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轉(zhuǎn)移,能給故事帶來根本性的變革,民間男女的感情故事披上王子公主的外衣,至少能收獲一批童話受眾;加上王子英俊,公主美麗,則受眾基礎呈幾何級增大。
最好的辦法是在身份轉(zhuǎn)移之外,加上情境置換,王子公主的出沒場景虛擬化,絢爛化,景觀化,例如迪斯尼的城堡和樂園,日日吸引無數(shù)群眾膜拜不是難事。
熱播的《夢華錄》就是這么一個風月場上的妓女和公務員,被巧妙包裝成王子和公主的故事。
轉(zhuǎn)移與置換
先給大家講一個現(xiàn)實主義故事。
某省級歌舞團的著名女演員,以及歌舞團退役的前著名女演員,外加善于烹飪的當?shù)孛朗趁胰?,三位姐妹相稱,都姿色出眾,女孩幫助女孩,互相幫對方擊潰渣男進攻;其中前著名女演員美貌之外,還人情練達,充滿了個人的性格魅力,此前她就認識了高官的長子,兩人不打不相識,此長子充滿正義感,敢于對抗各種官場邪惡勢力,關(guān)鍵時刻連父親也不放過。
兩人由曖昧到真情流露,最終成就了一段佳話。
出于種種機緣,三人結(jié)伴去了北京,對了,在京城工作的長子已經(jīng)升職,在他的幫助下,三姐妹做了一個京城最美茶空間。貫穿整個故事的還有“貞潔”的主旋律,創(chuàng)業(yè)路雖然坎坷,她們卻絕對不利用原始本錢,自尊自愛,依舊抵抗了各種渣男的進攻,攜手共建新家園。
——這個故事要是這么拍出來,豆瓣得分是3分還是4分?
可是背景搬到了北宋東京,加上了“東京夢華錄”中提及的種種物質(zhì)細節(jié),這部劇輕易獲得了豆瓣8.8的評分,一片叫好。
轉(zhuǎn)移和置換再次起了功效,離奇的故事變得順理成章,觀眾沉迷在童話里不能自拔,尤其是男女主角的容貌,更被夸張到神仙眷侶的高度,最近最經(jīng)典的互聯(lián)網(wǎng)段子,就是天仙一般的劉亦菲,唯有英俊的男主陳曉堪能匹敵,兩人紅塵做伴,羨煞了天上的神仙。
這么離奇的劇情,怎么就突然被大聲叫好,無人質(zhì)疑?很多人歸功于古偶劇很久沒有出現(xiàn)這樣的合格作品;也有很多稱贊,針對劇中流露出來的女權(quán)意識,編劇導演都為女性,三姐妹的情誼在劇中又反復表現(xiàn),甚至有人宣稱,這部劇已經(jīng)成為當代“新樂府”,超越了劇本部分取材的元雜劇《趙盼兒風月救風塵》,果真如此嗎?
“雙潔黨”何以“救風塵”
先說說劇中流露出來的女性意識,初看合理,女性無論在當代,還是北宋,都屬于被壓迫和羞辱的對象,尤其是姐妹們身份特殊,兩位出身于教坊司,一位是屠夫之女,劇本里也反復出現(xiàn)了她們受到各種官吏乃至地痞傷害的場景,可是細看卻處處有硬傷,雖然編劇盡力想圓過去,可還是讓有正常思維能力的觀眾如鯁在喉。
幾處被大肆吹捧為女性主義的情節(jié),反而是最讓人生疑的情節(jié)設置,過于童話,過于理想,很明顯,是制作方根據(jù)受眾市場所做的定制品,低齡觀眾和女性觀眾毫無疑問是古偶劇受眾的主體,制作方索性發(fā)糖,你要什么,就給你什么。
首先是劉亦菲所扮演的趙盼兒被賦予了高貴出身,出身于官宦世家,有見識,有計謀,還有祖?zhèn)鞯募耶a(chǎn)——盡管父親被褫奪官位,她被送進教坊司,許多祖?zhèn)鞯拇善饕矝]有丟失——最關(guān)鍵的,在教坊司她也沒有失貞,劇中反復出現(xiàn)了“賣藝不賣身”的臺詞,雖然名為趙盼兒,與關(guān)漢卿所著的雜劇女主角同名,但是這個趙盼兒鄙視風月,因為那個屬于“不自立”,賣弄性感,在制作方看來,并不是女性應有的品質(zhì)。
“賣藝不賣身”這種過去由男性知識分子幻想出來的女主人公的標簽,和當下網(wǎng)絡“雙潔黨”的標準居然嚴絲合縫連接到了一起,所以制作方設計出這樣的女主人公并不奇怪,可是這樣的女人,現(xiàn)實中怎么可以救風塵?
