,這是一部至少需要二刷的精致小品,基本已經鎖定了筆者的年度十佳。
《野蠻人入侵》曾入圍了上海國際電影節金爵獎主競賽單元并斬獲大獎,它與上海淵源頗深。2019年6月,天畫畫天影業與香港國際電影節協會在上海電影節期間宣布正式啟動合作項目“B2B電影計劃”。
這個計劃邀請亞洲六位導演——蔡明亮、張律、翁子光、陳翠梅、石井裕也、楊瑾以“愛情征服一切”為主題進行長片創作。
在石井裕也完成《只能唱的心聲》(2020)之后,陳翠梅自編自導自演的《野蠻人入侵》也終于亮相。
《只能唱的心聲》(2020)石井裕也
B2B英文全拼是Back to Basics,大意可理解為“回歸本初”。計劃的主旨鮮明而大膽:六位導演將以低成本挑戰電影藝術的界限。
低成本,還要挑戰電影藝術的界限。他們做得到嗎?
陳翠梅做到了。她用這部創意爆棚,回味無窮的《野蠻人入侵》告訴所有人:一百萬人民幣,既能夠守住一個電影項目的底線,還足夠挑戰藝術創想的極限。
《野蠻人入侵》的故事其實很簡單,但卻是一部敘事層次非常豐富的影片。電影的主要故事可以描述為單身媽媽李圓滿(陳翠梅)帶著兒子宇宙來到海島。
她是一位年屆中年的女演員,受老搭檔胡子杰(張子夫)導演之邀一起合作一部新電影。
影片前半部主要呈現子杰和阿滿籌備影片的過程,重點跟拍了阿滿接受武術訓練的艱辛和她想要兼顧工作和照顧兒子的兩難境地。
當故事行進到一半,電影的籌備和阿滿的命運都遭遇重大挫折。影片隨之展開一段“戲中戲”,觀眾在不知不覺中進入到他們所拍攝的電影當中去。最后,隨著新片拍攝接近尾聲,我們和阿滿一起,離開電影回到現實生活。
阿滿的現實生活與新片中的故事這兩個世界,既不是以段落式進行切割再亂序拼貼,也不是刻意模糊界限去故弄玄虛。
這樣虛實結合的燒腦設定,在《野蠻人入侵》中被陳翠梅處理得行云流水,舉重若輕。
她讓現實和電影排成兩道漸進的線,二者越走越近,在影片中段開始交織,而后再次分開,漸行漸遠。整體看下來,是一種前所未有的“穿越”體驗。
“穿越”不僅出現在素材的結構編排上,更通過無數對應的細節被編織進入《野蠻人入侵》的影像肌理中。
飾演導演的張子夫在幕后特輯中說,《野蠻人入侵》是一部充滿了映射的作品。沒錯,導演和演員現實中的生活、他們口中所討論的那尚未誕生的影片都和觀眾在中后段得以親眼看到的“完成片”之間形成了多重映射。
現實中的阿滿是個柔弱的母親。年齡削弱了她的身體活力,感情的失敗壓抑著她的精神意志。
從前往后看,我們看到一個女性在極端環境里逐漸突破自己肉體和靈魂的極限;而從后往前看,也就是從后半段“戲中戲”里面那個身手敏捷,身份成謎的女特工往前看,前半部影片就是一個神秘女英雄的成長歷史。
在中學時就讀過三遍《紅樓夢》的陳翠梅看來,電影和做夢自有相通之處。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觀影過程中,那種無法將陳翠梅、阿滿,女特工分清的夢幻縈繞,隱約正是無限接近電影之魔法的狀態。
陳翠梅其實不僅阿滿這一個分身。導演子杰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是她的一個精神投射,所謂導演和演員的一體兩面。
電影開篇,陳翠梅便借一場導演向演員闡述拍片初衷的戲,向觀眾道出了影片的精神內核所在。
這個段落寫得實在太精彩,相信也會是吸引第一批觀眾走進影院的戲眼:
子杰:宮本武藏到了很老的時候,有一個年輕人來挑戰他。他們約好第二天中午在山上決斗。但是宮本武藏一直到太陽到了西邊才出現。年輕人非常生氣,宮本武藏背對著陽光,在決斗的關鍵時刻,故意讓年輕人對著刺眼的陽光,一瞬間把他殺了。”
阿滿:這不是勝之不武嗎?”
子杰:對那個年輕人來說,劍就是一切。對年老的宮本武藏來說,一切都是劍。陽光是劍,時間也是劍。
阿滿:所以?
子杰:以前年輕的時候,電影是一切。現在年紀大了,一切都是電影。如果我們置身事外,在自己的生命里做一個冷靜的旁觀者,生活根本就是一場電影。
《宮本武藏:岸流島的決斗》(1956)稻垣浩
《野蠻人入侵》可以視作一次對電影媒介的審視,同時也是一個電影人為了創作忘我投入,經受身心雙重洗禮的過程。
如果電影是一切,一切是電影,那么“我”也是電影吧。現實與電影之間的多重投射之下,更多的其實是照見我們自身。
我們一路隨著子杰和阿滿經歷并不順利的前期籌備過程:拍戲戲紅人不紅、預算捉襟見肘、選角遭遇私人生活沖突、金主想要讓自己熱捧的女演員帶資進組等等,都是電影人對這個行業的自我解嘲。
子杰立志不拍“洪常秀電影”而要拍“東南亞的《諜影重重》”。這在一開始聽來是玩笑話,然而當電影慢慢展開,觀眾會發現,這非但不是一句荒唐言,反而又是一句干貨滿滿的中心思想——他們要做的就是對《諜影重重》的一次相當深刻的解構。
他們不僅要學《諜影重重》硬橋硬馬、拳拳到肉的動作戲,還學到了它最核心的設定——那便是“我是誰”的問題。
《諜影重重》系列創造性的寫實打斗風格,讓動作片煥然一新
阿滿經歷魔鬼訓練,摸爬滾打,最終在海灘上過五關斬六將,順利出師。一段將近一分鐘的長鏡頭肉搏戲,看得人攥緊拳頭,這對演員體能上的要求是可想而知的。而導演/演員陳翠梅坦言她就是為了流這些汗水而寫這些場面的。
阿滿問師傅,什么是“自己”。師傅徐徐走過來,對阿滿猛地出拳,擊到她頭破血流。
師傅隨即問:是哪個挨打?是哪個感到痛?又是哪個知道要擋?
馬來西亞獨立電影人、重要電影推手李添興(James Lee)飾演了師傅一角(右)
當肉體被逼近極限,體膚上的失能和失控才終于能將一個人的靈魂真正剝離出來。
終于,當阿滿發現了“她自己”。《野蠻人入侵》也從照見電影,照見自身,來到照見存在上面來。
影片中穿針引線的那些迷影梗,其實也全都指向身份和“我是誰”的問題。除了醒來就帶著遺失的身份的杰森·伯恩,“戲中戲”里面帶起了紅色假發的阿滿和她的失意,也扣上了《穆赫蘭道》——恰好是一個做夢的故事,一部對女性身份和電影媒介進行闡釋的影片。
《穆赫蘭道》(2001)大衛·林奇
影片讓我們帶入了阿滿的生活,看到她作為演員、媽媽,女性在身體和心理上的多重蛻變。可阿滿究竟是誰呢?是演員?是母親?是前妻?是女人?還是什么?
《野蠻人入侵》的果敢之處就在于陳翠梅大量投入了自己的人生感悟和真實體驗。她自己在懷孕生子后,開始意識到男女生理上的不同所帶來的不公平,感覺自己的身體像《異形》一樣,被一個異性侵占,吸食養分,破體而出,最后成了一片廢墟。
通過學武,她要重拾自己的身體,重新宣告自己身體的主權。
所以《野蠻人入侵》其實緣起于孩子——每個孩子的誕生都是對文明世界的一次入侵。
兒子宇宙的誕生,破壞了母親身體的秩序,進而顛覆了她的精神世界。整部影片看下來,是一個人重新塑造自我的故事。
陳翠梅說她寫劇本,都是先想好結局。
影片的最后一場戲,是子杰走在水上,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凈。他揮舞著阿滿留下的兩只訓練用的“劍”,最后把“劍”拋掉了。
拍這場戲時,陳翠梅不斷跟要求西班牙攝影師鬼佬給她空白,一片空白(Keep it empty.I want emptiness.)。
做音樂時,她跟馬來編曲Kamal說再減一點,再空一點(Less, minimize the music.)。
調色時,對泰國調色師Ice說再白一點 (Can it be whiter? emptier?) 。
跟混音師Rit說:再安靜一點……
這自然讓人想起開頭“一切都是劍”的宮本武藏。
通常拍電影,創作者都在不斷使用各種技術武器來武裝自己。在經歷“野蠻人入侵”之后,脫胎換骨的陳翠梅則反其道而行之。
如果一切都是劍,沒劍也可以殺人。如果一切都是電影,那么有工具沒工具都不重要。
因為最后畫面上剩下的那一個人,就是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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