“夢華錄”中趙盼兒救助引章妹子,幾乎用了與元雜劇一樣的情節(jié),唯一刪掉的是所有的“風月”,原作中的趙盼兒是風月場上的魁首,與浮浪子弟周舍廝混了三天,讓他難舍難分,才進一步提出讓他休掉引章,自己取而代之的要求;可是“夢華錄”里,劉亦菲只是化了濃妝,換上了艷服,就讓對方神魂顛倒,說實在的,也是現(xiàn)代觀眾沒什么要求,一片“美啊美啊”的彈幕就能說明問題。
低齡化的受眾是事實,把風月情節(jié)去掉據(jù)說也是為了過審,可是真的合理嗎?任何一位有正常智商的觀眾都會發(fā)現(xiàn)這里面的荒誕之處,且這種荒誕,完全是迎合屏幕下觀眾群的訴求,以女性為主體的古偶劇受眾要求潔本,要求女性必須貞潔,任何暴露鏡頭都是冒犯:老流氓周舍的神魂顛倒,就是因為看到了美女,趙盼兒的風月,就是幾個搖晃鏡頭,真實邏輯不再是訴求,讓觀眾爽成了目標。
過于取悅當下的“姐妹互助”
已經(jīng)有很多批評針對這一情節(jié),說遠遠不如當年的根據(jù)元雜劇改編的電視劇《愛情寶典》,這個我們不再強調(diào);不過其他被大贊的姐妹互助情節(jié),也同樣有著荒腔走板的模式。東京花魁張好好,明確提出,“以色示人才叫賤”,那些現(xiàn)實中的底層妓女,在她眼里都是賤貨;而她在達官貴人及皇帝面前的歌舞表演,“賣藝不賣身”的主張再次出現(xiàn)。
柳巖扮演的三娘,在劇中把上門勸趙盼兒做妾的男性書呆子扔下河,讓人們聯(lián)想到若干年前現(xiàn)實中,她在某次婚禮上的被男嘉賓戲弄扔下水的往事,贏得了一片“到底是女導演”的贊美,鏡頭外的女導演伸手到鏡頭里面,幫助柳巖完成了“女性復仇”,這種說法也上了微博熱搜。
林允扮演的教坊司名流,其臺詞同樣枯燥,“賣藝不賣身”也出現(xiàn)了若干遍。
為了讓“女孩幫助女孩”的觀念深入劇情,劇中趙盼兒一邊要和男主人公打情罵俏,一邊還要三姐妹時不時抱頭痛哭,或者同聲歡笑,“我們都不嫁,永遠在一起好不好”,這樣的臺詞,基本上屬于赤裸的拋媚眼,等于對著屏幕下的女性觀眾獻上廉價的奶茶,取悅觀眾成為制作方最重要的法寶,幾乎每一集都有類似的小花招。
強調(diào)貞女即是厭女
其實,這種討好女性受眾的策略經(jīng)不起認真分析,還是因襲了過去的很多“厭女”的痕跡,比如反復出現(xiàn)的“女性不能失貞”觀念,“貞女”本身就是男性塑造的,由男性、家族和權(quán)力來掌握你的身體,女性的身體自由并不能自我做主,貞潔是最高表彰。
貞女本來就是“厭女”的體現(xiàn)。
男性物化女性,女子必須是貞潔的良人,才能嫁入豪門;“出賣色相”,皆為賤貨;大規(guī)模不斷說著這些臺詞的女性,自覺把自己歸結(jié)為“高尚仕女”,是男性求娶的對象,而作為背景板出現(xiàn)的青樓群體,這些不貞潔的女性,是沒有任何發(fā)言機會的。
《夢華錄》自以為邁出一大步,由“厭”轉(zhuǎn)向“媚”,迎合了女性觀眾,可骨子里,把女性分為三六九等,還是男權(quán)意識形態(tài)。
“媚女”的主基調(diào),除了粗糙表現(xiàn)“女孩幫助女孩”的主基調(diào),還有濃厚的“瑪麗蘇”情節(jié)始終出現(xiàn)。三姐妹在男性高官的幫助下,幾乎次次逢兇化吉,無論是在縣官衙門,還是東京茶鋪,很多地方,情節(jié)簡單到令人訕笑,都歸結(jié)為為了“過審”,實在有點太過于簡單化。
說白了,還是制作方覺得,男性的權(quán)力,在幫助女性走上康莊大道是必需品。他們又不由自主地走上了男權(quán)老路,瑪麗蘇這種玩意兒,不就是權(quán)力幫助女性制造一個粉紅色的夢,讓大家有點麻醉品嗎?
由厭女走向媚女,制作方自以為打出了聰明牌,可是何嘗真正尊重過女性?
也有人說,不過是個古偶劇,不能這么高的要求,古偶拒絕現(xiàn)實。但其實,類似的題材,同樣是通俗的文藝作品,同樣展現(xiàn)女性受到陷害,被迫在縣官衙門遭遇審判的場景,比這個高明的比比皆是。就拿周星馳的電影《審死官》《九品芝麻官》來說,類似情節(jié)都出現(xiàn)過,可是周星馳的表達就高明了不少:雖然也近乎漫畫,但是那些官官相護的丑惡,可怕的枷鎖,權(quán)力的邪惡,都恰到好處地展現(xiàn)了出來,板子打到了一個個女性受害者的臉上,明艷動人的臉面瞬間血肉模糊,無論張敏還是梅艷芳,都充當了這樣的道具——周星馳的作品不走女性主義道路,反倒讓我們看到了女性受壓迫的真相。